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九十

中秋夜宴,何默然仍名列宴會名單之中。

宴上排布,按職銜高低、爵位尊卑排列。照理,何默然這等布衣平民該是敬陪末座,卻因了有皇上與太子的雙重恩寵,列到了前方席上,與一干一品大員、朝堂巨擘毗鄰,風頭更勁。而這一回,任憑八方來勸,書生滴酒不沾,惟以茶代酒,恪盡周全。

“草民雖對自己酒後失狀的情形一無所知,但如這等失禮失儀之事,實在有違孔孟之道,有悖聖人教誨,草民實在不敢再沾這易讓人混沌之物了,各位大人盡興就好,盡興就好……”

同一句話,書生說得不厭其煩,前來推杯換盞的示好者先先聽得煩了,亦不再強人所難,每人皆嘆一句:這人,怎這般個迂腐頑固?

同一時間,主宴桌上,良親王不無愕異地凝望君主,“皇上,您醉了麼?”

“醉?”元熙帝龍眉淡舒,笑意囅然。“也許是醉了。王叔,你認爲朕有沒有醉呢?”

“皇上,您適才那些話……”

“朕適才說了什麼?說了什麼呢?”元熙帝顰眉苦忖,忽又若有所悟。“皇叔問得,是關於夕月的話麼?”

“皇上……”

“對了,就是夕月,夕月呢。她是‘京城第一才女’的女兒,依側王妃對她的疼愛,滿腹才華必定是傾囊而授。王叔說,爲什麼繼承了‘京城第一才女’名號的卻非夕月?”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並不稀奇。”

“不,不,不。”元熙帝一根食指徐緩緩搖動,脣角的笑,透出森森冷意。“王叔應該說,是您的側王妃有意掩藏,不讓夕月珠玉盈外,因她自己深受其苦。當年,王叔不就是慕名求親,而後一見鍾情,進而令得失勢無怙的東方小姐做了您的側妃?”

柳遠州眉鎖成川,“皇上,您爲何一再提起那些前塵往事?”

“王叔不喜聽麼?可王叔須承認,側王妃自做了側王妃,便沒有一日展顏,她將所有的希望和愛都盡付了她的女兒,對王叔的冷淡,十幾年如一日。是以,王叔很討厭夕月罷?”

皇上口吻裡,可有步步緊逼意味?柳遠州困惑了,“皇上意在何處?請明示。”

“明示?”元熙帝冷哂。“朕也很想明示,但又如何明示得了?王叔的側妃精心培育出了一個女兒,朕在初曉她尚在人世之時,尚以爲您這個女兒的目標只是王叔,只是要你們家宅不寧。哪成想到,王叔的女兒會有那等的野心和企圖?她想要玩的,居然是朕的江山!她能把朕的江山擾得高風驟浪,她能讓朕殺了自己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她能呢,她的能耐,讓朕刮目相看吶。”

愈聽,柳遠州臉色愈白,心跳聲撞擊得胸腔怦痛。皇上說得這個人,當真是夕月?一如一直籠罩於自己心頭的不祥預感,夕月當真做了恁多事出來?

“王叔,你說朕要怎麼發落夕月纔好?”

“皇上,讓臣去捉她,臣捉她回來,到皇上面前俯首認罪。這個丫頭,如此任性妄爲,如此大逆不道,臣一定好生教訓……”

“王叔要怎麼教訓?朕很期待。”

“臣這就去着手找她回來,哪怕將京城挖地三尺,也……”

元熙帝仰首飲盡杯中酒,笑道:“不需要恁般費事。朕方纔不是說過麼?您的女兒就在這酒宴之中。”

“這……”

“過目不忘,雙手能書,隱形潛心,假癡不顛,謀定後動……這就是您的女兒呢。”

“過目不忘,雙手能書,隱形潛……”柳遠州身子一震。他的目光,好不好落到了百官華服中以一身書生袍格外醒目的人身上。

元熙帝挑眉,悠悠道:“看來,王叔已經想到她在哪裡了呢,您準備怎麼辦呢?”

“他……他是……她……”

“對,他就是她。王叔若不信,朕幫你一試。”

爲君者眼角向身後一遞,隨行太監安福招手。候於軒外的兩名侍衛各自手中押着一老嫗老叟應傳而入。

酒酣耳熱的諸人因之瞠目。這其中,最驚詫的莫過於樊隱嶽。

“大膽愚民,見了皇上,還不跪下!”太監安福高叱。

侍衛將那對夫婦接跪在地。

“你們可知道朕爲什麼要將你們押來?”

“……不不不……知。”兩個來自鄉間的叟嫗何時經過這等陣仗?早已駭得魂不附體,口舌難濟。

“怪就怪,你們生了一個好兒子。”元熙帝面色陡寒。“你們這個兒子,恃着兩手可同時各自成書的虛巧伎倆,敢借機污衊朝中大臣,陷害忠良。這等敗壞品質,可是你們教出來的?”

那兩個人舌中打絆,難吐一字。

“來人,將這兩個人推出去……”

“皇上,冤枉,冤枉啊!”死字當關,老叟突生勇氣,吶出一嗓。“……小犬何默然的確兩手都能寫字,但同時成書其實是假的,其實右手按下一筆,左手再按一筆,他只是運筆比一般人來得快,玩弄一些虛而不實的技巧而已。而且……而且,兩手同時寫出不同文章,他實在沒有這個本事啊……”

羣臣中間,譁聲頓起,無數道詫然視線交投書生臉上。

“何默然?!”良親王身形崛起。

“何事?”前一刻,還謙謙君子、木訥無趣的酸書生,不過眨眼工夫,突然氣度丕換,姿態陡變,眸內呆板涓滴不剩,將一隻玉杯靈巧把玩在掌間,譏嘲掃過全場,掃過良親王,沒有絲微懼怯地與皇帝對上。

是她,果然是她。縱然是已經確證無疑的事,在這雙眸線清清冷冷遞來之際,元熙帝仍背心抽涼。這個女娃,一向不得自己喜歡,原來是應在這時這地……

“朕該叫你什麼?樊隱嶽還是柳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