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和巫走後不久,涇陵便再次清醒了。
他睜開眼,緩緩側頭,在看到衛洛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神變得安靜了,平和了。
他低啞地喚道:“小兒?”
衛洛迅速地轉過頭來,四目相對,衛洛抿脣一笑,涇陵則是薄脣扯了扯,道:“小兒。”
衛洛走到他的身邊,緩緩跪下,她把臉埋在他的手掌中,微笑道:“夫主,小兒無恙,孩兒亦無恙。”
“我知。”
涇陵的聲音低沉沙啞。
衛洛湊過脣去,在他的掌心吻了吻,喃喃說道:“夫主,我軍已退,此役折損二萬三千丈夫。現楚軍固守城外。”
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對涇陵這樣的男人,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要隱瞞欺騙。他這樣的人,習慣了把一切變故掌控在手。
果然,衛洛在說到“折損二萬三千丈夫”時,涇陵連眉頭也沒有跳一下。他吐出一口氣,閉上雙眼,喃喃說道:“尚可。”
衛洛輕輕一笑,點頭道:“然,元氣末傷,大軍無恙!”
頓了頓,她冷冷地說道:“爲了戰勝,楚人已完全拋開顏面,全不顧風範,其行爲可鄙可笑,如世間俚婦匹夫!”她這話,是站在時人的立場,說給涇陵聽的。
在衛洛的時代,所有人都在學着不擇手段,規矩風範,已是愚人的堅持。可是,在這個時代,在涇陵的眼中,楚人在這次戰役中,表現出的不擇手段地行爲,卻是一次極無恥的。
涇陵閉了閉眼,淡淡說道:“楚人已不知羞恥二字。”
衛洛大力地點了點頭,她頭一昂,傲然地說道:“然,縱楚人陰謀百出,我晉人亦敢正面迎之!”
她的話音一落,涇陵已是薄脣一揚。
衛洛見狀,伸出小手撫上他的額頭,低低的,帶着一種疑惑,不安的語氣說道:“方纔妾身在夫主塌前安睡,夢見日照此殿,華光萬丈!其色極華,隱有暗香飄蕩!不知此夢是何預兆?”
涇陵聞言,迅速地睜開眼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衛洛,半晌半晌,他薄脣一扯,淡淡說道:“我兒,必能延續我的霸業!”
只是一句話,他的俊臉上,已明顯的神采飛揚起來。他喃喃說道:“我必霸天下!我兒必是一代雄主!”
他的聲音中,帶着隱隱的顫抖,壓抑的興奮!
衛洛溫柔地看着他,雙眼漸漸眯成了一線。
其實,她剛纔哪有做什麼夢?
可是,衛洛知道,這個時代的人,迷信鬼神,迷信夢。所以,她編了這個彩色的,有氣味的,帶着預言性質的夢。她必須讓她的男人滿懷信心!
除了衛洛這個穿越人,這時代的人,還不知道連吉夢也可隨便地捏造!他們可不敢欺天瞞地!
果然,她的話一落地,涇陵已是精神大振,雄心萬丈,激動不已。
衛洛的話,她身後的兩個劍客,也都聽在耳中。他們在聽到涇陵的喃喃自語後,同時在地上一跪,朝着涇陵和衛洛深深一禮,朗聲叫道:“天偌我晉,天偌我主!天偌大子!”
他們的朗叫聲,驚動了外面的大臣。不一會,幾個大臣便都知道了,衛洛做了這麼一個夢。
當下,他們同時向東方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感激涕零地叫道:“蒼天偌我,鬼神以吉夢相賜,我晉強盛在即!我晉強盛在即!”
大臣們的舉動,吸引了更多的人注意,不過一轉眼,衛洛所做的吉夢,便四下傳播開來,片刻後,剛纔還陰雲瀰漫的中山侯宮,已是歡笑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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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腳步聲傳來。
卻是穩公等人喚來了史官和巫,那巫的手中,拿着龜甲,他們將在殿中,爲了衛洛的夢,慎重卜卦!
牀塌上,衛洛把涇陵扶着坐直,她坐在他的身後,手心抵在他的丹田處,一邊潛動內息,一邊安靜地看着這一幕。
巫已是慎重的沐浴更衣了的,他來到殿中,面向東方站好,唸唸有詞了一番後,按照程序,把手中的龜甲扔落在地!
不一會,那巫沙啞的聲音傳來,“此夢大吉!”
轟——
沸騰了!
這是真正的沸騰,這是真正的興奮。偌大的宮殿中,羣臣相顧而笑,穩公呵呵笑道:“如此,我晉還有一甲子興盛!”
涇陵加上涇陵的兒子,父子兩代,差不多便是六十年了。
倒是衛洛,在這個時候呆了呆。她知道,龜甲占卜,在這個時代,是真的很準。她親眼見到,有好多次占卜,都準確地驗證了吉凶!
想來也是,如果算一次錯一次,占卜之事,也不會影響中國幾千年了。
穩公的笑聲中,涇陵子夜般的雙眸裡,閃耀着炯炯的光芒。
他扯了扯薄脣,聲音低沉地說道:“將此夢此卦傳於衆軍!”
“諾!”
衆臣一出去,院落內外,便響起了一陣壓抑的歡笑聲。
涇陵疲憊地閉上雙眼,輕輕地靠在衛洛的懷中。
他雖然臉色十分難看,表情卻是放鬆的。他低低地說道:“小兒。”
“恩?”
“倦矣。”
這個倔強地男人,終於用撒嬌的語氣,告訴衛洛他累了。
衛洛櫻脣一揚,溫柔地低語道:“妾之懷,君之枕。”
她說:我的懷抱,便是你的枕頭。
涇陵聞言,輕應了一聲,頭向後一沉,閉上了雙眼。
不一會,他的輕鼾聲便在殿中飄響。
衛洛低着頭,溫柔地看着她的男人。
就在這時,宮殿外面,傳來了一股又一股地歡呼聲。數百數千上萬人,同時壓抑着嗓子,發出了歡呼。他們的歡呼,如潮水一樣衝向天空。
看來,那吉夢吉卦,已傳遍全軍了。
衛洛低下頭來,在涇陵的額頭上輕輕印上一吻。
她的掌心緊緊地貼着他的丹田處,那內息一縷又一縷,如春風一樣,綿綿滲入他的體內,滋養着他的經絡氣血,濡養着他的臟腑。
剛纔大夫說了,涇陵的傷,主要是因爲胸腔滲血了,這些滲入到胸腔中的髒血,死血,現在只能通過他自身的代謝來排出體外。所以,衛洛要刺激他的臟腑經絡,使得那些器官正常運轉,加速循環。
在涇陵休養的時候,晉人一直是高掛免戰牌。
而楚人,便陳兵在中山城外五里處,天天派人過來叫陣,想要與晉人再戰一場。
其實,楚人也知道,如果光明正大地交戰,他們依然不會是晉人的對手。可是,晉君涇陵久久沒有出現,必已發生了變故!所以,他們每次派人前來挑戰,都會向晉人要求面見晉君。
不過,涇陵受傷之事,對晉軍都是封鎖的,楚人又怎麼能得知詳情?
這一日,楚人在營帳中,突然聽到了晉宮傳來一波又一波地歡呼聲。
幾個楚卒迅速地向中山城靠近。
這時代,傳達命令,靠的是口說言傳。每一個傳信官,都是走到一個營帳外,扯着嗓子吼出命令的。所以,那幾個楚卒,根本不需要滲入到中山城中,他們只需要站在中山宮外地牆腳下,便可以清楚地聽到他們想要知道的情報。
“諸軍聽取:夫人夢日照寢殿,華光萬丈,卦像爲大吉!”
“諸軍聽取:夫人夢日照寢殿,華光萬丈,卦像爲大吉!”
“諸軍聽取:夫人夢日照寢殿,華光萬丈,卦像爲大吉!”
一個又一個營帳傳來地吼叫聲,在中山城的上空中清楚地傳響。
不一會,楚公子不離便聽到了這個消息了。
他臉色一沉,與衆將面面相覷。
半晌,一個楚將顫聲道:“蒼天拋棄我楚乎?”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話。
這時,公子不離朝身邊的謀士看了一眼,點了點頭後,大聲說道:“晉君何等狂傲之人?他數日未出,定已負傷!諸君何必慌亂?待我等取了晉君的頭顱,再看看鬼神相祐何人!”
公子不離這句話,當真是氣概萬千,楚人本是容易激動,性情浪漫的人,他們精神一振,齊刷刷叉手道:“公子所言甚是!”
一個楚將大聲道:“世人都說涇陵大軍無人能敵,這一次,不也折損在我國手中?哼,此番我等定能取了他的性命去!”
這人楚將說得極爲慷慨激昂,不過,衆楚將都側過了頭,當作沒有聽到他的話。
這一戰,楚人是戰勝了,晉君也行跡可疑,說不定真受了傷。可是,這一戰之所以取勝,是楚人動用了卑劣的手段所致。不值得誇耀,真說出去,還是羞恥。這時的人,還沒有形成把無恥來吹噓的習慣。所以,衆楚將都努力地忽視那人的自誇。
入夜了。
衛洛依然坐在塌上,一遍又一遍地替涇陵梳理着經絡。
她已派出人,去晉國請來大夫爲涇陵針炙,但是衛洛隱隱覺得,也許自己的內息,對涇陵的傷勢更有作用。
涇陵這一睡,直睡到第二天清晨才醒來,當他睜開眼時,便感覺到衛洛靠在他的肩膀上,鼻音傳來細細地呼吸聲。
而她的手,還貼在他的丹田處。
涇陵微微側頭,薄脣朝衛洛的臉頰上一湊,他的動作很輕,宛如春風拂過。
他剛一動,衛洛長長的睫毛便扇了扇,她緩緩地睜開了眼。
睜大雙眼,衛洛關切地看向涇陵,見他神清目明,不由露出一個微笑來。
就在這時,殿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鼓聲。
鼓聲中,一個渾厚有力的楚音震天介地傳來,“咄!晉人慾龜縮中山城乎?晉君欲龜縮中山城乎?咄!涇陵出來,與我一戰!”
那楚音剛剛一落,二十萬楚人已扯着嗓子齊刷刷地大吼道:“涇陵出來,與我一戰!”
“涇陵出來,與我一戰!”
排山倒海,驚天動地的吶喊聲中,涇陵的臉色,越來越青!
衛洛低下頭看向他,櫻脣一彎,緩緩露出一個笑容來。在這個從容鎮定的笑容中,她慢慢退下牀塌,朝着涇陵深深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