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目光迅速黯淡下來,琳微微垂目,輕嘆道:“可是他沒能見到你們……他沒能見到我統一冥月森林,沒能見到如此美麗的穆特爾湖大祭,也沒能見到我的新朋友……若是他還在,那該多好……”
她的聲音是平靜的,卻透着最深沉的悲涼,那悲涼如黑暗一般,沉沉壓下,壓得秋的心也沉重起來。
秋知道,如果說被好朋友排擠是琳心裡的一道傷疤,那麼那個“他”,就是她心裡的另一道傷,而且那道傷太深,深到至今也無法結痂癒合。
沉默半晌,秋終於小心翼翼地開口:“你說的‘他’……就是西野雲章?”
聽到這個名字,琳渾身一震,眼裡霎時風起雲涌。然而沉默一陣,她只是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雲章,雲章……這個名字,多久沒有聽到了?那段過往,原來已經埋得這樣深了啊……”
“你……一直都忘不了他,是嗎?”
“忘記?”琳苦笑道,“我也想忘記,可是那樣的過往,要我如何忘記?”
秋將琳的手握在掌心,希望這樣能給她一些溫暖。琳看向秋,淡淡笑了笑,終於緩緩開口:
“這個故事……應該從我十四歲那年開始吧?”
秋靜靜看着琳,等待着下文。
“十四歲那年,我迷上了兵法。”琳繼續說道,“那時月靈部落還不夠強大,周圍的部落——特別是最強大的華天部落——常常出兵襲擊我們。有時候月靈部落被打得沒辦法了,就只好離開自己的營地,朝西遷移……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夠憑自己的力量,把那些擾亂族人安寧生活的傢伙們都趕走。
“但父親母親都不贊成我學兵法;師父雖然用兵如神,在我面前也從不涉及行軍打仗之事。於是我只好去找部落裡打過仗的將軍們聊天……”
那時候,除了梅洛長老外,月靈部落還有幾個英勇善戰、有勇有謀的將軍,都是十分精通兵法的,於是她常常在閒暇的時候去找他們,找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題和他們閒扯,但最後都會迴歸到行軍打仗上。將軍們沒想到瓷娃娃般清秀美麗的小公主竟會對打仗如此感興趣,都暗自覺得不大合適,無奈這小姑娘是公主,又頗受酋長和酋長夫人的寵愛,於是只好陪着她閒扯;後來發現公主對此竟頗有天賦,一點即透,他們也就很樂意教她了。幾個將軍都是久經沙場、經驗豐富的人物,在交談中,她學到了許多用鮮血和生命才能換來的經驗。到後來,在排兵佈陣上,連他們也說不過這個牙尖嘴利的小姑娘了。
她就是在這時候遇上西野雲章的。西野雲章是西野將軍的獨子,比她年長兩歲,是一個在兵法上極有天賦但也極驕傲、極要強的男孩,也是整個月靈部落中除了酋長、酋長夫人和梅洛長老之外唯一敢和她叫板的人。她認識西野雲章,就是因爲他的一次叫板。
那時,年僅十四歲、初學打仗的她正手指地圖,針對一場戰鬥提出自己的看法,薄脣開合、眉飛色舞之間,聽得西野將軍也頻頻點頭。她一得意一高興,說得越發來勁了:
“……這時候我們事先埋伏在這裡的部隊就可以乘機出擊,打他們個措手不及,然後——”
“——請等一下。”
一個冷靜果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她愕然轉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銳目。那眸子黑如深淵,卻亮若星辰,閃着驕傲和自信的光芒,一下子就深深刻在了她的心裡。
等她回過神來細細打量時,才發現說話的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這男孩有着和大多數族人一樣的黝黑膚色,卻生着十分清俊英挺的眉目,一看便知是一個果斷、敏銳、堅毅而又驕傲的人。他身姿挺拔,穿着講究,神態從容,一副胸有成竹、目空一切的樣子。可是這麼個挺拔帥氣的模樣,在那時的她看來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公主殿下,在下可否請教幾個問題?”他說得不緊不慢,彷彿勝券在握,那與年齡不符的自信和氣度讓她不禁又是一愣,“公主剛纔提出讓先鋒部隊主動深入敵方,然後與大部隊裡應外合,攻破敵軍。但我想請問:首先,這時間上該如何把握?東部森林地形複雜,主力部隊難以及時到位,若是大部隊遲遲不到,先鋒部隊豈不是白白送死?其次,敵人進攻必是有備而來,我軍倉促出擊,全不考慮後方補給,要是敵人斷了我軍後路,我們豈不是被包了餃子,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西野將軍不斷給兒子使眼色,小公主的臉色也越來越沉,西野雲章卻還是不緊不慢地說着:“再者——”
——“啪”!
一個耳光打斷了他的話。從驚訝中回過神來,視野中卻只剩下白衣女孩氣呼呼地離去的身影。
就這樣,他們算認識了。後來西野雲章告訴她,當時他一直愣在那裡,是因爲被她這一巴掌驚住了——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公主,竟也會動不動就出手打人麼?
事後回想起來,琳也覺得他說得有理,只是那時候被傷了面子,她氣不過,纔出手打了他。他們的相識似乎就註定了他們之後的相處:總是爭論、比試,誰也不讓誰。就是在這樣的爭論和比試中,他們的學識和武術都進步迅速。
西野家一向以祖傳的西野鞭法爲榮。西野鞭法不過十一招,卻是變化繁多,精妙無比,威力非常,而西野雲章在十五歲時就已運用自如,並繼承了西野家的家傳武器“西野金鞭”。琳曾多次敗在西野雲章的金鞭之下。看着西野雲章獲勝後一臉得意的模樣,她總是恨得牙癢癢,暗暗發誓一定得讓這小子低頭認輸!
自此琳便十分留意西野雲章在金鞭上的招數,一直苦心鑽研破解之法。可是西野鞭法何等精妙,憑她那時候的武術修爲,就是再研究個百八十年,恐怕也不會有結果。但她暗地裡的努力也沒有白費——幾次比武之後,她竟然也能把西野鞭法舞得像模像樣,外行人一眼看去竟難辨真假。從西野雲章的表現來看,他是又驚又氣的。她還記得他那天雙手叉腰,氣呼呼地站在她面前的樣子:
“哪有這麼不講規矩的,連我家祖傳的鞭法都偷學!”他沒好氣地說。不等她開口反駁,他又說道:“好吧,既然你都偷學了,爲了不讓你耍得太過難看,損了西野家的面子,我只好把鞭法教給你了。”她微微一愣,卻聽得他繼續說道:“口訣我只教一次,你仔細聽好了!”
於是她學會了西野鞭法。據說西野將軍爲此大發雷霆,將兒子狠狠訓了一頓。具體受到了怎樣的懲罰,他一直不肯說,她也就一直不知道,但由此她得出一個結論:那天他的驚,是遠遠大於氣的。
也是在這樣的爭論和比武中她才知道,他和她一樣,最大的夢想,便是親自指揮軍隊,趕走那些入侵的傢伙。可是他又和她完全不同——他的出身決定了他必會踏入沙場,爲月靈部落的榮辱存亡而戰;而她,作爲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註定會受到最周全的保護,終生與沙場無緣。
由此她便十分羨慕也十分嫉妒他,自他十八歲披上戰甲之後,她更是一有機會就纏着他談論行軍打仗之事,無論他如何勸說甚至譏諷,都不能阻止她對兵法的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