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走着走着,遠遠地看到一衆少女圍在一處屋舍前。
他們堵得嚴嚴實實的,正交頭接耳着。
衛洛有點好奇,她牽着涇陵的手也湊上前去。
一個『婦』人的聲音從裡面傳來,“衆姝列隊,一一近前。”
“然。”
“可。”
『亂』七八糟地叫嚷聲中,衛洛終於看清了,原來那『婦』人站在石臺前,用雞『毛』在陶盅中沾一點丹砂,在每個少女的額頭上,繪起圖案來。
那圖案,繪成山川起伏的形狀,卻是祈福的。
衛洛望着這些身着普通麻衣,臉長得挺乾淨的少女們,好奇地問道:“此是爲何?”
涇陵沒有回答她的問話。
倒是這時,那『婦』人一邊用雞『毛』沾着紅紅的丹砂,在一個面目最爲清秀的少女的額頭上繪着畫,一邊笑道:“姝容『色』尚華,許能得君侯一顧。”
那『婦』人的聲音一落,那少女已是眉開眼笑,喜不自勝。
衛洛詫異了。
她轉過頭,錯愕地看向涇陵,遲疑着,低低地問道:“你,要重收宮女?”
涇陵搖了搖頭,他淡淡地說道:“君侯新立,大充宮女,此是慣例。”
他是說,眼前的這些人,是知道他剛剛繼位,正在期待着他大充宮女的少女。因爲期待,所以她們纔會祈福。
而她們之所以祈福,是因爲沒有把握。她們沒有把握的是,傳說中對夫人甚爲寵愛的新晉侯,會不會大充宮女,也不知道一旦擴充,自己會不會被相中。
圍在那『婦』人面前的少女們,都是身世普通的,也許這一次,是她們一生中,唯一一次能得到榮華富貴的機會。所以,她們要祈求。
衛洛抿緊脣,低下頭去,久久沒有說話。
涇陵也沒有說話。
他握着衛洛的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把那些期待又不安的少女們丟在身後。
許久許久,衛洛低低地嘆息一聲,她喃喃地說道:“我不過是想擁有你。醒時枕邊是你,飲時同幾是你,醉時,你的懷中有我。如此而已,只是如此而已。涇陵,這世間事,怎地如此之難?”
她的聲音很小很小,弱弱的,幽幽的,飄到空中便消失無蹤。
涇陵頭也不回,只是牽着她向前走去。
當衛洛以爲他根本不會回答時,他聲音淡淡地說道:“我已下令,宮中侍女已滿,無需再充。”
他這是解釋。
衛洛迅速地擡起頭來。
她看了他一眼,把臉一別,嘴角綻放出一朵笑容來。
她五指輕輕反握。
感覺到她的小動作,涇陵把她的小手包得更緊了。
兩人這般走着走着,已走到了第二重城廓外。住在這裡的百姓,是一些沒落的貴族,或者是普通的士人和嬖人(奴隸轉成的自由人),以及一些情況不錯的庶民。
在城廓的中心,三條土路相交的路口中央,立着一塊大石碑,石碑上,用刀刻着數百個字。這些字,是法典。以前的晉侯,把法典刻在上面,讓所有的百姓都可以看得到。
泥坑處處的街道上,時常可以看到孩子們嘻笑打鬧。一輛輛馬車橫衝而來時,他們又急急地大叫着避開。
這裡的房屋,都是一些普通的石屋,石屋後面,還有不少是茅草屋。低矮的房屋中,一陣陣歡笑聲不時傳來。伴隨着歡笑聲的,還有一縷縷炊煙。
涇陵站住了,他聆聽着那些笑聲,道:“百姓尚安。”
衛洛點了點頭。
這時,他們的身後,傳來了一個溫和的中年『婦』人的叫聲,“棄,就食了。”
她的聲音一落,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衝了過去,歡喜地大叫道:“就食啦!就食啦!”
他飛快地衝到那『婦』人的面前,牽着『婦』人的衣裙,蹦跳着向一棟茅草屋走去。
涇陵看到這裡,突然說道:“渴否?”
也不等衛洛回答,他牽着衛洛的手,跟在那『婦』人小兒的身後,來到他們的茅屋前。
這茅屋,高度只有二米左右,約有四間,與衛洛剛來貴地時見到的一樣,草屋每隔個二米,扎樁一樣向土裡『插』着一根樹幹。沒有颳去青皮的樹幹之間,又樹着幾根竹竿,而竹竿之間便緊緊地塞着茅草,茅草外面還塗有爛泥。
涇陵兩人一走近,那『婦』人便緊張了。她轉過頭看向兩人,這時,從茅草屋中走出了一個三十來歲,臉黑而瘦的漢子來。這漢子戴着冠,顯然是個士人。
涇陵一見,怔住了。
他朝着那士人雙手一叉,行了一禮後朗聲說道:“唐突了。見君子之室,炊煙縷縷,言笑晏晏,不意而近。”
他說,我看到你們的房中,炊煙縷縷,笑聲陣陣,不知不覺就靠近了。
那士人聞言哈哈一笑。
以涇陵和衛洛的氣度,任何人都是一見便明白他們身份不俗。所以,那士人的態度極爲慎重。他朝着涇陵叉了叉手,道:“阡陌交通,人人可至。君子客氣了。何不入室一談?”
阡陌交通,人人可至的意思是說,田間小道,官道大路都是相通的,凡是路相通的地方,人與人之間便是可以交往的,可以親密的。
涇陵得到他的邀請,不由一笑,叉手道:“幸甚。”
他牽着衛洛的手,跟在那士人身後來到茅草屋中。
茅草屋中,擺着三張幾,每張几上,都放着一碗煮熟的大豆,這是飯,飯的前面,擺着一碟野菜。野菜醃醃的,上面沒有什麼油。
看來,這家人的情況不怎麼樣。
此時,那小兒和那『婦』人,正各自跪坐在一張幾後。他們看到涇陵兩人進來,同時站起,叉手肅立,低頭不語。
這是禮貌,有貴客前來,棄食,肅立,不語,以示尊敬。
涇陵擺了擺手,道:“可食。”
“諾。”
母子兩人同時坐下,用起餐來。從頭到尾,包括那士人在內,都沒有發現,涇陵命令他們可以用餐時,語氣是那麼自然,而他們的應承,也是那麼的自然。
畢竟見識有限啊。衛洛暗暗忖道:要是被有見識的人看到,光是涇陵的這一句“可食”,便會引起懷疑。
那士人帶着衛洛和涇陵,來到了另一間茅草屋中,這房屋中,擺着幾個石臺,石臺上有一些厚厚的竹簡。
屋中擺設了竹簡,說明這屋的主人識字。識字,這已經是了不得的本事了。也正因爲識字,所以他可以成爲士人。
屋中間,擺着幾個塌幾,那士人連忙伸手拖過這些陳舊的,補丁處處的塌,和邊角磨得『毛』『毛』的木幾。朝着涇陵再次行禮道:“君子請上座。”
“然。”
涇陵沒有客氣,他乾脆地在最中間的主座上坐下。衛洛拖過一個塌幾來到他身後也坐下。
那士人坐下後,舉起雙手向涇陵道:“茅舍無酒無食,君子勿怪。”
“君多禮了。”
涇陵微笑道:“聞君語音中有齊腔,可是齊地之人?”
“然也。”
“君茅舍泥土未乾,顯是新建。莫非君剛來新田?”
“然也。”
那士人向涇陵雙手一叉,嘆道:“君子何人哉?一望一聽,便知我之來歷。君子不凡也。”
他這是讚美。
可這種觀察力,對於涇陵來說,或者對於任何一個上位者來說,都是應該具有的。所以,這士人的讚美聽到耳中,涇陵只是淡淡一笑。
他眉頭微擰,略頓了頓後,徐徐說道:“君之妻兒,食青豆野菜,莫非,君到新田,還不曾投入權貴門下?”
那士人聽到這裡,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他苦澀地一笑,說道:“我雖公孫,然孤窮已久。此番,聞新立晉君,用賢不論出身,不分家國。於是買盡封田,舉家來此。哎——”
最後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涇陵問道:“君子因何太息?”
那士人連連搖頭,苦笑不已。
他以袖撫額,嘆道:“來到新田不過月餘,卻聽聞這位新任晉君,人雖武勇,卻懼於『婦』人。實不堪也,實不堪也。”
這話一出,衛洛和涇陵兩人的臉『色』同時一變。
那士人以袖撫額,便沒有注意到兩人的表情,他徑自說道:“舍兩城換其『婦』!孤身入楚,立於危牆之下,只爲相救其『婦』!最近更是聽聞,堂堂君侯,竟任由那『婦』人驅盡後苑諸姬!咄!我從不知,身爲王侯,有好『色』至此,而不敗國者!誒,晉危矣,晉亡矣!”
這一下,涇陵已是臉『色』變青,而衛洛,則是臉『色』一白,她緊緊地咬着脣。要不是深知涇陵的爲人,知道他爲人驕傲,不喜拐彎抹角在小事上行陰詭之道。她簡直要懷疑,這家人是不是涇陵找的拖。
那士人連連嘆息,聲音繼續傳來,“我欲重歸家國,奈何錢財不多。”
這一句,是回答涇陵的問話,爲什麼沒有成爲一個權貴的食客。因爲要重歸家國,所以他不能投奔哪一個權貴,成爲他們的食客。因爲一旦成爲一個權貴的食客,至少也得爲主人服務幾年。這人對晉國沒有信心,自然不願意受到拖累了。
室內沉默起來。
那士人連連嘆息,一臉的鬱鬱不樂。
衛洛臉『色』慘白,她垂着雙眸,心神恍惚,直過了一會,才聽到涇陵低沉地說道:“走罷。”
衛洛站了起來,她低着頭,咬着脣。
涇陵與那士夫再寒喧了兩句後,大步走向衛洛。兩人依舊牽着手,向城中走去。只是這一刻,他們的手雖然相牽,手心卻是冰冷一片。
兩人剛剛返回第一重城廓處,一陣議論聲便從路旁傳來,“君王好『色』,與君王有德,實是兩事!”
“錯!女『色』之禍甚大,自古以來,凡好『色』者,都是亡國之君!”
“咄!曾聞晉夫人多智,此番退去秦楚,立功甚偉。如此美好之『婦』,君侯怎可不愛?君言過矣。”
『亂』七八糟的爭論聲不絕於耳。
衛洛聽着聽着,低嘆一聲。她慢慢地擡起雙眸,看向涇陵。
看着他,衛洛張了張嘴,卻又閉上。
涇陵專注地看向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欲言又止。
他牽着她的手,並沒有因此返回王宮,而是轉向另一側城廓走去。
這一走,衛洛赫然發現,如果有士人開口,有爭辯聲傳來,那內容必定是與她有關。
不知不覺中,整個新田,已因爲她的行爲,而瀰漫了一層不安的煙霧。
聽着這些不絕於耳的爭論,看着涇陵那泛青的臉『色』。衛洛突然停下了腳步。
她轉頭看向他。
涇陵怔怔地擡頭。
四目相對,衛洛竟然在涇陵的眼神中,看到了一抹恍惚。
她望着他,靜靜地望着他,突然之間,衛洛嫣然一笑。
這一笑,很美。
涇陵萬萬沒有想到,她居然在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他皺起眉頭,疑『惑』地看着她。
衛洛盯着他的雙眼,她伸出手去,緩緩地撫上他緊結的眉心。
她的動作,溫柔,沉穩有力。
在涇陵疑『惑』地眼神中,衛洛櫻脣輕吐,徐徐說道:“涇陵,你知道麼?世間事,從無完美。”
她朝他眨了眨眼,墨玉眼明媚之極,可是,卻透着一縷理也理不盡的感傷,“人間最美的景『色』,是花未全開月末圓。花開全了,便要敗了,月圓滿了,便要虧了。涇陵,你知道麼,世事無法兩全的。”
衛洛這話,帶着一種哲理『性』,像是聖人才能說出的至理。
涇陵皺眉凝思起來。
衛洛低低地一笑,聲音靡軟溫柔中,卻有着一種如冰的沉凝和落寞,“涇陵,你想爲霸主,想得世間所有賢士之心,想史冊流芳,想萬人敬仰,亦想我爲妻。然,我不會成爲你後宮妻妾之一!哪怕是最爲你所愛,最爲你看重的那個一!涇陵,我心悅你,然,正因爲悅你,我無法容忍與其他的『婦』人一起擁有你!涇陵,你若只願成爲人人稱道,永無一人非議的晉國君主,你可棄我!你若願意留我,請忍受這些非議。”
她說到這裡,幽幽一嘆,別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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