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孃的幸福生活(十三)

不曉得自己有孕前,也不覺有何異樣。一旦曉得了,便格外不同起來。

嗜吃嗜睡,害喜洶涌,前面吃了,後面即吐,然後吃了,然後再吐……皇家追兵也不曾累到一星半點的楊執,被累得好慘。

反觀月兒,這上面竟不隨我,鎮日清清爽爽,乾淨美麗得讓我這個當孃的都要嫉妒。

“你是個大夫,連自己的娘和弟弟也幫不了,算什麼大夫?”我家相公氣急敗壞下,便愛找算月兒的不是。

而月兒對他的無理取鬧,從來少有理睬,反正有人替她抵擋。關峙那人少言寡語,一旦說了,卻必是正中標的,稍有不濟的,或被他噎背過氣去。

如此,女婿的優雅淡然,相公的火冒三丈,成了我每日的最大消遣。

然而,如此美好的時光並未長久。

變故突起那日,月兒前去鎮上爲我抓藥,關峙隨行,去了半日未歸。我吐得厲害,楊峙焦急難耐,出門到鎮上去找。而後,那對白髮夫妻進門,點了我的穴道,向後山疾行。

後山等待的,是太上皇爺。

我沒有徒勞掙扎哭罵,被推上了車後,靜靜坐着,感覺車向前開動,帶我遠離茅廬,遠離相公,遠離了月兒。

路途中,太上皇與我同車。

我閉目養神。

我知道,我不能暈倒,不能孕吐,不能現出任何的不適,不能給大夫任何近身的機會……我必須保住我和相公的孩兒。不管那對白髮夫婦爲何出賣了我,他們臨去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夫人有妊的事,對方不知”,我必須讓自己相信。

“凡心,回京後,我會讓御醫爲你會診,醫好你的失憶之症。惟有想起來了,我們一家方能真正團圓。”

回京後會診?我蹙了蹙眉。

“你能活着,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只爲你活着,我什麼都不去計較了,凡心……”

我倏然睜目。

他因此頓住了欲前傾靠近的身勢。

“閣下別忘了,對我來說,你還是個陌生人。”

他輕輕嘆息,“我知道了。世上還有什麼比你活着更讓人高興的事呢?我會等你。”

我再度闔眼。除了養精蓄銳,現下別無他計。

一路上,我也曾暗暗盼着相公和關峙追來,以他們的武功,應該救得出我罷?

但行了二十幾日,直到行進元興城,走進一座高堂華第,住進一處貴堂雅舍,仍不見人來救。

我想,他們必定是出了事了。否則以相公的性子,怎麼可能置我不顧?

可是,我不敢放任自己向壞處忖思揣度。

“明日,太醫就來爲你會診,你……”

“我不要什麼會診。”

“凡心……”

“你想讓全天的人都知道我成了一個傻子,讓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話麼?”

“我會禁人泄露……”

“禁?如何禁?連大內的秘辛都可以成爲民間笑話,如何禁得住?你若叫人來授人以柄,我情願從此不進粒米!”

他臉掛陰霾,最終妥協。

等他走出房內,我手心已全是虛汗。如果他硬要叫醫者前來,我絕對無法化解。

我捂着小腹。孩兒啊,快給娘力量,助娘度過屬於我們母子兩共同的厄難,助娘啊……

助我度過厄難的,是我另一個孩兒。

到達京城的第五日,我正躺在屏榻假寐,聞聽門軸輕響。初以爲是奉茶的丫鬟,未作理會。

“娘。”

我翻身驀起,驚喜交加,“月兒,你怎麼來的?”

“從大門口正大光明進來的。”

“……你怎麼進得來?”

“我是萬樂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兒,是皇上的姐姐,當然進得來。我叩響大門,經太上皇親口允准,進來陪娘。”

覦着月兒狡黠明媚的眉眼,胸有成竹的笑靨,我心中豁然定了下來。有月兒在,我不怕了。

未說上兩句話,外面跫音沓響,兩個男人並肩走入。

是太上皇父子。

“我們總算一家團圓了,想不到我們還有這一日,真好,真好。”太上皇情緒激切。

月兒秀薄脣角掀起,“太上皇忘了您的正室夫人及長子長女了麼?”

“月兒!”

“你生怕我們一家人過得快樂了是不是?”

太上皇父子先後厲顏責叱。

月兒不以爲意,淺笑吟吟,“二位無事,請早去安歇罷,有妊之人需好生靜養。”

我一驚。

那對父子各眙雙眸。

“怎麼?我不能懷上我家相公的骨肉麼?”月兒詰問。

謙兒雙眉一鎖,“你身懷有孕,關峙還放你出來?”

“聽說娘在人世的消息,他攔得住我麼?”月兒偎上我,淡淡道。“何況,我是個大夫,最瞭解自己狀況。我開了個安胎方子,明日你就讓人把藥抓來,三餐膳食也要給我格外經心,每日多加些湯水。這裡有娘和我,伺候的人在外面就好,別進來添堵,進來了也別要我知道。若有人敢擾了我的清靜,別怪我出手**。”

太上皇當即吩咐下去,茲時起院內飲食按孕婦所需精心調理,所屬奴婢若無主子傳喚,俱不得踏進室門一步。

那對父子離開後,月兒俯我耳根,道:“楊峙叔一時不能趕來……對,是遇到了些麻煩,但有先生幫助,定會化險爲夷,娘不必擔心。月兒趕來陪娘,也陪弟弟。有月兒在,娘和弟弟都會平安無事。”

我抱着這個女兒,鼻眸皆酸。這五天裡,我不敢放口去吃,不敢挺腰直背,就怕露了行跡,幸好月兒來了,幸好我有個月兒。

“從今日起,但凡他們或者奴婢們進來,娘都要腿上覆着薄被坐着不動,其他事都由月兒打理。”

是,都由月兒打理。安胎的藥,補身的湯,孕期的肥衣,加餐的飯食,一個懷妊婦人所需的一切,月兒都替我要來。我們母女兩人同碗共食,同榻而眠,夜間一併摸着漸形凸起的肚子,滿足傻笑。

後來,肚子越來越大,難以長時久坐。月兒的脾氣突然大變,鎮日摔杯擲盤,尖叱厲罵,嚇得送膳的奴婢每回將膳食放在門口撒腿便走,灑掃的下人們鎮日匆匆過境,連太上皇都不敢上門討教。大多時候,房內只有我們母女兩個相顧而笑。

這時,我可以在房內慢行慢走,可以仰躺歇憩,可以讓月兒以銀針爲我走穴舒氣……

“月兒,都四個月了,楊執還沒趕來,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儘管我讓自己寬心寬緒,卻沒有一日不去掛念,如今胎安體健,即將瓜落蒂落,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