夜色幽幽,竹林宛如穿上一層靜謐的外衣,一草一木,一鳥一禽都歸於寂。
穿行其間的人,心境都彷彿不經意間融入了這片天地,青竹喘息,溪流歌吟,相互應和。美中不足之處,便是天上的烏雲較爲濃厚。
飄拂而過的黑雲,抹去了皓月的光華,星月一時稍顯黯淡。
不知不覺間,二人似乎已經走了很遠,很遠,卻一直無言,不知是因爲害怕破壞這頃刻的寧靜,還是因爲心頭壓抑着無法卸去的重擔。
“還記得我們在霹家莊的山上觀望夕陽西下嗎?”晚風輕輕吹過,撩起霹心晴的髮絲,即便是伸手不見五指,陳如風卻能瞥到她嘴角上一絲舒然的微笑。
但他的心反而壓得更沉,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
他忍不住閉上眼睛,竭力平伏心中的悲傷。
“我那時還傻傻地跟你說,如果夕陽能夠永留天邊,永不落下,該是多好。但這始終都只是我的奢望而已。日落日出,天地亙古不變之理,要留住夕陽,渺小人力,又豈可達之?”霹心晴豁達地笑道,有點自嘲之意在內。
陳如風猛地一怔,才恍然大悟。原來當初在霹家莊山頂上霹心晴的那一番感悟,竟是由自身而發,他那時居然還沒察覺到不妥,暗怪自己的粗心。
陳如風無言以對,他想到那日他說的“你去到哪裡,我就跟着你到哪裡去,形影不離”,心中的痛楚,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涌上。
當初信誓旦旦所說的一字一句,如今竟不能實現半點!
對於現實,他除了無奈,根本毫無反抗之力。
眼眶一溼,陳如風不想霹心晴看到自己的失態,將臉別過去,隱藏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霹心晴驀地站住,陳如風也停在了她身邊。
她挽起了他的手,擡頭,不見星月光輝。
皓月無光,烏雲得逞。
是上天也在刻意留難他們麼?
陳如風每呼吸一口氣,都像在進行着激烈的對抗一般。
他緊緊地握住了霹心晴的手,與她一起仰望蒼穹。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哪怕天崩地裂,日月無光。”陳如風下定了決心說道。
霹心晴笑着搖了搖頭,陳如風自然看不清楚她的一舉一動,只顧凝望天空,如同正在對天下誓。
儘管陳如風口上是這樣說,他心中明白,能夠陪着霹心晴的日子已所剩無幾了。
可霹心晴明顯要比他開朗不少,似乎將自己身懷二毒之事拋諸腦後。
兩人靜靜地站立着,擡首向天,彷彿在等待着烏雲散盡,星月重拾輝芒之時。
“烏雲總會散去,我們必定能見到光輝的。”陳如風對着霹心晴說道,聽則像是他安慰霹心晴之言,實則是他在對自己痛苦不堪的心的慰言。
霹心晴只是笑了笑,她此時的心反倒變得超脫灑然,即便面對死亡,亦無所恐懼。她的心境提升到一個坦然無波之境界,對於必然來臨的死亡,令其對人生、對世間突然有了許多深刻認識。
生亦何苦,死亦何懼?
人在世上,並不在乎長短,只在乎是否曾經刻骨銘心過。若然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完一段人生,即便是漫長,卻都是孤苦寂寞,毫無意義。
她有陳如風一直陪伴,可謂無憾,自然心寬如海,豁達暢坦。
雖然即將要離開他,縱有不捨,畢竟曾有過精彩。問世上多少有情人真的可廝守白頭,就連找到情真意摯之人,也甚爲艱辛。
霹心晴覺得自己已經十分幸運,因此便無怨言。
“既然如此,我們就乾脆舒服點躺在這裡,看着烏雲何時散去?”霹心晴提議道,語氣中充滿陽光氣息,而不在這個深沉的夜晚而顯得死氣沉沉。
陳如風強笑道:“好。”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霹心晴會猝不及防地離開了他。
二人緩緩地躺在草坪上,默默地望着天空。
十分安靜,彷彿茫茫黑夜也變成了流淌的清泉,泛起點滴漣漪。
如果這一夜永遠都不會流逝……
他們耐心地等待着月華重現的一刻。陳如風臉容便如此時的天空,烏雲遮蔽。反觀霹心晴,她似乎極有信心,能夠見到烏雲散盡,一直保持笑容。
微微的涼意像薄紗般蓋着二人,陳如風不知道自己呆呆地望着這一片天空多久了,只覺得心裡的失望感越來越重,到最後整個人被昏昏睡意席捲,一日的心力交瘁終於令他抵擋不了疲倦,閉上了眼睛。
霹心晴幾乎連眼睛都不眨,堅信着烏雲終會退卻。
二人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過。
漸漸地,天空中的黯淡似是有所減消,一朵一朵花一般的光華隱隱約約在雲層之中顯現,玉盤的輪廓也模糊可辨。
霹心晴臉上的笑容愈發熱烈,像是迎來一個久候的客人般。
烏雲像受到了光芒開闢,紛紛退讓,皎白無瑕的圓月在點點星辰的映襯下,照耀着陳如風的臉龐。
霹心晴笑着側頭凝視着他,眼神深切,宛如要將他的容貌一筆一線、毫無出入地深深刻在她的腦海之中。
不知不覺間,她的手已然鬆開,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似已用盡自己全身之力。
她站起來,月華輕灑其背,華麗如神人。
她生怕打擾他的好夢,輕輕地將嘴脣在他的額上印了一口。
終究,還是有一滴珠淚,如雨落蓮花般,軟軟地掉在了陳如風的面頰上。他卻渾然不覺,或許是睡得太沉了。
霹心晴陡然望月,滿意一笑,閉上眼睛。
烏雲不再遮月,周圍清幽依然。
風乍起時,正是黎明方至,旭日初昇。
陳如風被微風拂醒,惺忪地坐起來,才驚覺身旁的伊人已失蹤影。
“晴兒……”他整個人如墜谷底,慌張地四處找尋,不斷地呼喊着。
“晴兒!”
無論他喊多少次,始終沒有迴應。
他的喊聲越發淒涼無助,叫人心生惻然。
“她走了。”朝虢長嘆一聲,聽着陳如風無功而返的喊聲,知道即使他喊破嗓子,也不會有人應答他的。
“她不想他看着她離去而傷心,寧願靜靜地找一個地方,孤苦無依地離開。”韓陵少有地露出惆悵之意,“天下間又有多少事,非是人力所能逮的。”
不知喊了多少千遍後,陳如風在溪水旁跪了下來,淚水接連碎落在溪中。
爲什麼上天要對他們如此殘酷,只准一人活下來?
他寧願與她一共赴死,爲何上天也不答允?
又爲何,你要不聲不響地遠走他方,獨自承受痛苦?你可知這樣我心中之痛會是加劇多少倍?
滿腔的怨痛,化作一聲悲然長嘯,響徹竹林。
待他返回縹緲廬中之時,朝虢韓陵都眼露關切,可陳如風神色之中竟難以看出一絲哀傷,更令他們心感出奇和擔憂。
痛入心至極,便是不現悲喜。
霹心晴的離去對陳如風造成了極大的打擊,所謂破而後立,心徹底破碎之後,便是新心出生。因而陳如風這刻已臻至極情境界,內外武功均提升到一個全新的境地。
“我已經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了。”陳如風淡淡說道,思緒無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