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料想刺客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奉茶宮女啊?用毒,也不是沒想到,可銀箸驗不出,連嘗膳都沒驗出來。陰毒得狠,叫……叫‘見血封喉’……”
轟地,天地又是一黑,杞桑身子一歪,倒在苻融的臂彎裡。
“嫂嫂……”
“娘娘……”
一霎功夫,也不知杞桑哪來那麼大氣力,驚恐地睜開眼那刻一把拂開苻融,雙手揪住方和死命搖晃,顫聲近乎嚎哭:“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雲龍門昏厥,醒來已入了宮門,歇在了步輦裡,唯有老天爺知曉她竟有多怕。步輦裡頭分明掛着宮燈,她卻覺得好似憋在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裡,心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想找步輦外頭的苻融問個清楚,可嗓子啞了,身子僵了,絲毫動彈不得。
不料,落了輦,聽到的頭一句話竟是“見血封喉”!見血封喉,瞬息斃命,無藥可解。嗓子眼嚐到一絲腥澀,那毒分明封的是自己的喉。她顧不得等方和回話,兀自跌撞着入殿。
“娘娘,娘娘……”方和轉身便去追,卻被苻融硬拽了回來。
跨過門檻,杞桑險些絆了一跤。原來,人在極度惶恐之下,竟不會落淚,卻只是冷。她只覺跌入冰窟一般,周身冷顫,顫得腿腳都邁不動,牙齒咯咯直打架。
宮燈映照,寢殿亮如白晝,她卻覺兩眼昏花,深陷雪山一般,白茫茫一片。“永……玉……永玉……”這聲音,似暮冬懸在屋檐下的融冰,映着霽光滴滴答答,斷斷續續,顫顫巍巍。
迷濛白霧裡,依稀瞧見睡榻上倚坐的那個人,杞桑嗝地噤了聲,心突突直抽,結了冰的雙腿似咔嚓崩開,奔了過去。
“永玉……”她不知嗓子幾時啞了。這聲呼喚竟似若海服了啞藥後的嘶喊,淒冷、嘶啞、絕望。她撲在錦衾上,緊緊地攀着那人的胳膊。他酣睡着,寧靜的眉眼還是那般俊朗,正是夢裡心裡翻轉千萬回的那張臉。
“永玉!”她喚,脣角滲入一縷冰冷的苦澀,蒼白的靨懸滿淚珠子。“永玉!”她晃他的胳膊。
他竟沒醒。
“我……回來了,醒醒,玉。”她慌亂地伸手撫他的眉,他的臉,掌心溫溫的,他的氣息順着經絡絲絲縷縷地透入自己的骨血裡。她愈發慌,身子顫得愈發厲害,手抖得似篩子。殘留的一絲清明叫她覆上了他的腕。她想替他把脈,見血封喉或許並非無藥可解,他溫溫熱熱的,分明是昔日模樣。有解,定然有解!指尖探脈,她抖得那般狠,哪裡摸得着一絲脈象?指肚子探不着一絲脈象……
“嗚——”天地塌了,她的手亦塌了,整個人癱伏在榻上慟哭。
分明是嚎啕,卻一瞬便嚎得無聲,只見那瘦弱的身子顫個不停。她就知,老天爺不會放過她,老天爺還想折磨她。可爲何收的不是自己?竟要是他?她悔,爲何不早些隨苻融回來,爲何不守在他身邊,替他擋下那杯茶。她悔得五臟六腑都纏作一團死結。周身絞痛,她痛得蜷弓着,輕搐不已。
爲何死的不是自己?若能以命換命,她甘願死上千百回來換回他。
死死地抱緊他,她只覺懷裡的溫熱似地府的煉獄,烤得她痛不欲生,卻死都不會放手。定是錯覺,煉獄的地火竟似颼地裹住了周身,把她整個人都深深地捲了進去。她只覺周身被緊箍着,原本就哭得透不過氣,此刻愈發窒息。
“顏兒……”
輕柔的呼喚,縹緲地蕩在腦際耳畔。幻聽?
後腦勺被輕柔地撫摸着,背上的溫熱竟似那熟悉的手掌。幻覺?
“孤在……沒事了,沒事了……”這輕柔呢喃,似險些被絞入水車那回,外公的撫慰,可包裹周身的氣息,卻是久違的熟悉,虛無卻又真切。
杞桑怔忪。
猛地,她身子一彈,仰頭便撞見那致命熟悉的灼熱眸光。水汪汪的眸,睜得大大的,眸底膠着的那抹影,揪顫着她的心肺。褪得蒼白的雙脣,瞬即染了潮紅,訝地張張合合,卻吐不出半個字。
拇指覆上柔嫩的朱脣,苻堅輕輕地揉了揉,擡手撫了撫她的額,她的發:“孤在,孤說過,等你回家的。”
迎面那雙水潤的眸傾瀉不盡柔情……
杞桑又是怔忪。直到把這張俊臉都瞧了個仔細分明,她纔回過神來。眼角酸澀,淚薄噴,她卻攥着拳用勁地捶着他的肩:“你……你裝死……騙我。”
有多久沒見她嬌蠻嗔怒了?很久,很久,久到近乎隔世。
擱往昔,苻堅本該笑着打趣,可此刻,卻憑空地紅了眼。寬闊的肩埋住她的小拳頭,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孤不是要騙你,嚇你。孤只是……怕你還會走。”
撞上他的肩,熟悉的溫熱鼻息噗噗撲在耳畔,杞桑只覺此人此心似一弓緊繃的弦,嗖地弛了開。貪戀這溫熱,她緩緩地鬆開拳,又緩緩地順勢環上他的肩。她的動作又輕又緩,很是帶着幾分怯弱,竟有做賊心虛之感。原來,三年前,她執意出走隱居,不是真爲了贖罪,只是……不敢再靠近他。她怕那撕心裂肺的痛,才執意把自己封了起來。
下巴抵着她的鬢,苻堅偏着頭,吻了吻她的發:“你方纔有多怕,三年前,孤便有多怕。”他緊着懷翼,卻只覺無論如何都摟得不夠緊。他低眸,驚覺兩人之間竟還隔着錦衾。抽身扯了去,他摁着那纖細的腰,不由分說地貼上了自己。
這個擁抱,遲到了三年,不,是更久,陝縣至今,竟已五年……
久違的親暱,點燃胸口那把熱焰,他瞬間只覺口乾舌燥,消渴得似迷途大漠的旅人。“別走,孤容不得你再走。”胸口的火焰烤得周身難耐,他死死緊着懷翼,緊得聲音都變得渾濁。臉蹭着她的鬢,她身上亦芙蓉亦木槿的清香絲絲縷縷地勾芡着他的鼻息,他夾着濃濃的鼻音喃語:“五年,你可知,孤有多想你?”
五年,分開整整五年,亂世成殤,人生有幾個五年?他們分開得實在是太久,久到天地都空了。
杞桑聞聲愴然,眼角一片酸楚,啪嗒啪嗒……淚滴落他的肩頭。她偏着臉,戀戀地蹭了蹭,又細又低的哭腔悉數埋在了他的肩頭:“杞爲君種,桑爲君生。我再也不走了。今生,我都只會寸步不離地守着你。”
這是迢迢幾百裡歸途,她默唸了上百回的話。
這話熬得他雙眸痠疼,通紅通紅。天知道,他等這句情話,等了多少年?可此刻,卻沒有狂喜,只有揪心的疼,積鬱五載的心疼。胸腔的那團火叫囂得滾燙,烤得他愈發疼,伴着致命的消渴。他只想離她更近些,再近些。
他側着臉,緊貼着吻住她的鬢。鼻息間的清香倒灌入骨,細雨般的吻,頃刻變得狂躁。臂彎一帶,梨花帶雨的靨落入眼簾那刻,狂熱的吻雨點般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