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黑漆漆一片,眀曦躡手躡腳地踱了進來,杵在離榻一尺開外,自責道:“師伯,都怪我。明日,若她還沒回,師伯……把我交出去吧。”
“糊塗……”淨空睜開了眼,淡淡道,“寬心吧,回去歇着。”
急切地貼近一步,眀曦道:“紙包不住火,比丘尼給的限期就是明日,明日再瞞不住了。”
“過來。”淨空朝眀曦招了招手,待他靠近,便湊着悄聲耳語。愕然擡眸,眀曦面露訝色……
天矇矇亮,東海王府,靜寂中分明掀起小陣喧囂。
和衣一宿無眠,顏兒急忙下榻,奔至房門前,卻見一丫頭跑了過來。
“顏小姐,您受累,王爺來了消息,女眷啓程去長安,即刻動身。”
招手想叫住丫頭,卻只見她慌慌張張一溜煙地跑了開,整座王府亂作了一團,去長安?那大事該是成了。仰天一望,長舒一氣,顏兒隨着衆人奔忙了開。
入門總是客,更何況還救過嫡孫的性命,可奇怪的是,苟太妃和苟王妃齊齊不見蹤影。便是入了長安,顏兒也被冷冷地撂在一邊,留在王府也不是,回顏家也不是,唯是孤零零地呆坐在王府廳堂,悶悶地暗自心慌。
宣室殿,羣臣雲集,三三兩兩,竊竊私語。
御史中丞梁平老、光祿大夫強汪、尚書呂婆樓皆是朝中重臣,話語舉足輕重。三人交換了眼神,由呂婆樓率先開了口:“太祖皇帝文韜武略,建國以來,勵精圖治,國富民強。哎,奈何如今,哎……”衆臣皆附和着扼腕嘆息。
苻堅淡掃四下,不經意間望見空蕩蕩的御座,面色雲淡風輕,卻透着一股與生俱來的王者氣度。
苻法瞥一眼御座,又掃了一眼當下,眸光一閃而過的失落,脣角卻浮起一絲解嘲笑意,道:“堯舜禪讓,千古美談。苻……生暴戾不仁,難繼大統。大秦乃苻氏江山,望一衆兄弟,唯東海王最賢。若東海王登基爲帝,乃百姓之福社稷之福。”聞聲,三位大臣皆回眸,點頭稱是。羣臣亦然。
唯,隱在苻法身後的董榮,陰着眸子,一臉焦急,眸光一橫,竟邁前一步,道:“清河王的氣度着實叫人敬佩。東海王雖賢,但自古立長立賢,清河王乃長子,理應繼承大統纔是。”始料不及,衆人面面相覷。
苻堅依舊處亂不驚模樣,未等薛贊紅着臉開口反駁,搶白道:“長兄如父,天下若由大哥主事,乃百姓之福,我願爲人臣,爲大哥效犬馬之勞。”王猛、薛贊等一衆謀士愣了神。
苻法亦是一驚,探究地望了眼苻堅,但見那雙星目清淡無波,懇切模樣,再瞥一眼熠熠耀光的御座,話已到嘴邊,卻禁不住嚥了回去。董榮面露一絲竊笑,暗暗退了一步。
“苻家祖訓,立賢立嫡,堅兒乃嫡長子,自是繼承大統的不二人選。”老者沉若暮鐘的聲音透着股不容抗拒的威儀,震得殿中衆人皆是一凜。但見苟太妃攙着位童顏鶴髮的老者進了來。
“哎呀,武都王言之有理啊。”衆臣皆跪下行禮,無不點頭贊同。
武都王苻安,乃苻生、苻法、苻堅的叔公,太祖皇帝苻洪的弟弟,論輩分該是苻家的老祖宗。董榮低埋着頭,臉色鐵青,昨夜分明提及族長,自己怎未想到……哎,終是棋差一招。
“叔父,您……各位大人,這……哎,儲君之位關乎國祚,責任重大,我兒自知不才,恐難當大任。若他日大夥後悔,那……當是大夥的過錯啊。”苟太妃噙着笑,謙和溫婉模樣。這麼一句自謙惹得羣臣免不得又是一番恭維。苟太妃不經意地瞥了眼王猛,王猛掩着笑意,低下了頭。
起身整理衣襟,擡眸一瞬,苻法爽聲一笑,跨近一步,拍拍苻堅的肩膀,望着苻安,道:“叔公所言,正是孫兒想說的。堅弟是嫡長子,文韜武略最肖皇祖父,堅弟定能固我大秦萬世基業。”說罷,抽手間,已臣服跪倒,恭順地賀道:“臣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哥,快快請起。”
“臣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宣室殿黑壓壓跪倒一片,朝賀聲震耳欲聾……
翌日,羣臣擁戴下,苻堅於太極殿正式登基,撤“皇帝”名號,改稱“大秦天王”,大赦,改年號永興,追尊亡父苻雄爲文桓皇帝,尊母親苟太妃爲皇太后,封嫡妻苟曼青爲皇后,世子苻宏爲皇太子。
皇帝自貶作了天王,各路親王自然便降爲了公爵。苻生被貶爲越王,幽禁未央宮北。清河王苻法改封東海公。其他有功之臣皆得了賞賜。苻生的親信,除董榮趁機投到苻法帳下,免了一死,趙氏兄弟及其他二十多人皆被正法。
短短一日,雲龍門變了天,未央宮易了主。長安的東海王府,又怎會平靜?苻堅登基前一日,女眷們悉數搬進了未央宮。偌大的王府,唯剩顏兒一人。
夜幕降臨,王府一片沉寂。嘎吱……門迅速地一開一合……
驚得站起,若海是如何繞開侍衛進來的?心蹦到了嗓子眼,顏兒怯弱地朝睡榻一角挪退,揹着手摸向几案上的花瓶。
若海斜睨一眼,大搖大擺地坐在案几前,悠然地沏茶,抿了抿,冷冷道:“我若要殺你,你以爲摸個花瓶就能止住我?笑話。”
心思叫人看了穿,顏兒索性一回頭,揪起花瓶捧在胸前,警惕地望着若海,眸光幽沉。
倒似覺得好笑,若海擱下茶杯,少有的露齒一笑,道:“真沒料到,你這般有手段。叫你入主秦宮,你倒好,把秦皇都給換了,嘖嘖……真不枉我當初救你。”
稍稍鬆了口氣,心底卻不忿,顏兒並未放下花瓶,亦不言語,倒似等着若海繼續。
撫膝起身,若海淡淡道:“主公非但不殺你,還重重有賞,過幾日,冷風和柺子會下山與你匯合,聽你差遣。記住,不僅要入主秦宮,更要……權傾秦國。”
出神間,手一沉,花瓶差點滑落,顏兒欠着身子一兜,娥眉簇滿疑雲,遲疑道:“我一個女子如何能權傾秦國?若海——”
冷一比手,若海盯着顏兒,道:“既是你自己挑的男人,你該能吃死纔是。主公對你寄予厚望,爲你,不惜把大本營紮在了秦國。你可莫叫主公失望纔是。”
驚恐,未及顏兒緩過神來,門一開一掩,若海早已無蹤。
清晨,北苑,一叢木槿開得茂盛,潔白花瓣中央綴着點點紅,蔥蔥郁郁卻莫名孤寂。拂着花枝兒湊近聞了聞,淡淡一縷清香,沒有牡丹的濃郁,沒有芙蓉的璀璨,靜謐悠遠得近乎卑微,深吸一氣卻是細膩醉心的甘潤……木槿與自己何其相似,朝開夕落,白日帶着豔麗的面具示人,深夜卸下鉛華躲進黑暗裡,偏偏又怕那孤清的枯寂,便只好苦熬着等待下一個天明,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便如昨夜,輾轉悱惻,怖懼啃噬了心扉,嫁他,何其歡喜?騙他,騙他……眼前浮起那雙叫自己沉溺不知歸路的明眸,心一揪,顏兒雷擊般撂下花枝兒,枝尖一顫掀起小陣花瓣雨……碎步一退,腳跟似磕着什麼,背脊一熱,雙眼已被捂住,芬馨頃刻被熟悉的清潤氣息包裹。
心尖兒怦然,顏兒拂下矇眼的手,紛雜夾着羞澀,急切地扭頭,撞見那雙水潤潤、沾滿笑意的眸,如何止得住漾在脣角的笑?心頭霧霾似一瞬褪盡,回眸已是笑靨嫣然,一陣清風拂過木槿,盈白的花朵顫顫然,似羞得耷下了頭……
眼彎作新月,笑溢了滿目,“呵呵”爽朗一笑,苻堅一把擁住顏兒,歡騰地旋了起來,白裙迎着清風褶起一暈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