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珠如石沉汾水,杳無音信。轉眼已是四月。
自慕容俊遭夢鎮,燕宮便不復平靜。招貼皇榜已一月有餘,重賞之下卻無勇夫。而慕容俊這廂,夜夜爲夢境纏繞,日益憔悴,脾性亦變得急躁不安。接二連三的,太武殿總有些莫名其妙的政令發出,臣子們憂心忡忡,卻不敢言他。這不,慕容俊又下了道旨意,賜龍城給顏兒作封邑。舊都龍城,乃燕國龍脈所在,亦是慕容氏的發跡之處,如何能賜給一個女子?這不是牝雞司晨嗎?回想這段時日,慕容俊對龍城公主的調教,十足是當年調教已故太子慕容曄的架勢。羣臣跪求勸諫,可慕容俊一意孤行,最終直逼得可足渾皇后氣急絕食。
芙蓉軒一時成了衆矢之的。顏兒卻不急不憂,父親如此,必有他的道理。許是爲了避開衆人,每日清晨,顏兒都命可足渾毅護駕出宮,只道是去宮外的馬場騎馬。之初,慕容俊不疑有他,漸漸地,見可足渾毅的臉色一日沉過一日,便生了疑。可任慕容俊如何逼問可足渾毅,他唯是沉默不語。
這日晨曦……
鄴城鳳陽門,一雙銅鳳迎着朝曦振翅欲飛,鳳尾處一襲素裙沐在城樓雲母屏風折射的琉璃之暉中,似孤傲天山絕壁的一捧雪蓮。
“顏兒……”
咯噔……掌心的小白石驚得滑落,咕嚕嚕地滾嚮明黃,頓在玄青長靴旁。玉靨瞬染赤霞,顏兒不料想父親竟會來此,些許慌亂無措,伸手去撿小白石,卻又心虛地縮了回來,柔荑侷促地擰着空拳緊了緊。
俯身撿起小白石,垂眸澀澀一笑,慕容俊緩緩踱近,一字胡映着曦光,照得那幾點花白鬍須幾近透明,平添一抹滄桑。遞過小白石,眉宇滌得表情全無,慕容俊淡淡道:“日日西望秦川,還惦念着……苻堅?”
秦國戰局不穩,說不擔心確是假的。日日西望秦川,說不是等他的回信亦是假的。可,迎面眸光似要將自己一眼看穿,顏兒哪敢直視,急忙移眸,柔荑攏着小白石緊了緊,黯然垂眸,搖頭否道:“我只是……想提醒自己,往後切莫再犯傻。”
“都過去了。”眉角微蹙,慕容俊伸手覆着纖纖玉手輕輕拍了拍。
朱脣微漾一渦清淺笑意,實在笑得苦澀,顏兒卻是振了振,扯開話題:“皇后娘娘這回是真生氣了,龍城封邑……還是算了吧。”
一怔,眉角微揚,不置可否地傲慢一笑,慕容俊牽着顏兒朝城牆踱去,揚手一揮:“區區龍城算什麼?朕說過,朕的家,便是你的家,朕的國,便是你的國。你直管安心。”
瞥一眼身側,星眸騰起一抹氤氳,顏兒默默地望向迷濛遠山,母親唸了龍城一輩子,卻從未踏足,也罷,封邑便封邑,也算圓了母親的遺願:“那……我想在龍城爲娘造一座衣冠冢,就叫龍城墓,可好?”
“好!”
相視一眼,不過是噙淚含笑罷了。
半晌,慕容俊回眸,瞥一眼銅鳳振翅方向,正是大燕皇宮,嘆道:“太武殿若不是十幾年前毀於天雷,該是何等氣魄?這兒比起未央宮,如何?”
未央宮?往事不堪回首,自是從不曾向父親多提半句,他倒也不問,今日……看來是躲不過了。回想過往,周身竟是一凜,顏兒禁不住朝明黃貼了貼,噙着淚,倒似自言自語:“初入未央宮,我還不足十四歲。那兒……埋了我的夢,有……噩夢,也有……”眼波流盼間漣漪驟起,解嘲般一笑,顏兒擡眸凝視:“南柯……一夢。這兒……纔是我的家。”
“家”之一字驅得疑慮散盡……擡手輕撫雲鬟霧鬢,眸光滌得唯剩寵溺,慕容俊微揚下顎,意氣風發模樣,篤定道:“秦都長安,朕志在必得。等朕,兩年爲期,朕要馬踏長安,未央宮……將是朕送給你十八歲的生辰禮物。”
一驚,顏兒料定自己的臉色怕是變了,竭力順了順,眼皮卻還是不聽使喚地輕搐,難不成他真出事了?
餘光瞥見她滿面愁容,慕容俊不動聲色,便連心底那似澀澀不忿也生生抑了下去:“今日隨朕去個地方。這些時日的教養,總算有用武之地了。明日一早便啓程去龍城吧。”
“龍城?”顏兒擡眸愕問,可父親早已抽身踱開。顏兒追開兩步:“去龍城爲何?”
“修龍城墓。”慕容俊不假思索,緊了緊步子,拾階而下那刻,又補道,“至於其他,一會便知。”
城東,東明觀,曾被譽爲道家勝地,名噪一時。可惜,十幾年前,出了幾樁離奇怪事,居民風傳山上鬧鬼,於是,白日裡除了幾個膽大的樵夫上山砍柴,便再無人跡。狹長的山道蜿蜒直上,一路雜草叢生,確有幾分駭人。
慕容俊下了龍輦,便徒步攀山。顏兒緊隨其後,護駕的自然還是可足渾毅。
道觀荒廢已久,山門前高懸的牌匾,“蓬萊仙境”四字已模糊不清。雖是青天白日,四周卻還是略顯陰森,好在山上少說囤了數千侍衛,陽氣倒也頗盛。
“民婦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叩見公主,公主千歲。”
這聲音好生熟悉,顏兒不由定睛望向山門前跪拜的女子,她雖埋着頭,亦是粗布麻衣平常裝束,可這輪廓……師父?她便是揭皇榜的人?她不該在月影山嗎?
“平身。”慕容俊未捎一眼,便闊步邁入山門,“若是尋到石虎墓,朕重重有賞。若尋不到——”
莫愁裝作絲毫不識顏兒,謙卑地隨在君王后頭:“若勞師動衆卻徒勞無功,民婦甘願受罰。”
慕容俊不置可否地點頭,轉身招了招顏兒,指指莫愁,口吻近乎戲謔:“朕叫你喜文習武,你卻叫苦連天。瞧瞧她,石虎當年的宮廷內閣,她是頭號女尚書,兼任太史,文史經書、天文地理無所不通。”
趙皇石虎生性怪癖,在後宮設了女子內閣,女官按學識資歷分爲二十四等,尚書是頭等女官,除了身兼姬妾之職,還須精通筆墨,參與政事,爲君王草擬批示。師父當真是趙宮女官?顏兒狐疑地望向莫愁,只見她淡然自若,不曉內情的,倒真要被她糊弄過去。
“叫什麼來着?”慕容俊似來了興致,笑容可掬。
“民婦姓李名菟。”
師父有恩於自己,若暴露了她的身份,恐怕累她性命不保。顏兒急忙斂眸,俏皮一笑,衝着父親撒嬌:“古往今來,巾幗不讓鬚眉的才女子的確數不勝數。”
慕容俊淺笑,凝眸間,揚指颳了刮顏兒的鼻尖,眸光曖昧,半點不似慈父,倒更似……
緋紅悄染雙頰,顏兒不知父親爲何如此,只見他直勾勾地癡望着自己,這眼神分明是望向神畫的眼神。更慌的是,他竟牽起了自己的手,這牽手亦不同於鳳陽門……顏兒羞紅了臉,不知他是何意,倒也不敢抽手。慕容俊佯裝不覺,旁若無人地牽着顏兒一路向裡。
莫愁分明怔了怔,頃刻,便掏出羅盤東張西望地佯裝探路。莫愁捧着羅盤算了多久,慕容俊便牽着顏兒賞景了多久。
“皇上,找到了。墓室入口,便在此處。”莫愁收起羅盤,指了指一尺開外背倚山岩的破舊碑廊。
碑廊依山而建,浮雕取山體而雕,雖然風蝕嚴重,卻還瞧得出護法神張天師的仙風道骨。莫愁擡眸望一眼日頭,陽光穿過山門石,投映一抹黑影,正正落在張天師的頭冠處。莫愁雙手摸索着浮雕,頓在天師頭冠處輕輕一旋,崆……一聲巨響,天師劍下的孽龍頃刻被攔腰斬斷,山體撕開一個黑洞,腐朽的黴味撲鼻。
濃眉一舒,慕容俊鬆開顏兒,雙眸閃着別樣的希冀,揮手召來等候多時的道士,“顏兒,墓穴恐有機關。你留在外頭等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