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孃的幸福生活(五)

山外世界,沒有我想象的可怕。

有楊執伴着,我幾乎是在遊山玩水。今日是輕舟過江,明日碧海劃筏,又一日古道西風,再一日夜宿陋廟,互偎汲暖……每一日醒來,都想着下一刻的精彩風光。每一日開始,身邊都有這個男人凝視專注的眼眸。

這趟回鄉的旅程,路上足足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遊遊走走中,方到達他的家。

楊執是個不多話的人,他從沒有說過“喜歡我”“愛我”這等字眼,我也沒有對他說過。都不是少年兒女了,何必還湊那份閒情?但,我們有着老夫老妻般的默契,一個回眸,一個淺笑,便能熨暖到彼此心頭。那當下,我們從彼此眼中感應得到,我們一定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牽手終生,相依爲命。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楊峙的家,竟是一座城堡樣的築物。

高牆闊門,青磚黑瓦,森森然龐然大物,佔地之闊恐怕連親王府第也不及……我見過什麼親王府邸麼?怎會拿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與眼前的比擬?

“阿執,你是個怎麼樣的出身?”

“我不是告訴你麼?我曾是江湖中人。”他牽握着我的手,笑浮眸內,脣角有些頑皮的翹起。“被嚇着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的沒有事先讓我心有所備,故意的要看我受驚受嚇的模樣。意識到這一點,我手指在他掌心用力一掐,“如果你敢告訴我你這座城堡內除了一位亡妻還有一位夫人,我……”

“你怎樣?”他微壞地把我拉近,笑意促狹。“你要一把火燒了這座房子?還是閹了你的相公?”

我將笑不笑,眼角睨他,“你竟是如此低看我的麼?在你看來,我能使出的,只有那等被人使濫了的法子?”

“不然,夫人有更高明的見地?”

“我會興高彩烈地和你的夫人稱姐道妹,和睦相處。”

“哦?”他不信的高挑起一邊眉毛。

“我還會大大方方地讓你和她共度良宵,畢竟這些年,是我一個人把你獨佔着,讓她獨守空帷。”

他的眉毛挑得更高。

“而後……”

“而後?”

“而後的,我自然不能告訴你。告訴了你,你有了防備之心,誤了我的新姻緣……”

“什麼新姻緣?”他另一邊的眉毛也挑了起來。

“你不知道麼?女人年紀越大,越是財富,因爲經歷過歲月又能堅強走過的女人,方會有萬種的風情,我這個半老徐娘,如一朵盛開的牡丹,比及那些青澀的小草孤陋的花苞,會更能吸引飽經滄桑的男人的注目。你,就是一例。我能把吸引得住,應該還會有男人有這樣的好眼光……”

他表情又氣又笑,“那麼,我們就進去罷,看看我有沒有一個夫人出來給你一個公然出牆的理由。”

我和他走進他的家,楊家堡。

及待得知自己這位成親了幾年的相公還曾是一位在他們所說的江湖中呼風喚雨的江湖巨擘時,是走進楊家堡之後的事了。

我不知道他們口中所謂的“江湖”是指哪江哪湖,更不知道我這個相公的那個名號在江湖中意味着什麼,但依楊家堡上下人人與有榮焉的口吻來看,應當是好生了的得的罷?那時際,我端的是納悶不解:我想嫁的,只不過是一個本分踏實的出色獵戶而已,怎誤打誤撞地,找上了個“大人物”?

我本以爲,楊執多年不還家,必定是有什麼辛酸曲折的難言之隱,或者什麼不足與外人道的家族密辛。但到沒幾日,從住在這座楊家堡裡的每人顯露的個性談吐判斷,他不歸家,只是爲了一個字——

怕。

怕麻煩,怕束縛,怕多事……最怕的,是聲名。

“大嫂,我們爺爺的爺爺一磚一瓦地創立這座楊家堡,只是爲了讓咱們一大家子人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然後爲了保家護院,自然是送兒孫們學一些拳腳功夫回來,可沒成想,這學着學着,居然都闖出了名號。闖出了名號還不打緊,一些江湖中的人還都投奔了過來……眼見着楊家堡越來越大,越大越聲名顯赫,越來當初建立的初衷相違背,從爺爺的爺爺到爺爺的爹爹到爺爺……總之是祖祖輩輩唄,無不都想如何把那些虛名給卸了去。我們的爹爹當年就是爲了給人拉去調解江湖糾紛而突然病發去的,到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人,更是哪個都不想再沾那些名聲。我們都是凡人吶,想的無非是平平穩穩過自己的日子,哪有那個擔負武林興衰江湖存亡的宏圖大志?大哥是在年少氣盛的時候一不小心闖出的那個名號,成了那樣一個大人物,但過沒幾年他就後悔了,然後藉着前任大嫂病逝的這個茬口,一去不返,杳無音信。”

王太婆告訴過我小姑難纏,但我這個小姑楊柳,不但不難纏,還豪爽開明的緊。那一身束腰緊袖的利落裝扮,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羸弱女兒家,讓人不喜歡都難。

“你的前任大嫂是如何病逝的?”

“咭咭咭……”楊柳笑不可抑。“看罷,究竟是女人,大嫂不關心大哥的風雲往事,卻只盯着前任大嫂,想來咱們女人的心眼,總是要與男人不一樣的。”

我回之一笑。這倒是真的。雖然是位逝者,但曾在自己相公生命中出現的女人,我很難不去關汪。

“前任大嫂沒什麼可值得隱諱的,她也是一位江湖同門的女兒,經媒妁之言嫁了進來,和大哥處得還算和睦。要說什麼男女間驚天動地的愛情,他們肯定是沒有,但夫妻之情總是有幾分,她死了,大哥也着實難過了些日子。”

“你大哥的那位師妹……”

“嗯?”楊柳微黑的面龐上抹上訝色。“大哥連這個也和大嫂說了?看來大哥很喜歡大嫂呢。秀巖姐姐是隨大哥一起和父親學藝長大的,咱們都當她是家裡的一個人,娘操心她的婚事就跟操心我的一般無二,但後來大哥成親,她竟然醉了三天三夜。咱們才明白她對大哥的那份心思,可已經晚了。況且大哥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和她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一年多過去,秀巖姐也似平靜下來,可沒想到,她愛大哥竟然愛到了那個份上。那日,大嫂去世,大哥操持着喪儀,一時失神,被趁機進來尋仇的人險些暗算,是秀巖替大哥捱了那枚暗器……”

楊柳不勝唏噓。

我也淡淡悵惘。原來楊執的愧意來自這一處。他始終把秀巖當成了妹子,哪怕秀巖爲他丟了性命,他也始終沒能對她滋生男女情愛。故而,他談及秀巖,總是揮之不去的愧疚。

想來,這情情愛愛的註解,最是不易取得答案。誰愛誰,誰不愛誰,從來難以一人愛的多少厚寡決定。那麼,我選揚執,喜歡上楊執,是因他救了我,因他是我在那道崖下睜眼瞧的第一人麼?他選我,接受我,疼惜我,又是爲了什麼?

如此,我在楊家堡,又度過了幾個春秋。

最多的時候,我仍是隨揚執去看山看水。爲支持一大家子的開銷,楊家堡除了田地佃戶,勢必要有一些生意。他起初帶我遊玩,遊玩的是我,操勞的是他。後來,我慢慢看懂了一些賬目,學會了打算盤,制賬冊,幫着他分擔了些操勞去。

他常逗我道:“愚兒,我怎這等好福氣?以爲從山底下撿了一個傻媳婦來,圖得是個安分聽話,到今兒個才發現是物美價廉?我這個傻媳婦,不但能賞心悅目,還能夫唱婦隨,我誤打誤撞的,怎麼就撿了這麼一個大便宜來?”

他覺他他撿了“便宜”,我卻“上了當”。

當初找他,以爲是一個木訥少話的山中漢子,踏實可靠。做了夫妻年數越久,越明白,他哪裡是木訥少話?分明是故作深沉,佯裝成穩,有時候還壞得可以!老大不小的一個人了,每一回喝醉,當着全堡人的面,就會抱起我大叫“傻媳婦”,每每鬧得我都會有半月的時間在全堡人面前擡不起頭來。

“傻媳婦,過了年,我們到元興城逛一遭罷。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京城裡也一定格外熱鬧了不少,去開開眼。”這一日就寢,他糾纏我過後,道。

元興城?京城?我怔了怔。

“不想去?”他抵着我的額。

不想去麼?我無從曉得。只是,那個地方聽起來怎會讓人這般的不喜?

“你是京城口音,到了那裡,也許……”他欲言又止。

“也許什麼?”我驀地推開他,背轉過身。“也許能把我撂下?”

“怎麼可能?我怎麼會撂得開我的傻媳婦?”他抱住我,搖來晃去。“只是,你有時做夢,總會發一些奇怪的囈語,嘴裡還總會叫一個人的名字,哭得……讓我心都能揪成一團……”

“我叫什麼名字?”

“……月兒,你以撕心裂肺的聲音叫月兒。有時,也有什麼‘前兒’出來,最多的時候,你都在喊‘月兒’,你常說‘娘捨不得月兒’。我想,我這個月兒,不是你的兒子,就是你的女兒。”

月兒?兒子?女兒?我塵封的記憶裡,有那樣親密的存在?陡然間,一記閃光,一個美麗無比的小人兒彷彿……彷彿……

“愚兒,不要想,不要想!”他按住我的額。“我不是要你硬想!而是想讓你回到那個地方,興許會和你的女兒還是兒子重逢,你可以把他們帶回來……”

我靜待腦中的疼痛和眼前的眩暈消失,道:“如果有兒子和女兒,說不定也會有……”

“沒有!”

“沒有?”

“沒有其他什麼東西!”他道。“你以爲,我是送你一家團圓的麼?你想得美!你是我的傻媳婦,你聽過誰會把自己的媳婦送去跟別人一家團圓?如果你當真有兒子和女兒,他們隨你回來就回來,不隨你回來見過也就算了。至於其他什麼東西,他想都別想!”

“你……你都沒有想過,如果真有那個‘其他什麼東西’,我這樣嫁你,算是有悖婦道的不貞麼?”

“嗤。”他把我扳了回去,雙手雙腳的纏住。“如果我們相遇的時候不是在崖下,而是在你身邊還有一個‘其他什麼東西’的時候,管他什麼東西,我還是會把你帶走!你捨不得兒子,就連兒子一併帶着,捨不得女兒,就帶上女兒!什麼不守婦道,不貞不潔,那些東西,留給別人下酒佐菜!”

這……是怎生一個無賴法?“你敢強搶**?”

“錯,不是**,是己妻。你一定會是我楊執的妻子,我把自己的妻子搶回來,有什麼不對?”

這……這個相公,讓我好無語。

“怎麼樣,傻媳婦,要不要去元興城?”

“……萬一我去了,想起了什麼,不想走了,你……要怎樣?”

他俊俏的眸一瞪,聲色皆厲,“你敢問怎樣?我方纔說了什麼,傻媳婦沒聽見麼?”

他愈是這樣,愈是不能讓我害怕,我忍着笑,問:“我問得是萬一啊,萬一我想起了自己的愛……”

“愛什麼愛?老夫老妻了,說那些不覺得牙疼麼?”

……呃?

“有些事情,大家心知肚明就好,非要說出來麼?難道我們這些經歷過大風大浪歲月洗禮的老男老女也要如那些小兒小女般浮淺麼?難道我會不知道你愛我愛到不能自拔麼?”

呃……

“傻媳婦,你真是個傻媳婦,相公不會因爲你不懂得示愛就少疼你一分的,你把對相公的愛放在心裡慢慢加溫深深儲藏就好。”

……呃。

“就這樣定了,過了年,找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們上京!”

嫁夫從夫,我聽命就是。

但,我奇怪,我家相公的這份近乎盲目的自信是從哪裡生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