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走到那矮胖的貴人面前。
那貴人看到他向自己擠來,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嗖地一聲拔出佩劍。
鄙慌了,他急忙叫道:“我有美人,我有美人。”
那矮胖貴人慢慢收回佩劍,他盯着鄙,咧嘴問道:“你有美人?”
鄙大力地點着頭,他看着貴人腰間的佩劍,嚥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氣問道:“我知道哪裡有美人。她,她不是我女兒,我帶你們找到她了,國君也會獎勵我嗎?”
那矮胖貴人不以爲然地道:“然!”
鄙歡喜起來。
他急急地說道:“我村裡,來了一個美人,她,她就像神女那樣美。我可帶你們去找她。”
那矮胖貴人盯着鄙,看了兩眼後,他皺眉道:“當真是美人?”
“然,然,她是神女。她出現時,月亮也沒了神采,野花也萎了。漢子們個個看癡了,有一個漢子在看她時,搬着的石頭砸到腳上,現在還躺着呢。”
如鄙這樣的人,是沒有什麼想象力的。他這話一說,那矮胖貴人便完全相信了。他手一揮,喝道:“速去!”
鄙見貴人信了,很是歡喜。他眼珠子轉了一下,想起一事,又急急地向那矮胖貴人說道:“那美人之側,還有一個會揮劍的漢子守着。我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離開村子,可等他離開時再去,他一走就是好些天的。”
那矮胖貴人聽了,不以爲然地朝身後的高個漢子吩咐道:“去,把另外幾村的人都喚來。真有這樣的美人,一個就可令君上歡喜了。”
“諾。”
殷允到了新田了。
這時的慶君,已經知道殷允是殷商嫡系子孫。他這樣的身份,可以說是很高貴了。雖然無權無勢,沒有必要對這樣的人行以效迎之禮。可他的身份畢竟不凡,真要傳出去,也不至於有人笑話君上胡鬧不知禮節。
想到這裡,慶君歡迎起殷允來,便已是心甘情願。
晉人的熱情,嚇了殷允等人一跳。當知道晉人以郊迎之禮相侯時,劍咎哇哇大叫起來。他朝着殷允喚道:“師兄,晉侯太詭異。”
說到這裡,他眼珠子一轉,嘿嘿說道:“晉侯還是公子時,便想拿我。師兄,容我先行離去。”
殷允看向笑是沒心沒肺的劍咎,低嘆一聲,說道:“去罷。”
“哇哇,那我去了。師兄,這涇陵如此熱情,當防有鬼!”
劍咎這話,是當着晉使的面說的。那晉使暗中翻了一個白眼,乾脆轉過臉看向殷允。
不過,當殷允入了城時,劍咎看着道路兩側密密麻麻地看熱鬧的晉人,看着那盛大的,每隔幾百步便出現一批的使者隊伍時,又有點悔了。他策着馬團團直轉,摸着下巴喃喃自語道:“被如此強國以郊禮相迎,此事何其風光?我怎地便懼了呢?哎,哎!哎!”
殷允是在涇陵的書房見他的。
這十幾天來,涇陵第一次來到書房中。
殷允一踏入,便看到一襲黑袍,靜靜地坐地塌上,一動不動的涇陵。
一看到涇陵,殷允便是一怔。
他沒有想到涇陵成了這般模樣了。臉孔削瘦中,透着萎黃,一襲黑袍穿在他的身上,有種空蕩和蒼涼的感覺。
更讓他吃驚的是,涇陵的兩鬢,居然隱有白髮出現!
這個男人不過二十幾歲,他竟已憔悴至此麼?
殷允望着他,怔了怔,片刻後才移步向涇陵走去。
涇陵便這般跪坐在塌上,沒有起身,他仰着頭看着殷允,聲音沙啞地說道:“體倦無力,不能侯迎貴客。”
殷允笑了笑,道:“在晉君面前,允一匹夫,怎可言貴?”
他大步在涇陵對面的塌几上坐下。
兩側宮婢上前,爲兩人斟上酒水。殷允輕抿了一口酒,他擡頭再次朝涇陵看了一眼後,忍不住嘆道:“君上如此情深!允,服矣。”
涇陵聞言,薄脣微掠,略笑了笑,他低低地說道:“實非得已。”
實非得已?明知道不該相思,卻偏要相思,明知道不該入障,卻入障已深麼?殷允看着他,突然間明白了,她和這個男人之間,永遠也可能插入第三個人。永遠也不可能。
這時,涇陵低低的聲音傳來,“君,君可知,我婦之事?”
涇陵的聲音有點顫抖,說完後,他擡起頭來,滿懷希望地看着殷允。
他這種目光,已近乎渴望。
殷允垂下雙眸,久久都沒有說話。涇陵苦笑了一下,嘆道:“是孤癡了。”
殷允微微一笑,緩緩說道:“以我料來,衛洛定然無恙。”
“何出此言?”
涇陵突然之間力氣大增,他扶着雙膝,嗖地一聲坐了個筆直。
這樣的話,他自己也說過。可是,不管是他本人,還是他身邊的臣下,都覺得涇陵說的那些話,是自欺欺人的。
現在殷允這麼一說,涇陵直是感覺到,整個世界,彷彿在一瞬間變得鮮活起來。他的心跳砰砰地急促地跳着,他感覺到心慌得無以復加。
殷允沒有看向涇陵,他皺着眉,盯着幾,緩緩地說道:“我得信時,是當日晚上,事過不足四個時辰。”
頓了頓,他又說道:“當時,我使出五百餘人,一夜搜河百里。如此強索之下,不見她的浮屍,亦不見有水草相纏的新鮮屍體。”
涇陵聽到這裡,他的呼吸急促起來。他傾身向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殷允。
殿內的劍客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的國君,活過來了。
他的雙眼,變得明亮了,他那瘦削得不成人形的臉上,也現出了紅潤,他整個人,在這一瞬間,充滿了力道。
殷允繼續說道:“在衛洛落水處向下五里遠,尋得一足印。據擅追蹤者察之,此足印印痕頗深,應爲一高手負着一人跳躍踐踏而過。”
涇陵吐出一口長氣,他閉上雙眼,重重地向後一倚。
就在他軟到在塌上時,殷允朝他擔憂地看了一眼,暗暗想道:可是,衛洛背心所中的那一劍,實已致命啊!就算被人救出,此時怕也是香消玉殞。
想到這裡,殷允嘴張了張,終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這種事,還是由晉君的人自己調查了,再說給他聽吧。
殿內,這時已變得很安靜。
涇陵鬆了一口氣後,整個人便軟軟地靠在塌上,一動不動。他緊閉的眼角,沁出了兩滴淚珠。
而殷允,此時也低着頭,他沒有察覺到涇陵當着他的面失態了。
他只是低着頭,不由自主地回想着衛洛的音容,回想着她的笑容。縱使這些年,他已見慣了生離死別,同時,也早就準備着,隨時把自己這顆項上人頭拋出去。可是,自聞到衛洛死迅後,他總是一夜一夜的輾轉反側,一天一天的嘆息傷神。
有時他會想着,爲什麼死的是她?如果死的是自己,也許還好些。
這時刻,書房中,兩個人都陷在自己的思緒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涇陵低沉的聲音傳來,“君可知,小兒,衛洛她,已然有孕?”
殷允一怔。
他擡頭看向涇陵,半晌後,他點頭道:“若有所感。”
涇陵聞言,伸袖掩臉。
殷允看着他擋在臉上,那顫抖的長袖,久久都說不出話來。
一陣壓抑的沉默中,涇陵低沉的聲音剋制地傳來,“失禮了。”
殷允站起來,朝着他深深一揖,道:“容告退。”
“可。”
殷允向後退去。
當他退到房門處時,涇陵低低地說道:“此番小兒若能迎回,我定善待,絕不容她再次離去。君若與她再牽扯,休怪我起了殺戮!”
殷允呆住了。
他擡頭看向涇陵,半晌半晌,他朝着涇陵深深一揖,坦然說道:“本是君婦,殷允不喜偷竊之事!”
他說到這裡,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點艱澀了。
轉眼,他又苦澀得想笑:人都死了,何必不捨?何必再糾纏此事?
略一遲疑後,他深深嘆道:“君爲堂堂晉君,對衛洛卻情意至深。允不如也。”
說罷,他長袖一揚,轉身大步離去。
涇陵看着殷允遠去的背影,慢慢撐着幾站了起來。
他吐出一口濁氣,低喝道:“來人!”
“諾。”
“孤要用餐。”
“諾。”
“請大夫前來爲孤號脈!”
“諾。”
一連串的應諾聲中,是劍客宮婢們狂喜的面容。
君侯終於振作了!
大夫說了,只要他自己願意振作,君侯才能恢復過來。現在,他願意振作了!
涇陵大好的這個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入諸位重臣的耳中。一時之間,公子府和王宮,都充滿了歡聲笑語。
而殷允所受到的接待,更是一日幾變,到了後面,晉人幾乎要把他擡着捧着,如神像一般恭着了。
本來戰戰兢兢的,縮在驛館中的越侯,也敏感地發現新田城的氣氛變好了,晉人看他的眼神時,也變溫和了。
第三天,處於變相拘禁中的越侯,更是被允許自由出入。
越侯哪裡還敢留下,當下,他連忙收拾行裝,帶着衆臣慌亂地出了新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