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五四

“你們主子不在?”

“是,駙馬爺,王爺出征……”

“本駙馬聽公主說汗王已下諭召你們家王爺回來。”

“這……奴才也聽說了,王爺回來後直接進宮見駕,尚未返回延定城。”

南院大王府待客廳內,烏達開頗謹慎極周全地應付着翟駙馬。聞得這全延定城最讓人頭痛的主兒上府,他第一時即吩咐府內各管事莫教小有姿色的男女下人接近此廳。畢竟是貴人,不管自家主子如何威風,下人們仍是下人。且主子不在府內,禮分不能失,面子也不能丟。

“真是,本駙馬還認爲能找你們家主子飲上幾杯,看來今兒個註定掃興了,掃興吶。”翟煌放了茶盞,興味索然。

“是,待王爺回來,奴才定將駙馬爺盛情稟報……”

“既然你們主子不在……”翟煌立起身,身向外行。

烏達開以爲貴客要告辭,遂拱手彎腰,作好了恭送姿態。

“本駙馬就一個人逛逛這南院大王府罷。”

呃?烏達開訝異,眼瞧着貴客徑自遠去,按了按一大早就跳個不止的右眼皮,趕緊跟上:老天爺保佑,別出什麼差錯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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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巴掌摑來時,若以理智,樊隱嶽會呆呆不動,捱上一記。而她也的確依據理智行事,靜立原處。但在對方指尖即將上觸上自己頰膚的剎那,習武者的天性仍使她側首一避,避過了最重的一擊。

那指根上的尖利指甲劃過她的頰,劃破了皮肉,帶出淡淡血痕。但這並沒什麼要緊。

要緊得是,這根手指劃過之際連帶扯落了她頭頂的書生帽。這,還不是最壞的。

最壞得是,書生帽被扯落同時,掛上了髮髻間的木簪。於是,木簪掉地,長髮散落。

女子的發,宛若花朵的瓣,任無瓣之蕊如何嬌嫩新鮮,也難綻嬌豔。當墨絲般的長髮包裹住那張精緻臉孔時,刻意隱斂的清麗彰顯無餘。這時,若再說樊先生那副樣貌是因男生女相或伶人粉氣,未免牽強。

珂蘭一時愕住,其他人目瞪口呆。而剛好行至此廂的另外兩人也恰給瞧在眼裡。

“乖乖,敢情是個雌的?”翟煌怪叫一聲,三步躥了過來,勾手就要挑起樊隱嶽的下顎,在後者撤身避開之際,立馬陰下臉,張口罵道。“狗奴才,給你臉不要臉是不是?!”

“你……是女人?”珂蘭驚喘一口氣,手緊握住胸前垂珠,無措而惱火。“你竟然是個女人,難怪,難怪……”

“原來珂蘭妹子也在這邊兒,巧了不是?”不願在南院大王府鬧大又不想放過這個讓自個兒心癢了好一段時日的尤物,翟煌在睇見珂蘭公主妙影剎那,主意成形。“其實,本駙馬早覺得這個教習先生有些古怪,只怕南院大王着了她的道兒,沒想到竟是個女人,她易裝進府,居心可議呢。依公主殿下之見,該如何發落?”

若在平時,珂蘭不會屑於理睬這齷齪之徒,遑說被他有心利用。但此刻,她心神早教眼前這張清麗絕塵的面容攪散打亂,眸光覦他,冷問:“依駙馬爺之見又如何?”

“公主言下之意是,本駙馬意思就是公主的意思了?好,本駙馬這就依了公主的建議,將這人帶回府中替你好好審問,走!”出手箍了獵物手腕,粗蠻拖着就走。

“放開先生,放開!快給我放開先生……烏達開,給我救先生!”楚博如一頭小牛般撞了過去,兩手扯住擄人者胳膊,捶打踢咬罵輪番上陣。

這一點,翟煌始料未及。縱再借他一個包天色膽,也不敢對南院大王的小王爺施暴,遂向從旁的烏達開眙目喝叱:“烏總管,還不快護住你們的小主子,難不成你想讓咱們兩府因爲一個下賤人壞了交情?”

面對這突發之事,向以成妥穩重著稱的烏達開一時難有周全法子,但護住小主子卻是當真緊要的。“小王爺,您先放手,別傷了您,讓奴才……”

“滾開,你不救先生拉我做啥?快給我救先生!先生……來人,華丹快來,救先生啊,有人要搶我的先生!”

勸聲,罵聲,嚷聲,吵聲……在這一團亂聲織成一團亂麻的當兒,一道斷喝如一柄吹毛斷髮的利刃劈入,斷了所有亂結——

“這是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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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遠深湛眸內迅速累積着風暴,且風暴蔓延至全身。隨着他高大身軀一步一步迫近,諸人俱按相應禮數見禮。當他一眼瞥見髮絲未綰的樊隱嶽時,遽然微怔,眸際添了陰冷,“誰能告訴本王,這裡發生了什麼?”

“王爺……”

烏達開跪伏於地,剛要回稟,楚博挺身而出,截了話去,“父王,是他們要欺負先生!在我們的王府欺負博兒的先生,就是在欺負父王和博兒……”六歲的孩童,儘管詞彙缺乏,敘述繁迭,卻能口齒清晰,字字達意,將前事後因一一道來。

翟煌聽這小王爺還在編排自個兒的罪名,訕訕笑道:“楚兄莫信小孩子的意氣話。其實,我是早早看出你這個教習先生存着古怪,這不一進府就替你抓個正着,敢情還是個女人?你這王府是什麼地兒?扮成男人進來圖謀不軌,哪能容她,是不是?”

“真是有趣,翟駙馬。”楚遠漠亦笑,眸與齒寒光相映,直教大地回冬。“本王府裡的事幾時勞煩駙馬爺這般操心了?你是不是認爲本王的眼睛瞎了,連男人和女人也分不清楚了?勞動得駙馬爺來本王的府裡替本王抓不軌不徒,是認定了本王無能料理麼?”

“這……”天底下誰敢說眼前男人無能?“楚兄說笑,說笑……”

“不然,就是因着本王不在府裡,這一府的婦孺可任你駙馬爺欺負了?”

“這哪裡話?憑你我的交情,怎麼說到那一步去……”

“若本王不是來得正巧,翟駙馬今日必定不能空手而歸,而本王的世子必定要因駙馬爺的強奪人師傷心了不是?”

“你……”翟煌也是處尊養優的人,哪受得住面子一再被人削刮?膽氣一壯,脖梗一挺,豁了出去。“南院大王,明人不說暗話,本駙馬今兒個明着問,本駙馬向王王爺你要這個奴才,你給不給?你給了,本駙王承你這個人情,早晚得還了你;你不給……”

“如何呢?”楚遠漠聲線輕柔,“本王很想知道,如果本王不給,駙馬爺會如何處置本王?”

翟煌橫眉眥目,“你爲着個一個奴才,要與本駙馬結怨?”

“本王極不喜歡受人威脅。”

“……好!太好了!”翟煌硬撐起的自尊還不足以使他敢與南院大王真正毀詆相見。“王爺的話,本駙馬記住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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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亂劇,並不會因翟煌的拂袖而去隨之落幕。南院大王治府如治軍,賞罰分明,令行禁止。

烏達開身爲府內總管,領得是處理不當、應對失職之責。華丹身爲幼主貼身侍衛,領得是護主不利不責。就連攪擾其中的公主珂蘭,也受了一通嚴辭厲叱,叱出了堅強公主的委屈熱淚。

作爲諸人眼中的始作俑者,樊隱嶽呢?

此刻,她置身在南院大王的主書房內,覆眉低眸,靜聆示下。

她面前的寬案之後,黃梨圈椅上,踞坐着雙眸沉如深海的楚遠漠。

“樊先生,本王說過,要和你做朋友的罷?”

“王爺說過。”

“可是,僅是朋友,現今並不能保護你了。”他看着她。目光掠過她不經妝飾而含翠納幽的黛眉水眸,任北地之風吹了一年也不曾變得粗糙的瓷肌玉膚,娉婷腰身,貞靜儀容……這樣一個人,他若想保住,只有一個方法……“做本王的女人罷。”

她遽然揚眸。

他微呈強勢的視線抵望進她的眸裡,“你該明白,你長了一張什麼樣的臉。及待翟駙馬將你是一個女人的事實傳出去後,你會成爲延定城裡達官貴人們勢必得之的存在。今日之事必定還會不厭其煩的重複上演,縱算不是翟駙馬,也會有其他人。而只有做了本王的女人,這延定城裡方沒有一人敢動你一毫。”

“對不起,王爺。草民……”

“別急着拒絕。”楚遠漠冷峻顏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樊氏也曾是天曆皇朝望族,因開罪位高權重的良親王被驅逐出朝堂,繼而敗落。幾年前舉家遷居元興城外的一處小鎮落戶,原以爲能逃過生天,不想又惹着了鎮上惡霸,吃了官司,惹來牢獄之災。如今樊家的老老小小尚在獄中,卻有一男二女在逃,樊家長子樊無塵,次女樊慕星,**樊慕月。樊先生應該就是那個號稱‘京城第一才女’的樊慕月了罷?樊慕月,樊隱嶽……你改了名字,隱了女兒身份,是爲了有一立足之處,不負你家人所望的活下去罷?”

她妙目波光明滅,長睫隨之覆落,玉樣容顏看似風拂未動。

“本王可有說錯什麼麼?”他問。

錯與對,這時很難分際。樊慕月雖不是她,確有其人,且是母親的親姨表妹,與她淵源頗深。論輩份,她該叫一聲“表姑”。樊家當年爲了母親被逼爲妾之事,與父親對上,致使家道敗落,如今囚得囚,逃得逃,門庭早已不在。她借用這個“樊”字,亦借用了樊家身世。

“草民不會傻到追問王爺從哪裡探聽了這些。但王爺可否明示,您所指做您的女人,指得是什麼?”

“指得是什麼?”他複述,一時不解冰雪聰明的她何以聽不懂這句最直白的宣告。

“您要草民做您的妻子麼?”沒有任何羞怯遊閃,她雙目坦迎他兩道深邃眸光,問。“您要娶草民麼?”

他微頓,隨即頷首,“未嘗不可。”

未嘗不可?她黛眉挑起,“做南院大王王妃?”

他濃眉倏攏。

她牽起秀薄脣角,淡哂,“還是草民誤解了王爺的言下之意?您只是想給草民一個庇廕之所,草民只須頂着您賞賜的‘名’,使那些人不敢輕易冒犯即可?在私下,王爺和草民依然是朋友?”

楚遠漠在她的眼底,捉着了那團不馴倔冷之火。他低估了這個女子的傲性,流亡落魄到今日田地,她竟還有這份自信,自信到可平聲靜氣地問及他的正妃之位。

他替她感覺危險。她這份傲性,讓人激賞,更容易激起男人的摧毀衝動。如果他再惡劣一些,她會很危險。

“樊先生。”他語聲似嘆似喃,“以你的聰明,不會不明白本王的意思。”

“還是請王爺明示。”她偏是無意不言自明。

“你在生氣?”

“王爺認爲草民該對您的提議受寵若驚?”

他沒要她受寵若驚,但也不該如此拒人於千里。“你認爲本王的提議辱沒了你?”

“若王爺先前當真把草民當成了一個平等相待的朋友,您的提議所辱沒的,不止是草民。”

“若本王的提議,是指側妃之位呢?”此話出口,惹得他自己先是一愣,繼而感覺亦無不可。她值得他爲她破例。

他從不與女人交朋友,交了她。

南院大王側妃之位不可能給予平民,給她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