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氅人正是從京城趕到成都的李輔國。其實兩天之前他便到了成都,但一直沒有現身,在成都城裡住了兩天,在街市坊間扮作尋常百姓打探了些王源在成都的作爲。對於王源在成都的威望之高,李輔國有些詫異。這位年輕的節度使在劍南道似乎正如魚得水。
王源看着燈光下李輔國那張坑坑窪窪醜陋的面孔,心中暗歎,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王忠嗣倒臺之後自己便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現在果然來了,而且是李輔國親自前來。
“居然是李內侍,確實讓我很是意外。快請落座,我這可失禮了,衣冠不整便來待客,告罪告罪。”王源面帶笑容拱手笑道。
李輔國微笑道:“不是王節度使失禮,而是咱家失禮纔是。半夜三更前來叨擾,是我的不是。我也不想這樣,但你也明白我爲何這麼做,是不想鬧得衆人皆知罷了。”
王源點頭笑道:“明白明白,請坐下說話。”
李輔國客氣兩句,撩起大氅坐在案邊,僕役將茶水奉上,王源隨即揮退衆人,讓他們將廳門關上。
廳中只剩下王源和李輔國兩人對坐,四周一片寂靜。李輔國稀溜溜喝茶水的聲音甚是響亮,王源眉頭皺起。從一個人的舉止動作可洞察其內心。李輔國在自己面前響亮的喝茶,那是不合禮儀的,可見在他心裡,對自己並無尊敬之意。也許在他看來,自己還是他羅衣門的屬下,所以並不需要尊敬自己。
李輔國喝了幾口茶水,吧嗒着嘴巴將茶盅放下,斜眼看着王源道:“王節度使在劍南道很是甚是滋潤呢,在這裡無拘無束,果然比在京城要好了百倍。難怪有人說,在京爲相不如在外爲吏,果然是很有道理的。”
王源微笑道:“李內侍言過了,那裡有你說的那麼誇張。無論在何處均爲大唐之臣,都是奉公辦事,效忠朝廷。京城有京城的難處,外官有外官的苦衷,各有各的苦衷。我身在劍南,肩負防禦邊鎮之責,時常與敵交戰,生死無常。若是安逸,還是京城安逸的多吧。”
李輔國呵呵一笑道:“說的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王源笑道:“李內侍此來成都想必是有要事吧。但不知是什麼事必須勞動李內侍前來。千里迢迢,蜀道難行,李內侍一路上恐辛苦的緊了。”
李輔國拱手朝天道:“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只爲主上分憂,路途艱險什麼的卻也不在話下了。我此來當然不是來遊山玩水的,正是奉太子之命前來見王節度使。太子殿下有幾句體己的話要咱家告知王節度使。”
王源點頭道:“原來如此,我想李內侍也不會無故離開京城來到成都。太子殿下有什麼話要告知於我,便請李內侍告知吧。”
李輔國眯眼看着王源道:“王節度使,傳達太子殿下的話之前,咱們先聊點別的吧。”
王源笑道:“客隨主便,李內侍想聊什麼?”
李輔國收起笑容來沉聲道:“王節度使對於王忠嗣兵敗被貶之事有何見地?”
王源皺起眉頭道:“你說的是這件事麼?哎,當真是可惜的緊,沒想到王忠嗣竟然在石堡城大敗,這麼輕易的便倒臺了。這件事當真棘手的緊,太子殿下恐爲此夜不能寐了吧。王忠嗣不爭氣,豈非讓太子殿下白栽培了他一場。年前我回京城,還曾提醒殿下告知王忠嗣注意背後小人搗鬼,沒想到防不勝防,還是着了道兒。我雖敬重王忠嗣,但這件事上我卻要罵他太過大意,豈非壞了好局麼?”
李輔國沉聲道:“
王節度使,李林甫的那些背後的陰險勾當,你是否事前知曉但卻沒有盡數告知太子和我。”
王源皺眉冷聲道:“李內侍這是何意?難不成竟然懷疑到我的頭上了不成?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身爲太子身邊的人,年前回京我已經提醒了你們注意,當時你李內侍也在場。但好像你也沒有盡到職責。太子殿下考慮不到之處,你該替他考慮纔是。現在好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你不去反省你自己的過失,卻來朝我潑髒水了?莫非殿下派你來此,便是要問我是否對他隱瞞此事?”
李輔國愣了愣,語氣緩和道:“王節度使切莫生氣,這只是我個人的疑問,也想讓王節度使澄清此事,絕非太子所想。”
王源喝道:“若是你李內侍心中的疑問,那你便有些蠢了。你也不想想,王忠嗣的事情完全是李林甫一手策劃,甚至楊國忠都不知全貌,我又怎會知曉?莫非你以爲我和李林甫暗中有交往不成?簡直笑話。”
李輔國被王源當面罵蠢,想怒卻又無法發怒。事實上這倒是王源的真實反映,若是王源絲毫不怒,拼命解釋的話,李輔國倒真是懷疑他有所隱瞞了。
“罷了罷了,算我胡思亂想便是,我給你陪不是。只是因爲這件事實在太大,我心中焦躁纔不由得東想西想。你可知道,王忠嗣這麼一倒,太子殿下的境遇已經糟糕到何種地步了嗎?太子殿下徹夜難眠,人都瘦了一圈,每日惶恐難安,咱們這些人看着心裡能過得去麼?不能爲主上分憂,我們有失人臣之分。”李輔國嘆道。
王源面色稍和,皺眉道:“這還用你說?我猜都猜得到太子殿下如今的焦慮。王忠嗣是太子殿下在朝外的倚仗,本來形勢一片大好,可他這麼一出事,太子殿下便無依無靠了。李林甫一直叫囂着要另立太子,如今的情形下,怕是會更加的肆無忌憚了。這之後他必多造事端,只要有一件事牽扯太子,怕是便會咬住不放,不將太子殿下拉下馬來不罷休了。”
李輔國驚訝道:“原來你對此如此明瞭?倒省的我多費口舌了。”
王源冷笑道:“莫非李內侍以爲我王源能坐上節度使的位置靠的是狗屎運麼?這一點都看不穿,我還如何能立足?”
李輔國點頭道:“你能看清楚最好,你也知情勢危機,太子無依無靠,天天煩悶憂愁彷徨無度。在這個時候,你是否需要爲太子殿下出一份力了?在此之前,太子殿下爲了保護你,可沒讓你做過什麼事兒。但現在,你身爲羅衣門的人,該出來爲太子分憂了。”
王源呵呵笑道:“這纔是你來此的目的是麼?太子殿下便是讓你跟我說這些話是吧。”
李輔國沉聲道:“正是。王源,咱家說句心裡話,咱家對你一直心存疑慮。我對你並非完全的信任。”
王源冷笑道:“看得出來,李內侍並不待見我,我心裡明白。”
李輔國道:“我並非對你有偏見,而是你的一些行爲讓咱家覺得你並非全力效忠太子。但這些都已無關緊要,咱家要告訴你的是,任何一個人只要入了我羅衣門中,便需一輩子爲太子盡忠,到死他都不要想着三心二意,因爲羅衣門見不得天日,這個人如果想脫離羅衣門,那他只有死路一條。我並非威脅王節度使,只是提醒王節度使明白羅衣門是什麼樣的地方。羅衣門一旦曝光,門內所有人全部無法活命,所以對於意圖背叛羅衣門的人,哪怕他是高官王公,相國尚書,甚至是領軍節度使,羅衣門都不會放過他。萬不得已之時便玉石俱焚
,絕不會任他借羅衣門之勢卻不爲羅衣門辦事,最後還想着腳踏兩隻船左右逢源。不知王節度使聽明白我的意思沒有。”
王源哈哈大笑道:“聽明白了,李內侍說的再清楚不過了。無非是不信任我罷了,要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羅衣門的人,身份曝光我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是明白人,咱家只能將話說道這裡。但咱家只是提醒你而已。當前情勢之下,需要你站出來爲太子分憂,證明你對太子和羅衣門的忠誠,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王源微笑道:“但不知我如何證明自己的忠誠呢?要不要我明日上奏陛下,告訴陛下,若是陛下奪了太子之位,我便起兵造反,殺到京城去?”
李輔國嚇了一跳,王源這傢伙口無遮攔,這樣的話居然就這麼隨便說出口了。
“當然不是,太子殿下也絕不會要求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殿下的要求是,你現在在楊國忠身邊,需要竭力說服楊國忠力保太子,不要再同李林甫沆瀣一氣。告訴楊國忠,只要他肯保着太子,將來太子榮登大寶,他楊家尊榮依舊,他楊國忠將受太子重用。你要告訴楊國忠,一旦太子之位被奪,新太子登基之後,他楊家沒有任何的好處。你必須說服楊國忠在朝中保住太子,這纔是你要做的事情。”
王源恍然大悟,原來目的在此,李輔國千里迢迢而來,便是要自己慫恿楊國忠和李林甫對着幹。以楊國忠在朝中的勢力牽制李林甫,李林甫若是得不到楊國忠的支持,他的一切針對太子的行動怕都很難得逞。這叫做曲線救國,借力打力。讓楊國忠和李林甫鬥,從而達到緩和太子處境的目的。
王源看着李輔國微笑,笑的李輔國心中發毛。
“怎麼?這件事你都不願去做麼?看來你是真的不願效忠太子了。”李輔國皺眉道。
王源搖頭笑道:“李內侍誤會了,這辦法很妙,我正自佩服李內侍的心計高明呢。”
李輔國皺眉道:“你不必諷刺我,眼下沒有其他的辦法能讓太子破局,只能以此計一試。”
王源笑道:“我說了這是一條妙計,若能成功,太子便可緩一口氣。左右相相鬥,於太子有百利而無一害。但李內侍忘了一點,你高估我在楊國忠心中的地位了。”
李輔國楞道:“怎麼可能?楊國忠對你不是極爲倚重麼?”
王源笑着搖頭道:“那是表面上,實際上我得罪了他很多次,他對我很是不滿。你一定不相信,但這是事實。年前楊國忠將兵部倉庫中的一大堆破爛裝備和兵刃武器運來劍南羞辱我,這件事想必你是聽說了的。他若對我倚重,又怎會如此羞辱我?前年他派我去當河北道黜陟使,便是不顧我死活之舉。”
李輔國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不解道:“怎會如此?你可是解了他南詔之危,他也親自舉薦你任劍南節度使的呀?”
王源呵呵笑道:“你不懂,那是我提出的交換條件,我替他扳回南詔的戰局,作爲回報他必須舉薦我爲劍南節度使。我們雙方白紙黑字寫了協議了。我在河北道和奚族作戰,他看出我打仗有一套,當時他任人唯親,朝中一片倒他之聲,他無人可用便找到了我。”
李輔國沉吟半晌道:“但無論如何,你如今也是他所倚重之人,他沒有理由對你的話不加重視啊。”
王源搖頭道:“那可未必。不過這件事或許有別的路可走。”
李輔國忙道:“別的什麼路?願聞其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