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 七

盜墓者鼻孔翕了幾翕,嘴巴張了幾張,臉上肉條抽動,兩腿抖如篩糠,瀑汗痛流浹踵……

怕鬼又怕死屍的盜墓者,嚇着了。

害怕的何止他一個?柳夕月亦慄慄危懼,握緊手中物,遲遲難以行動。

“你……”盜墓者終擠出一聲,一根手指顫微微舉起,“你你你……”是鬼?

下面的話,他再也沒有機會問出來。

對方舉起的那根手指,被她看成了一把揮向自己的屠刀,腦中霎成空白,雙眸一閉,雙手向前送去。

“啊……”盜墓者胸口噴射出的熱腥血液濺滿手背時,柳夕月發出半聲尖叫,另外半聲,咬破了下脣艱苦吞下。

殺人的短劍,是藏身案下之前憑一時之念抓到手中的,彼時不過想使自己心上有一絲依恃,卻無論如何也不曾料想到,她會用它殺人。

殺人啊,劍鋒割進人肉,鮮血噴灑己身,鹹鏽鑽進肺葉,腥熱燙上肌理,還有,源源不絕的驚悸佔滿每一處毛孔,嘔意地向喉間洶涌……殺人可怕,太可怕!

可是,再可怕,她亦沒有時間安慰自己。

中殿距後殿只有一條甬道與兩道石門,她不能確定另一個盜慕者有沒有聽見方纔的聲響。從方纔的對話可以判斷,那人一定比眼前死者兇悍,鬼尚怕惡人,她更怕……

走!

但,她逃跑的腳,被“抓”住了。

恐懼上升到極致,猶無法盡情尖叫,柳夕月只能把自己的脣咬得鮮血淋漓,撐着最後一絲膽色,低頭去看——

原來,不是什麼死屍抓人,纏住她腳的,是死者斜挎在身上的背囊繫帶。細看下,囊中似有什麼物件散落了出來……

驀地,她一震,矮下身去。

從背囊裡滑落出來的,是圓圓的……餅?!不及多想,也無暇再去理會其它,她掀開背囊,握出其內之物,一徑向嘴中遞送,一口尚在咀嚼,一口填充又來,幾口便嚼完了碗口大小的圓餅……直待三個燒餅過去,吃速方緩慢了下來。而肚中有食作底之後,接連被絕望恐懼襲擊的心緒,也始現一點清明。

首先,她不能帶走這裡面的任何一樣珍奇。儘管任何一樣小小物什都能讓她活上半生不止,但一樣也不能帶。凡皇家物,天下大小當鋪皆備圖樣與記載。盜墓者既然敢盜,必有銷贓門路,而她拿了,若當,便成禍災。不當,徒作累贅。

其次,她這副樣兒,即使走得出寢陵,也走不遠。而走不遠,驚動了朝廷,欲置她於死地的那人,必定會趁現今皇上失去皇后的極度悲憤之機,再巧立名目使她再死,她的父王……她怎麼可能指望他?

然後……還沒有想到然後。

這盜墓者身形枯瘦矮小,身量與她相差無幾。他的衣服,她可以一用。

一念至此,她開始拆解死者外衣,脫一件,便向身上套一件。解其褲時,碰到腰袋,摸出匕首一把,銅錢幾串,碎銀數塊,悉歸自己囊中。

着上男衣,簡單綰了個男髻,扯來蓋毯覆上死者屍體,走不到三步,又踅返回來,拾起方纔殺人後失手墜地的短劍,尋出藍玉几案下的劍鞘,再取出匕首稍作比對,遂以彼鞘納他鋒,以彼鋒進他鞘,一把帝王的鋒,一柄宵小的鞘,易地而居,居然也能嚴絲合縫。

偷龍轉鳳過的“匕首”,她揣進懷中。

皇室用物,都屬珍貴。那把短劍乃皇上責天下名匠特地打造,本一雄一雌,各在柄上以暗雕之法盤龍附鳳,雄屬帝,雌歸後。此劍爲利於掌握,只在劍鞘之上以三顆珍珠作華麗修飾,劍柄爲易於掌握,則未作任何繁綴,乍看之下,與普通短劍無異,其上暗龍暗鳳須在正午陽光下細察方能發現。雌的那把,她曾在皇后處把玩過不止一回,這一把爲雄的。皇上許是因爲自己還不能前來陪伴皇后,便將從不離身之物放到了地宮之中先寄一份相思。

容她借去一用。

此物削鐵如泥,吹毛斷髮,她茲此行路艱險,有它傍身,權當一份膽氣與底氣。

“兄弟,你還杵在這裡幹啥?還不快來後面幫我?”

聞此聲,柳夕月心中一顫。

她背後來者,正是另一個盜墓者。該人以肩擠開石門,舉着手裡幾隻釵幾串珠子進來炫耀,“看罷,這纔是真正的寶貝,別管這裡的雜七雜八,隨我到後面去。那棺材板又厚又沉,我一個人推不開,幫我一把!”

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柳夕月僵立着,剋制着不讓自己顫得過於劇烈。

“你咋不說話?不願意放開這裡的東西?別小家子氣了,後面的好寶貝數都數不清,回來的時候你若還想要,順手捎着不就得了?還有,幹了半天活,我餓了,把你帶的乾糧給我吃一口……”說話的工夫,他一隻手搭上了他所以爲的同夥的肩膀,當有感手底下異乎尋常的單薄,方作一怔之際,背對他者倏然回身,一柄冰涼的利器割開外衣、中衣、皮肉、骨骼,直直送進心臟……

因回身得太快,刺得太深,柳夕月用了全身力氣,才把短劍拿了回來。繼而,她癱軟在地,甫吃下肚中未久的食物翻身涌嘔……

第二個人,她已經殺了第二個人,她再也不要殺人,再也不要!

“啊——”她抱着頭,將一聲壓抑了許久、亦在絕望、恐懼、顫慄、飢餓以及……仇恨中醞釀了許久的尖叫,從小小喉嚨裡擠發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