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二六

聖先生拉走了爲師不尊想鬧洞房的樑、馮、喬、鄧,吉祥嚇走了欲添些亂子的東、南、西、北,村人以聖先生馬首是瞻,見得如此,安份守己地在酒足飯飽之後各自散去,給了一對新人安寧。

洞房內,喝過合巹酒,吃了四盤八碟,新郎與新娘偎坐到窗前椅上,靜享喧鬧過後的寧謐溫馨。

今日的樊隱嶽,柳眉淡掃,嫣脣輕點,明眸生輝,雙頰欲暈,恁是豔色奪人。此刻,則如小鳥依人。

“先生。”

“嗯。”

“你會記得今日麼?”

“嗯?”他挑眉,“記得?”

“我會永遠記得今日。會永遠記得先生腰繫紅帶來接我出閨的剎那。”這個男人縱是做新郎,也要標新立異。依然是一身一塵不染的淡色衣裳,只在腰上繫了一條紅色綢帶,便堂而皇之地敲開了她的房門。

“傻姑娘。”他淺哂,“之後我們一生廝守,會擁有無數的美好時候,爲什麼要單獨記得那一時?”

“不管怎樣的美好,都不是這一日,抵不過那一時。”

窗外夜風吹來,雖是夏夜,但難免清涼,他抱緊了她,以寬袖擋她身上,擡目眺見當空一輪銀盤。

“今日的月色很美呢。”

“是,月很美。”她亦仰靨遙望。

他反低下頭,凝視玉人,“很美,如你一般美,不……”

“不?”她眉兒顰起,“是呢,隱嶽一介凡女,哪敢與月光爭色……”

“不及你的美。”

她破嗔泛笑,兩隻梨渦滾現在脣角兩邊。

他目光略暗,頭漸低漸近,眸心闇火簇隱。“隱嶽……我叫你‘月兒’可好?”

“月兒?”她一怔。

“擁月素娥般光華的月兒,不好麼?”

“……好。”她點頭,“我只準你在無人時叫,不然,月兒會害羞。”

“一聲‘月兒’便害羞,那,這樣呢?”他狹長的眸火花崩現,溫軟的脣落在秀挺鼻尖。

她微瑟。

“還有,這樣呢?”薄脣下滑,到了她左邊脣角。

她微顫。

“……這樣呢?”薄脣遊移,找上她右邊脣角。

她兩排密睫嬌悸闔攏。

男人的薄脣每問一聲,便落在一處。往時主動索求親密的豪放,在今夜間盡不見影,到這時,她也只是一個將要初歷人事的小女子而已。是以,男人吮含住她細白耳垂時,她只能失措顫慄;男人侵襲上皓玉秀頸時,她只得無助吟哦。而男人繼之而來的,更強烈,更濃熱,更私密的索求,她僅能全副承受,並在他微帶邪氣的密語要求下,嬌婉應和……

“月兒,吾妻……”男人在將少女變成自己名副其實的妻的那刻,在她耳邊低喚。

柔緞般的黑髮,披散在雪色的枕褥間,豔麗如火的容顏,妍媚綻放,女人在男人的懷裡,蒸氳成一團暖潭霧,融化成一泓桃花水,體驗了巫山雲雨……

十七歲芳辰,她擁有了夢想中的洞房花燭夜。

——————————————————————————

這裡是……

一度,她以爲自己又進到了那個夢裡。

但,這個夢是粉色的,粉色的淡霧,粉色的花影,全身還有濃濃暖意包圍,所以,不是那個黑冷的夢境。

不是那個夢,就好。放下心,也放開了向前的步子,穿過一層淡霧,她見到了——

“娘?”

一片花海中,母親遺世獨立。

她想要衝過去,但腳步如被釘住了般,紋絲難移,“娘!”

絕美的母親,掛着絕美的笑,輕翕朱脣……

“娘,你說什麼,我聽不到,月兒聽不到,娘,讓月兒過去,娘!”

母親搖頭,仍是掀脣不止。

“娘,月兒聽不到啊,您的話,月兒聽不到……”

母親猶笑着,似是嘆息模樣。

“娘,讓月兒過去啊,月兒想娘,月兒日日夜夜都在想娘!”

母親螓首仍搖,慈愛注視着她,麗靨漸爲薄霧所籠……

“娘,娘,你莫走,娘——”

追着夢中不知所蹤的母親,她奮力起躍,柔軟的牀帳頂子擋住去路。

這是在娘逝去之後,第一回入夢中來。娘選在今日,選在她的花燭之夜,可是有什麼話兒要作叮囑?只是,爲何她聽不見一個字?爲何?

但,娘總是看到她成親了罷?看孃的表情,該是欣慰,對她所選的那個人應該還算鐘意,是罷?

可,她選的那個人呢?她摸了摸身邊枕蓆,僅有淡淡溫度,想必他離開時辰不算長亦不算短。窗外晨曦已透,難不成到田間勞作去了?

他的確有卯時離牀,操鎬勞作的習慣,卻沒想到連洞房花燭也不能使他有一回破例。回頭要問他一問,是嫌他的新娘太乏魅力了麼?

她噙着一抹恬甜淡笑,換上一襲布衣,一雙硬底布鞋,簡作梳洗,出門尋夫來了。在一團爲了便於勞作選穿的粗糙中,一張臉兒分外精緻姣美,若此時有人瞧見,必定要藉着初爲人婦的事兒拋來一番打趣。

幸好無人。她左右顧上一眼,昨夜膠纏片段突襲心頭,不由面生朝霞,越發嬌豔欲滴。

第一要去的,是他的花圃。若他當真在,她倒要好好端詳,是哪朵花兒和她分了新郎的寵愛,使他冷落嬌妻……在花圃的花牆之外,她看見了他,她的丈夫……和“她”。

那個昨夜和他柔情似水共赴巫山的男人,此時的臂彎之內,成了另一個女人的天地。

“關郎……”

關郎?她只覺一根刺,硬剌剌逼入心際。

“你當真成婚了?你當真做了別人的新郎?你是九兒的新郎啊,從小到大,你一直說這輩子只做九兒的新郎啊……”女子在男人懷裡擡起了臉,其上珠淚滾滾,有怨有哀,猶如此,那仍然是一張難以言述、難以描繪的臉。

……曾愛上那樣一個女人的男人,要他再愛上別人,根本就是一種爲難。

她終於明白冥東風此話何來。

“九兒,別任性了,你已經是……”

“因爲九兒已經是別人的妻子,你恨九兒的辜負,便要做別人的丈夫麼?”

“在九兒眼裡,關峙如此淺薄?”

“那又是爲了什麼,你爲何娶她?爲何?”

“她……”他微頓,“她是個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