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其實,邵卓生這人並不笨,反應也不算遲鈍。只因爲靈珊不喜歡他,難免處處去誇張他的缺點。事實上,邵卓生個子瘦高,眉目清秀而輪廓很深,以外型論,他幾乎稱得上漂亮。靈珊就知道,在幼稚園的同事中,好幾個未婚的女教員都對邵卓生感興趣,還羨慕靈珊有這麼一位“護花使者”。邵卓生最大的優點,在於有極高度的耐性。而且,他對於自己不懂得的事情,也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以達到藏拙的目的。所以,和他同進同出,無論怎樣,他並不讓靈珊丟臉。

這晚,他們去銀翼吃的飯,靈珊最愛吃銀翼的豆沙小籠包,正像她愛吃“芝麻冰淇淋”一樣,中國人對吃的藝術,已經到達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豆沙可以做小籠包,芝麻做冰淇淋,邵卓生說:

“我知道,你最愛吃特別的東西!你喜歡——”他挖空心思找成語,終於找到一句,“與衆不同!”

“哼!”靈珊哼了一聲,不予置評。

“你還想吃什麼,我幫你點!”看靈珊臉色抑鬱,他耐心地,討好地說,“這家館子,就是花樣比較多!”

“叫他們給我做一個‘清蒸癩蛤蟆’!”她說。

“什麼!”邵卓生嚇了一跳,訥訥地說,“有……有這樣一道菜嗎?清蒸什麼?”

“清蒸癩蛤蟆!”靈珊一本正經地。

邵卓生看看她,抓抓頭,笑了。

“我知道了,你應該說‘清蒸櫻桃’,或者是‘清蒸田雞’。要不然,你是想吃牛蛙?”

“不是,不是,”靈珊沒好氣地說,“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

邵卓生呆望着靈珊,默然沉思,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他俯過身子去,低低地對靈珊說:

“你是不是在罵我?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

靈珊愕然地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她就忍不住笑了,她這一笑,像撥烏雲而見青天,邵卓生大喜之下,也傻傻地跟着她笑了,一面笑,一面多少有些傷了自尊,他半感嘆地說:

“假若真能博你一笑,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

“卓生!”她喊,心中老大地不忍,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你完全誤會了,我怎麼會罵你?我只是……只是……只是順口胡說!”

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簡直有些喜出望外。在這一剎那間,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麼關係,他嘆口氣說:

“我覺得,我命裡一定欠了你的!我媽說,人與人之間,都是欠了債的,不是我欠你,就是你欠我!”

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看樣子,邵卓生是欠了她的,而她呢?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韋鵬飛呢?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欣桐……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欣桐,她又欠了誰呢?欠了命運的?欠了死神的?如果欣桐不死,一切局面又會怎樣?

吃完飯,時間還早,她在各種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只想逃開安居大廈,逃得遠遠的。於是,她主動向邵卓生提出,他們不如去狄斯角聽歌。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心想,準是一念之誠,感動了天地,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

在狄斯角,他們坐了下來。這兒是一家改良式的歌廳,不像一般歌廳那樣,排上一排排座位,這兒是用小桌子,如同夜總會一樣。由於有夜總會的排場,又有歌廳的享受,兼取二者之長,這兒總是生意興隆,高朋滿座。靈珊是久聞這兒的大名,卻從沒有來過,所以,坐在那兒,她倒也認真地享受着,認真地聽着那些歌星唱歌。只是,在心底,一直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線,在抽動着她的心臟,每一抽,她就痛一痛。歌星輪流地出場退場,她腦中的一幅畫面也越來越清晰;韋鵬飛沉坐在那冷澀的、幽暗的房間裡燃着一支裡,滿屋子的煙霧騰騰,他只是沉坐着,沉坐着……

一位“玉女歌星”出場了,拿着麥克風,她婉轉而憂鬱地唱着一支歌:

見也不容易,

別也不容易,

相對兩無言,

淚灑相思地!

聚也不容易,

散也不容易,

聚散難預期,

魂牽夢也系!

問天天不應,

問地地不語,

寄語多情人,

莫爲多情戲!

靈珊心中陡地一動,她呆呆地注視着那個歌星,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身材修長,長髮中分,面型非常秀麗,有些面熟,八成是在電視上見過。穿着件白色曳地長裙,飄然有林下風致。她對這歌星並沒什麼興趣,只是那歌詞卻深深地撼動了她。用手託着下巴,她怔怔地望着那歌星發呆。下意識地捕捉着那歌詞的最後幾句:

春來無消息,

春去無痕跡,

寄語多情人,

花開當珍惜!

她再震動了一下,“花開當珍惜!”她珍惜了什麼?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呵!轉頭望着邵卓生,她說:

“幾點鐘了?”

邵卓生看看錶。

“快十二點了。”

她直跳起來。

“我要回家!太晚了。”

邵卓生並不挽留,順從地站起身來,結了賬,跟她走出了歌廳。她垂着頭,始終沉思着,始終默默

不語,始終雙眉微蹙而心神不定。到了安居大廈門口,她才驚覺過來,對邵卓生匆匆拋下了一句:

“再見!”

她轉身就衝進了電梯,按了四樓的鍵,她站在電梯中,心裡模糊地對邵卓生有些抱歉。可是,這抱歉只是一縷淡淡的薄霧,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心中那抹渴切的感覺就如火焰般燒灼着她,在這一片火焰的燒炙裡,她耳邊一直盪漾着那歌星的句子:“問天天不應,問地地不語,寄語多情人,莫爲多情戲!春來無消息,春去無痕跡,寄語多情人,花開當珍惜!”

電梯的門開了,她跨出來,站在那兒,她看看四D的大門,再看看四A的,兩扇門都闔着。她咬緊牙,心裡有片刻的交戰,理智是走往四D,感情是走往四A,而她的腳——卻屬於感情的。

她停在四A門口,靠在門框上,佇立良久,才鼓起勇氣來,伸手按了門鈴。

門開了,韋鵬飛站在那兒,和她面面相對。他的臉色發青而眼神陰鬱,看到門外的她,她似乎微微一震,就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

“你——”她的嘴脣翕動着,聲音軟弱而無力。“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他無言地讓開了身子。

她走了進去,聽到他把門關上了。回過頭來,她望着他,他並不看她,卻徑自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酒,她看看那酒瓶和酒杯,知道這絕不是他今晚的第一杯,可能是第五杯,第十杯,甚至第二十杯!

“你又在酗酒了。”她輕嘆地說。

他不理她,啜了一口酒,他端着酒杯走到沙發邊來,坐進了沙發裡,他搖動酒杯,凝視着杯子裡那淺褐色的液體,冷冷地說了句:

“玩得開心嗎?”

她在他對面坐下來。

“我並不是安心要失約……”她輕聲地、無力地開了口。“是因爲……因爲一件意外……”

他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頓,酒從杯口溢了出來,流在桌子上,他擡眼看她,眼神凌厲而惱怒。

“不要解釋!”他大聲說,“我知道我今天的地位,我清楚得很!你寂寞的時候,拿我來填補你的空虛,你歡樂的時候,把我冷凍在冰箱裡!我是你許許多多男朋友中的一個,最不重要的一個!在你心深處,你輕視我,你看不起我,你把我當玩具,當消遣品……”

她張大了眼睛驚愕地瞪視着他,一眨也不眨地瞪視着他。心裡那根始終在抽動的細線,就一點一點地抽緊,抽得她的心臟痙攣了起來,抽得她渾身每根纖維都緊張而痛楚。她訥訥地,口齒不清地說:

“不,不,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不像你所想的,我決不會,也不可能把你當玩具……”

“不要解釋,我不聽解釋!”他怒吼着,一口乾了杯中的酒。“你知道嗎?今天工廠裡在加班,五百個工人在趕工!有個高周波爐出了毛病,我帶着好幾個工程師搶修那爐子,因爲惦記着你,因爲要趕到六點鐘以前回來,我差點觸電被電死!到了五點鐘,爐子沒修好,業務處說,如果這批貨不能如期趕出來,要罰一百萬美金!我告訴他們說,分期付款扣我的薪水吧,我六點鐘有比生命還重要的事!於是,丟下高周波爐,丟下工廠,丟下五百個趕工的工人……我飛車回家,一路超速,開到時速八十哩,我到了家,五點五十八分正!楚楚告訴我,阿姨走啦,早就走了!我叫阿香去問翠蓮,說是:我們二小姐和掃帚星出去玩了,不到深更半夜,不會回來!”他喘了口氣,盯着她。“玩得愉快嗎?很愉快嗎?心裡一點牽掛都沒有嗎?爲什麼還要來按我的門鈴?你玩得不盡興嗎?需要我再來填補你剩餘的時間嗎?”

她凝視他,一時間,心裡像打翻了一鍋沸油,燒灼、疼痛,而又滿心都熱烘烘的。她竟目瞪口呆,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該做什麼。

他站起身子,衝到酒櫃邊,他把整瓶酒拿了過來。她立即用手按住杯口,瞪着他,拼命地搖頭。

“你不能再喝了,你已經喝得太多了!”

“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她眼裡蒙上了一層淚霧,視線完全變得模糊一片。“你喝酒,只爲了和我慪氣,你用糟蹋自己來跟我慪氣,你妄下斷語,自以爲聰明,你甚至不問我,爲什麼不等你?爲什麼要出去?”

“我何必問?”他挑起了眉毛。“我被人冷落到這種地步,難道還不夠?還要多問幾句來自討沒趣嗎?”他用力從她手底去搶那杯子。“給我!”

“不!”她固執地,用力抓住了杯口。“聽我解釋,你一定要聽我……”

“我不聽!”他漲紅了臉,怒聲大叫,酒氣在他胸中翻涌。“我以前等過一個女孩子……”

“從她十五歲等起,等她長大”靈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聲音發顫,喉頭髮哽,胸中發痛,她重重地呼吸,胸腔不穩定地起伏着。“一等就等了好多年,而今晚,你沒有耐心去等幾小時?”

“哦?”他的眉毛挑得更高,怒火燃燒在他眼睛裡。“你是有意的?有意讓我等?有意折磨我?你以爲你和她一樣……”

“我當然不如她!”她叫了起來。“我用哪一點去和她比,既不像花蕊夫人,更沒有冰肌玉骨!既不會彈吉他,也不會寫什麼大傻瓜的歌……”

“你……”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你……你

怎麼知道?怎麼……知道?”

“‘愛桐雜記’!”她衝口而出。“既然天下只有一個欣桐,既然愛她愛得刻骨銘心,何必又三心兩意,再去找補上一個劉靈珊?你就該殉情殉到底了,你就該把你所有的感情,整個陪葬給她……”

“靈珊!”他白着臉大叫,“住口!”

“你怕聽嗎?你越怕聽,我越要說!”她仰起了下巴,挺起了胸,大聲地說,“欣桐!她是人間的仙子,她愛穿白衣服,夏天清原無汗,冬天呵氣成霜……你再也不會愛一個女人,像愛欣桐那樣!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你心裡也只有一個欣桐……”

她越叫越響,手就下意識地握緊,忽然,“豁啷”一聲,她發現手裡的酒杯,被握成了粉碎,碎玻璃四散濺開,而她手上,卻一手的鮮血。她怔了,呆了,注視着手,那滴着血的手。她停止了吼叫,有一瞬間,心裡沒有思想,也沒有意識。然後,她看到韋鵬飛一下子撲了過來,捉住了她的手,把好幾片碎玻璃從她手掌上拿開,他擡眼看她,臉上毫無血色。

“別動!”他啞聲說。奔進了浴室,他取出一條幹淨的白毛巾,把毛巾壓在她手掌上,那毛巾迅速地變成了紅色。他的臉更白了。“我要送你去醫院!”他說。

“不要小題大作。”她說,走向浴室。他跟了進來,打開櫃子,取出繃帶和藥膏。她把毛巾拿開,把手送到水龍頭底下,打開龍頭,水衝着血液,一起流進水池裡。她舉起手來,看了看,傷口有好幾條,很細,很長,很深。韋鵬飛站在她面前,他的眼光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他眼裡充溢着驚痛、懊悔和憐惜。這眼光述說出太多太多心靈的語言,訴說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摯情。她的眼眶在一剎那間溼了,淚水瘋狂地涌進了眼眶中,她撲進了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我不好,”她喃喃地說,“我不再去和她比,只要……只要你心裡有我,我不敢要求像她一樣多,只要……只要有你對她的十分之一……”

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吻去了她面頰上的淚痕,他的嘴脣乾燥而發熱,他的聲音沙啞:

“你不懂,靈珊,你不知道……”他困難地、窒息地說,“你不懂,靈珊!你不要和她比……我……我……”他推開她,凝視她的眼睛他的眼珠深邃,眼白里布滿了紅絲。“我說過,我要爲你重活一遍!我是真心的,靈珊,真正真心的!讓我告訴你……”

“別說!”她用手指按在他的脣上,慢慢地搖頭。“別說!我一度很幼稚,很幼稚,我不會再幼稚了。”

他握住她那受傷的手,血又從傷口沁出來。他拿了消炎藥膏,細心地爲她搽抹,再用繃帶把她的手掌牢牢綁緊,用膠布貼牢了,他看着那綁着繃帶的手。忽然,他放開她,轉過身子,把額頭抵在櫥上,他苦惱地說:

“靈珊,在你捲進我的生活裡以前,我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我是個空殼,是個機器!我整天面對那些剪切機、加熱爐,我自己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我以爲,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我寫“愛桐雜記”的時候,我也以爲,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可是,你來了,帶來了活力,帶來了生命,帶來了力量,你使我再活過來,再能呼吸,能思想,能希望。使我又有了夢,又有了歌。靈珊,你不能瞭解,你給了我些什麼!你不能瞭解,當我飛車在高速公路上,要趕回來見你時,我的血液是怎樣沸騰着,像高周波爐裡燒熔了的鐵漿!”

她拉住了他的手,用自己那受傷的手去握緊他,那粗糙的繃帶碰到了他的皮膚,他抓住她,驚呼着:

“你幹什麼?當心你的傷口!”

“我需要痛一痛,讓我弄弄清楚,我所聽到的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要弄明白,我是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眶發紅。

“靈珊,你——你——好傻!”他把她一把抱起來,抱進客廳,放在沙發上,讓她橫躺在沙發裡,他跪在她身邊,檢視着她的手。還好,血是止住了,繃帶是乾的。他捧着那手,眼睛不敢看她,他把嘴脣輕輕地貼在她的繃帶上。“每一個人都有過去,”他低語。“如果你這麼介意的話,躺在這兒,別動!”

“你要幹嗎?”她問。

“躺着!別動!”

他站起身來,走進屋子裡面去。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只是狐疑地躺着。一會兒,他出來了,手裡握着那本“愛桐雜記”。走到她身邊,他掏出打火機,打着了火,把冊子放在火焰上。她驚叫一聲,立即伸出手來,一把搶過那本冊子,說:

“燒得掉這本冊子,也燒不掉你的過去!不許燒,我要它!”

他盯着她。

“你整個看過?”

“沒有,只看了兩頁。”

“那麼,我還是燒掉的好。”

她握緊冊子,抱在懷中。

“不!不許燒。”她深深地注視他,語重而心長。“人,不能忘舊,假若你能很容易地燒掉欣桐,說不定有一天,也很容易就燒掉靈珊。不,你不能燒它,留下來,最起碼,爲了——楚楚。”

他怔怔地凝視她。

“爲了楚楚,”她重複了一句,“她有權該知道,她有個多麼美好的母親!”

他更加發怔了,凝視着她,他一動也不動,像是被什麼魔杖點過,整個人都成了化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