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十二

飯桌擺如長龍,由村頭延到村尾,竹爲箸,木爲杓,紅陶作碗,粗瓷成盤,上呈鮮筍時蔬,家禽野味。每一桌十人,落座前引袖謙讓,以長者爲先。落座後也不見爭先恐後分羹卷食,無論童叟,人人細嚼慢嚥,姿態怡然,中間不乏低笑緩語之聲,談得是田中莊稼成色,生意收益,兒女教誨。

“樊姐姐,這是新下來的筍,又鮮又嫩,你快嚐嚐。”臭妹將放到桌那邊的整盤筍片端到她所喜歡的樊姐姐面前,縱使惹來同桌其他幾人的眙視也渾不在意,

樊隱嶽微赧,“放在原處罷,我自己拿就好。”

“樊姐姐不用管他們,這筍又白又細,和樊姐姐一般模樣,給樊姐姐吃,是天經地義!”

同桌的冥東風皺眉道:“那黃花呢?你把黃花也把攏到你樊姐姐跟前,是在嘲笑你樊姐姐已如昨日黃花麼?”

“萱草闌干,榴花庭院。悄無人語重簾卷。”臭妹不緊不慢,小紅嘴兒閒閒張合,“是晁瑞禮的詞沒錯罷?萱草,黃花也,多雅緻多婉約,多配樊姐姐。小東哥白白長了一書生臉,說出前面那些話來,臭妹替你臉紅。”

諸人刻意哄起笑聲。

冥東風夾起一根雞翅,狠狠放進嘴裡,“你就陪着你樊姐姐一起吃清淡吃雅緻罷,這些葷的一樣別碰!”

“誰說葷的就不雅?蘇東坡那位大學問家尚雲‘寧可居無竹,不可食無肉’,況我輩乎?”臭妹將一塊油滋滋的肥肉高高放在口中。

諸人再發鬨笑,“小東,臭妹可是聖先生的高足,你與她鬥嘴,不是自找沒趣麼?”

“說起這事,我纔要奇怪,聖先生英明一世,怎會收這麼一個頑徒?”

“誰在說我收了頑徒?”

“還有誰?不就是……”冥東風順着話端,本欲一逞口舌之快,但眼角瞄見來人,玩笑姿態盡收,且立刻站了起來。

不止他,全桌乃至所有桌位上人,依次站起,齊聲:“聖先生。”

來者皓首雪髯,灰色粗布長袍,眉骨高聳,目瞳深爍,雙頰豐潤,脣厚耳長,僅是望着,便似有一份聖者光輝漫延開來。無怪被人尊以“聖”名。

聖先生身後尚有一人隨同。

樊隱嶽會注意隨同之人,概因巧合。聖者的光芒太耀眼,她不想被那光芒映到自己的枯暗心隅,移眸旁顧時,看到了另一張臉。又或許,因爲這人本是亦是光彩奪目,令人極難視而不見。

這男人的光彩來自何處呢?他的五宮形容,不是她所見過的最完美的,皇室裡不缺英俊男人,自己更有一個年輕時曾得“天曆皇朝第一美男子”盛譽的父親。此人的清雋飄逸,經由那兩道看似並不張揚實則鋒銳內隱的長眉自由揮放;此人的風流蘊藉,則盡在一雙狹長鳳目裡明滅起伏……

“樊姐姐,峙叔叔很好看,對不對?”臭妹兩隻腮塞得鼓鼓滿滿,猶有空兒發問。

“……峙叔叔?”

“對啊,峙叔叔是和樑大叔、喬三娘他們結拜的,排在最末,卻最厲害!”臭妹笑得比慚此刻當頭的春陽,在諸人的一味恭敬中,尤其顯得燦爛。“聖爺爺,峙叔叔,來坐臭妹旁邊,樊姐姐你們還沒有見過!”

聖先生先揮手示意村人歸座,再舉步走到臭妹所示位前,拂鬚哂道:“臭妹方纔又在欺負誰了麼?”

“臭妹豈敢?聖爺爺的教誨臭妹每時每刻不銘刻在心,從來不敢有一時忘記……”

冥東風撇嘴嘟囔,“正是因爲記得太清楚了,欺負起人來才得心應手。”

臭妹圓眸眯笑,“小東哥,請問,你是在談論聖爺爺的不是麼?”

面對小丫頭的挑釁,冥東風敢怒亦敢言,“臭妹,你應該和聖先生多學學韜光養晦的本事,不然和你喜歡的這位樊姐姐學一下隱忍之功也未嘗不可。”

“隱忍?”臭妹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樊姐姐,你在隱忍什麼麼?”

隱忍什麼麼?她的確在忍啊,若不能忍,從地宮出來那日,便要走回京都元興,和害她的人拼個魚死網破,將自己這條魚送上人家砧板……

“……樊姐姐?”

“臭妹,莫窺他人心間事。聖先生告誡過你的,忘了麼?”出聲者,是與聖先生隨行同來者,“樊姑娘,在下關峙,代臭妹賠禮。”

“臭妹沒有!”樊隱嶽擡眸尚未及言,臭妹已怨聲報屈,“而且,臭妹也只能看到樊姐姐浮在心頭的,樊姐姐藏得很深的,臭妹根本看不到!”

但凡聽見了此話的村人,伸箸搛菜的動作皆因之一頓。

聖先生高笑:“吃飯罷。好不容易盼到了十五全村人共餐之日,再要這個日子,又要等上一月了,莫誤了好時辰。”

“對,吃飯,但不能只是吃飯!”冥東風拍案高笑,“九公的桃花釀何時上桌呢?我們可是等了足足一年了。”

“來了來了,桃花釀出土!”

這話,伴着一股子清馥酒香而來。

村人間響應歡呼,羣起歡飲。

霎時,整個村子盡沉浸在桃花酒香氛之內。

盛情難卻,樊隱嶽也呡了一小口。當酒液滑進喉嚨,從不沾酒的她以爲自己立刻便會醉倒,但,事與願違。周圍愈喧鬧,意識愈清醒,神志恍若一根冰冷的指頭敲擊額頭,提醒她:這般歡樂,她格格難入;如是喧鬧,僅襯托她心田上的灰寂無望。

她接到了聖先生的眼睛,剎那明白自己已被人看透。可,又能如何?

孃的仇,她的仇,她或許放得下,卻忘不掉。

聖先生是智者,是慧者,可以渡她泅過苦海,到達歡樂彼岸麼?。

她沉浮其中,縱算抓住了遞來的繩索掙身離開,心仍泡浸其中,那些空冷的,無聲的,陰暗的存在,仍會一點點吞噬她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