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三一

“這是什麼曲子?”

“廣陵散。”

“廣陵散……”楚遠漠自踏進書房來第一回正視起她。實則,他方纔立在窗外,一眼便看出這個穿着漢人長袍的教習先生是個女子。她的身量在女人中甚至在羲國女人中都算修長高挑的,但過於纖細的骨架,太過晶瑩的臉孔,男寵館裡那些如女人般塗脂抹粉的妖嬈少年亦難企及,她怎會蠢到以爲有人把她當成男子?

身爲羲國的兵馬司大都督,權傾朝野的南院大王,南院大王府是僅次於大慶宮的嚴密之所,一個女子易成男人進得府來,生疑是情理中事。何況,他生平最惡軟曲媚調人盡皆知,這女子敢向博兒傳授此道,便該承受他的雷霆之怒。

不過,一曲《廣陵散》,確使情勢發生改變。

“你彈此曲,是在告訴本王,不是每一首曲子都如你們中原男人般軟弱無骨?”他話裡,帶出濃濃的惡意嘲弄。

“王爺見過所有的中原男人麼?”

楚遠漠眯眸,“接下來,你是不是又要說本王坐井觀天,夜郎自大?”

“父王!”默聲了多時的楚博突挺起尚顯薄弱的胸膛,小腿向前邁上一步,爲師請命。“不要怪先生,博兒不好,父王罰博兒,莫罰先生!”

楚遠漠稍怔,目光眄向兒子,“誰教會了你這個?”

“先生說,博兒雖還小,但已是男兒,是男兒就要學會……”凝着小小眉頭,他拼力思及先生傳授過詞彙,“擔當!是男兒便要擔當!先生是爲了博兒方受父王的罵,請父王罵博兒,不要罵先生。”

他挑眉冷覷,“你教本王的兒子在必要時刻爲你這個先生擔當?”

“王爺若要一定這樣認爲,草民無從辯駁。”

幽邃視線在她面上凝眙良久,他問:“你叫什麼?”

“草民樊隱嶽。”

“樊,隱,嶽。”他站起,高大身形前傾,將一片陰影罩上她頭頂,“樊隱嶽,讓本王仔細告訴你,不管你進府的目的如何,本王對你都生了一些興趣出來。本王樂意把你留下,看看你還能有如何出人意表的表現,如何?”

“草民謝王爺。”

“你是應該謝本王,因爲本王原本是打算殺了你的。”

她毫不懷疑這句話。他識破了自己的女兒身份,必定起疑。處在恁樣地位擁有恁樣權勢者,置疑即證據,不必什麼三堂會審,一條人命可輕易抹去。

“博兒,一個好男兒除了學會擔當,還要學會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和一個敏睿的心靈,這一點,希望你的先生也能教給你。”楚遠漠對兒子道。

楚博仰望崇敬的目光盡付天神一般的父王,頷首不止。

楚遠漠淡掃樊隱嶽一眼,旋身步出。

此趟回來,他最想着手改變的便是博兒。長年征戰在外,留幼子獨在府內,在一干管事和一堆文師武教間存活,他並覺有何不妥,因他也是如此走過。但若因此使得幼子性情偏於懦弱,便是他不能接受的了。

今天,博兒給了他一個意外。

適才回府,總管事稟來的第一樁事,即是這個伶人出身的教習先生。奴才們多話,當是爲了撇清責任。但按總管事的說法,此人執教尚不足一月。短短時日,居然能教得博兒敢在他盛怒之時站出,恁樣初具雛形的堅定,爲人父者,自然難忍暗喜。而暗喜之餘,亦不得不去正視使博兒發生如此煥變的人。

若這個教習先生女作男裝只爲餬口謀生,那麼,她將得到他的欣賞。若,箇中另有隱情呢?

若當真另有隱情,他希望,那隱情千萬要曲折離奇要詭譎起伏些纔好。不然,他會很無聊。

寬脣勾起,哂意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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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後,樊隱嶽眸底生寒。

楚遠漠不認識她。比及當年,她身形拔高,容貌改變,若非是極熟識的人,的確很難識出她。可是,這個男人曾是和她訂下婚約的人……他看向她的目光裡,連絲毫的遲疑停頓都沒有,縱然懷疑,也僅是對一個陌生來者的懷疑。

這樣的事實,意想之中。

當年,這個男人僅憑御花園裡的一個短促的照面,向皇上開口索她爲側妃,致使母親跳崖身亡。現今,面面相對,全然不識。因那一刻,他不過是趁一時之興。

南院大王,不知您的一時之興,還毀過多少人的人生?還有沒有第二個我,要你爲你的一時之興付出代價?

“先生,你在生父王的氣麼?”楚博仰首,問。

“怎麼會呢?”她垂下眸,“你的父王是王爺,先生是草民,草民如何和王爺生氣?”

“舅舅是爵爺,五叔也是王爺,他們見了父王,都不敢像先生那樣和父王說話。”敢和威嚴的父王據理力爭,先生是第一個。今後,他崇拜的人名單中,多加了一個先生。

“那小王爺還敢向先生學琴麼?”

“敢!博兒要學會那首高昂的曲子,先生彈時,博兒就似看見一個勇士舉劍殺死仇敵般的痛快!”

樊隱嶽微驚。小小年紀,會將《廣陵散》意境領悟如此之深,該說這小王爺天資不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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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這是汗王的請柬,邀您下月初六進宮過萬元節。”

“放到那邊罷。”

“是。”不意外的答覆,總管烏達開將柬帖歸類於可行文書之列。“這是北院大王的邀函,其愛妾又爲北院大王府添了一個兒子,請您過去喝滿月酒。”

“扔到牆角去,若廚內沒有引火的材料,拿它充數亦可。”

“是。”也是意料中的答案。“這是紅雀部落送來的禮單,寶劍一把,汗血馬一匹,東珠十顆,人蔘五根,貂皮……”

“劍和馬留下,其餘送到太妃院裡。”

“可是……”烏達開面露難色,“這禮單上還有別的。”

“別的?”

“……美人。”

正專心且精心擦拭着自己隨身寶器烏金寬劍的楚遠漠先怔後噱,“紅雀部落給本王送女人?”

“好像還是一位小部落主的女兒,有個什麼‘草原珍珠’美譽的。”

“紅雀部落主兆鮮,這位北院大王的妻舅給本王送來女人,是想做什麼呢?效仿漢史中吳越之爭,以美人計敗垮本王?”楚遠漠冷邃眸光與近在瞼下的寬劍黑芒互作輝映,相得益彰。

“奴才想,他們不至於如此明目張膽罷。”區區一個部落之主,敢將腦筋動到震懾天下的南院大王頭上,不啻引火焚族。“不過,越是小人,越是要防,獅子不屑同一只老鼠開戰,老鼠卻會以惹怒一隻獅子當成對外的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