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如意(四)

“你爲什麼要衝出來?”

兆郡王的厲叱,振聾發聵。府裡的下人少見主子有這等怒氣勃發時候,整府都戰戰兢兢。吉祥肩上做好包紮,半坐在榻上,俯首貼耳地聽那位暴君訓叱。

“我替她挨那一劍,是因爲她是我的姐姐。你爲什麼要衝出來?”

“我是你的……侍衛。”

“我從來沒有要我任何一個侍衛替我去死,作爲侍衛,能夠救本王的應該是身手而非性命!”

“……我是你任何一個侍衛?過了這麼久,我仍然只是個侍衛麼?”

柳持謙面容微凝。

“侍衛,只是任何一個侍衛中的侍衛……”忍耐不住的心傷,令低低泣聲溢出口外,珠子般的淚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打溼了久侯不至的希望。

“吉祥……”他不是鐵石心腸,阻止他靠向她的,一直不是愛與不愛。“吉祥,吉祥,吉祥……”你怎麼這樣傻?傻的讓人不得不去心疼,可是……

可是之後的事情,他突然不想去想。生平第一次,他被情感支配,抱住了她。當那張顫抖沾淚的嫣脣出現在視野,他再被拋棄了理智,覆脣攫取那兩瓣柔軟……

吉祥的哭泣因此嚇止,在意會到自己正被所愛的男人以那樣密切的方式親近時,心暖如醉,最美麗的歌兒在心中唱起……她愛這個男人,當真是愛這個男人啊。

“吉祥……”他下巴墊在她肩頭,平息着微微劇烈的呼吸。“我可以試試。”

試試什麼?吉祥擡頭想問,被他壓在了胸前。

試試能不能愛你,能不能讓你和我最想要的那個目標並存於我的人生。他的心音如此道。

————————————————————

可這個“試試”,並沒能長久。

從他確立了自己的終極目標之後,便學會了隱藏,把真正的自己藏於一張張面具之後,從容優遊。那日因吉祥受傷,他怒極攻心,方被情緒主宰,有了那個脣舌交融的深吻。

可是,兆郡王畢竟不是衝動的人。

當吉祥的注視的目光越來越熱烈,笑容越來越明媚,表情越來越甜蜜,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吉祥,你……”

“草頭王,怎麼了?怎麼了?”

她的笑太耀眼,他別開眸光,道:“如果我傷了你,你會恨我罷?”

“你這樣問,我會懷疑你已然打算傷我了呢。”

“如果是,你會離得遠遠的麼?”

“不會!”吉祥揮拳。“我是誰啊,我是吉祥啊,百折不撓,威武不屈!”

他的視線落在她那根少了一截的指頭上,眼中溫度冷降:至少,他能爲她做這件事,不管是不是她想要的。

突然,他將她緊緊攬住,吻落下,洶涌而……絕望。

半個月後,一個普通村子裡的普通民戶裡,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村漢一醉醒來,發現自己右手的中指被人生生扯斷……

——————————————————————

“草頭王,你去哪裡,我跟你去。”

“今日你不必跟了。”

“我是你的貼身侍衛,步步緊隨是我的使命,一步不離是我的職責,不要害人失職!”

“……我今日放你假,不用跟着了!”

“不要,不要,我偏要跟,偏跟跟跟跟……”

她以爲這又是自己的一次無賴成功,又是一次讓他無可奈何的妥協。但當看着他走進了京城第一名妓的閨房,她方明白,自己錯得有多荒唐

先前,她不知道他有無女人,不知道他夜晚要不要召人侍寢,至少,他從來沒有在她的面前給她難堪,那麼,她願意寬慰自己。

現在,她仍想自欺,而他不準了。

那位京城第一名妓,除了是兆郡王的紅顏知己,還爲他收集情訊,一直都存在。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

“王爺,屬下有事稟報。”躲了他多日,她再度現身,是爲了樊姐姐的消息。立在他室外,垂聲道。但幾聲過去,無人應答。

“吉祥啊,王爺還沒回來。”兆郡王的貼身書僮經過,彼此都是“貼身”,平常走得最近。“有事?”

“有要緊的事。”

“那你進去等罷,估計王爺就快回來了。”

“……好。”

她在進門前,無意撞到了書僮的眼神,當下並不能領會,直到柳持謙抱着那名適才在堂前旋轉婆挲的舞姬進門,方明白,那是同情,自己被同情了。

“你怎會在此?”柳持謙從舞姬的香脣間擡首,迎見了她靜靜凝視的純淨雙瞳,蹙眉問。

“屬下有事稟報。”

“有什麼事,等本王忙完再說!”言罷,抱着舞姬輕若無物的嬌軀衝進內室,隨即,急促的喘息,香豔的**……

吉祥掩耳疾奔出去。

當外,她發起高燒,舌幹脣裂,心肺如放在火舌上煎烤,她一度以爲會在那樣的炙熱的溫度中死去,甚至寧願死去。

但被灌下了幾碗苦湯,三日後,她的腦際一冰溫涼。她走出門,挪着兩足,看着這個“闊別”三日的世界,忘記自己該抱以何樣的心境與表情。

“也不打盆水照照自己,這副德性還妄想攀上王爺那樣的高枝,可真是愚蠢吶。”

吉祥側首。

一口古井邊,幾個正在盥洗府內衣物的丫鬟,其中一個眉眼妖冶,身段不錯,一邊晾了衣裳,一邊將話甩來。

她想聽若罔聞。

“麻雀想變鳳凰,也要看看自己有沒有那麼大的翅膀。”

她擡步往前走。

“嗤,先前還以爲能有多大的撲騰勁,充其量不也就上了幾回牀就被王爺當塊破抹布似的扔出來了,真是犯賤!”

她倏地停住。她與柳持謙之間,除了那幾個相濡以沫的吻,從未逾越男女大防,她不準別人以那樣猥褻的眼看她與他!

“我沒打水照自己,你打水照自己了?我沒有翅膀,你認爲自己就有當鳳凰的翅膀了?還是,你連上幾次牀再被當塊抹布似的扔掉這等際遇都嫉妒得眼紅?”

“……你說啥?你這個賤蹄子,你敢罵我?”那丫鬟自恃有幾分姿色,平日在府內被一干男丁壯役追着捧着,受不得這個。

“我爲什麼不敢罵你?你是什麼很了不得的東西麼?”

“我要去告訴總管,你敢……”

“他管不了我。”她在此,只受柳持謙支配。

“我去告王爺!”

“那也要你見得着王爺才行。”

“你你你……”美婢扔了溼衣,便要上前動以拳腳。

“我會武功,你最好不要自取其辱。”

美婢臉色敗壞的窒在原地。

“……吵什麼?”僵持時刻,一個平日斷不會在府內這等地段現身的人影出現。

“拜見王爺!”丫鬟們跪了一地。

吉祥扶牆低首,恍然未覺。

“……王爺!”美婢福至心靈,掩面痛泣。“請王爺爲奴婢作主!”

“起來慢慢說。”

今日,兆郡王似乎很有精力與耐心料理下人糾紛。諸人都覺毫異,直到此事後的第二天才恍然大悟,敢情是那位訴苦的美婢勾動了王爺的凡心,憐香惜玉,人之常情。

吉祥聽見了下人們的議論,走到主寢樓前,親眼目睹那位美婢臉顏酡紅腳步虛軟的走了出來,有什麼在腦中轟然炸開——

沒有方向,不知去向,她只知道爲了止住心間開裂的那個血口傳來的疼痛,不停的走,最快的跑,直到用完最後一絲力氣,人事不省……

醒來時,身下是冰涼的土地,四遭是蒼冷的樹木,這個樹林,位於元興城郊外,她曾隨柳持謙來過,那次,他約了人到此,過後把她抵在一棵樹上,俯首脣舌交纏……

此時,她便躺在了那棵樹下。

竟然在最無狀最無心最無神最無意識時,她也選了這處。她着了魔,逢了劫!

“吉祥,你這個蠢孩子!”

“馮二叔、喬三叔……小北哥小南哥小東哥小西哥?你們怎麼都到了?”還有,自己的聲音是怎麼回事,這沙啞的嗓子是誰的?

“想明白了沒有?走罷!”趙北歌、冥東風一邊一個,架起她就走。

“……去哪裡?”

“當然是回村子!”

“我……”

“你怎樣?”趙北歌青黑着一張臉,聲如冰柱。“別告訴我,我們有意讓你躺了一夜的冷,有意讓你象只鬼一樣哭嚎了半夜,全都浪費了,你還想回到那個不可能給你明日的男人身邊!”

“小北哥……”她好慚愧,好內疚,好自責,自己怎能爲了一己之利,讓這些疼她愛她的人跟着難過?“吉祥走,吉祥隨你們走!”

幾個人臉色稍霽,扶着她啓步。但走了不足十步,她僵住。

“怎麼了?又後悔了不成,你敢後悔……”

“……好疼……好疼!”她咬脣,面上蒼白如雪。

“哪裡疼?你受傷了麼?我們昨日並沒有發現,哪裡疼?哪裡疼?快說,哪裡疼?”幾個圍着她,急形於色。

“……好疼,真的好疼……好疼,小北哥,小南哥……吉祥要疼死了!”她雙手掩住胸口,無力蹲了下去,繼而跪地,喜人的五官強烈扭曲,無邊的痛意化成滴滴汗粒,爬上她的額頭。

“到底哪裡疼?”幾個人大吼。

“心,心好疼……不能愛他,從此不能愛他……好疼……好疼……”

幾個人俱是又驚又怒又痛,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