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涇陵見穩公怔忡不語,不由低低一嘆。
他轉過頭,目光沉沉地繼續盯着屋檐上的兩人。
這時刻,衛洛正低着頭,用自己的鼻子與小老虎的鼻子相蹭,時不時地發出一陣格格的歡笑聲來。
在她的身邊,殷允低着頭。一臉溫柔地望着衛洛。星光下,他的手,似是與衛洛的手緊緊地牽在一起。
公子涇陵看到這裡,眉心急促地跳動起來。
正在這時刻,一臉尋思的穩公突然說道:“公子,老夫去歲至衛,曾聞一歌。”
穩公說到這裡,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聲音微提,驚醒了公子涇陵,“此歌爲一賤民所唱,彼時其正在山間采葛。”
公子涇陵再次轉頭盯着穩公。
穩公一邊皺眉尋思,一邊輕哼起來,不一會,他那破爛嗓子微提,五音不全地唱了起來,“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採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採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穩公的歌聲不但沙啞乾澀,而且斷斷續續,聽起來毫無美感。
公子涇陵怔怔地聽着,聽着,半晌他皺緊濃眉,手一揮,打斷了穩公的歌聲,低喝道:“不知所謂!”
說罷,他長袖一甩,身軀一轉,大步向外衝去。
穩公停止歌聲,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說道:“夫人自稱姓衛,莫不是真是衛人?老夫在衛時,便發現這些衛人,好作此等靡靡之調。世間既然有人如此作歌,公子所慮所思,便是尋常之事。”
穩公的聲音不大,他說話的時候,公子涇陵的腳步是越走越快。
眼看公子涇陵推開房門大步衝了出去,穩公像是想到了什麼,聲音一提,急急地叫道:“公子錯矣!”
穩公一邊叫,一邊提步向外走去,“此乃公子安寢之所,該離開的當是老夫!”
說罷,穩公如一陣風一般,猛然捲過公子涇陵的身邊。在他閃出房門時,穩公回頭一瞟,正好對上公子涇陵僵立當地,俊臉微郝的模樣。
這一瞟,穩公大樂,他剛咧開嘴想要取笑兩句,又忙閉上了嘴:民間兒女,做此靡靡之音正可打發漫漫長日,可公子這樣的人,真沉浸於此卻是不妥當的。
他這麼一想,那取笑的話便說不出口了。同時,穩公隱隱有點後悔,不該把這“采葛”說給他聽。
此等賤民之樂,聽了於他無益啊!
這時,穩公隱隱感覺到,如采葛這種民間之音,絕對不止衛地纔有,也絕對不止此時纔有流傳。
就公子涇陵府中,知道的人也應該不少。可是大家都沒有跟公子涇陵提起過,也許都是存了顧及,認爲這種賤民之音,聽了於他無益。
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公子涇陵的情緒藏得很深,在他身周瞭解此事的人,都是年老德高的。如這樣的人,就算在民間聽到了這種兒女之音,又怎麼會在意,會記在心頭呢?
衛洛玩了一會,便抱着小老虎回到了房中。
當天晚上,衛洛幾乎一夜沒睡,她抱着小老虎,一會學着它咕咕低叫,一會蹲下去與它大眼瞪小眼,一會又『摸』着它的頭皮,『逼』着它給自己『舔』着手心。
整個夜間,衛洛那格格的歡笑聲,不時響起。
大約玩到凌晨許,待得小老虎沉沉睡去,衛洛才摟着它,衣服也沒有脫,便倚在塌上睡着了。
第二天,衛洛是被人喚醒的。
她睜開『迷』糊的雙眼,伸手『揉』搓着眼睛之際,聽到一侍婢在外面叫道:“夫人,時已不早,可需洗漱?”
侍婢的聲音剛落,便聽得屋中傳來衛洛驚喜的叫聲,“啊啊,你也醒了。嘻嘻,別『舔』,別『舔』!啊,我知道了,你也餓了吧?”
衛洛說到這裡,聲音一提,喝道:“進來吧!”
“諾!”
兩個侍婢應聲入內,她們的手中捧着洗漱用品。
衛洛朝其中一人一指,“你去詢問一下,可有『乳』牛或『乳』馬。”
“諾。”
這一個早晨,縱使衛洛時不時地打着哈欠,她也無法入睡。因爲她的心神全被小老虎吸引了去。
找到一匹母馬,用馬『奶』餵飽了小老虎後,衛洛便尋思着給它弄一個小窩。
她這般忙來忙去,直到一個劍客傳迅:楚人相請。
不得已,衛洛把小老虎交給侍婢,穿好昨日的白『色』長袍,易成昨日的模樣,轉身向外走去。
公子涇陵已坐上馬車,正在侯着她。
一襲白袍的衛洛,嘴角含笑,墨眼晶燦,施施然地走來。因爲心情歡悅,她的步履生風,修長美好的身段,在春風中有一種特別的輕盈和明媚。
公子涇陵靜靜地盯着越走越近的衛洛。
衛洛來到她的馬車前,縱身跳上。
她剛剛落坐,便聽得門外傳來了一陣陣喧囂聲。
衛洛一怔,掀開車簾看向外面。
她剛剛把腦袋伸出來,便聽得公子涇陵沉聲問道:“何事喧囂?”
一個劍客大步向他走來,雙手一叉,回道:“稟公子,大門已被人馬堵塞,一楚女正在放歌。”
楚女放歌?
衛洛頓時傻了眼。
轉眼,她明白過來了,當下瞪大雙眼,直直地瞪着公子涇陵。
公子涇陵聞言,皺了皺眉,說道:“楚人當真無稽!”
說罷,他大步走下馬車。
衛洛看到他下了馬車,連忙跟上。他們兩人這一走,衆人也跟着跳下,籌擁着兩人向門外走去。
大門外,已是熱鬧非凡。衆人堪堪走到門口,便聽到一陣琴聲中,一個少女清悅動聽的聲音悠揚傳來,“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爲虐兮!”
這歌聲一入耳,衆晉人便是一怔。他們齊刷刷地看向公子涇陵。不知不覺中,衆劍客已是嘴角一彎,強忍着笑意。
只有衛洛,她的雙眼瞪得更加大了。剛纔在馬車上時,她一聽到“楚女”兩字,便感覺到了這一幕!
門外傳來的歌聲,是早已爲世所知的,它是一個少女讚美一個身居高位的俊美男人的詩:
看那淇水河灣,翠竹挺立修長。有位美貌君子,骨器象牙切磋,翠玉奇石琢磨。氣宇莊重軒昂,舉止威武大方。有此英俊君子,如何能不想他!
看那淇水河灣,翠竹青青蔥蔥。有位美貌君子,耳嵌美珠似銀,帽縫寶石如星。氣宇莊重軒昂,舉止威武大方。有此英俊君子,如何能不想他!
看那淇水河灣,翠竹聚合競茂。有位美貌君子,好似金銀璀璨,有如圭璧溫潤。氣宇曠達宏大,倚乘卿士華車。妙語如珠活躍,十分體貼溫和!
在衆人的忍笑中,公子涇陵腳步一頓。
他轉過頭來,有點猶豫地看向左右,這一看,他便對上了衛洛向他瞪來的墨玉眼。
不知爲什麼,在對上她雙眼的那一瞬間,他那緊鎖的眉頭,那一臉的不耐煩,在迅速的消去,消去。這一瞬間,他突然心情很好了。
他轉過頭去,俊臉上恢復了面無表情,腳步一提,沉聲令道:“駕車。”
“諾!”
公子涇陵繼續向門外走去。
不一會,他便來到了大門處。
就在他跨出大門的那一瞬間,百來個少女同時歡叫起來。
少女們的叫聲,整齊響亮,尖哨刺耳。令得衛洛不由自主地掩上了雙耳。
堵在門外的,不止是那百來個少女。在少女們身後,是密密麻麻的少年郎。很顯然,這些少年是被那些少女們吸引來的。
而在少年少女的後面,則是一些看熱鬧的鄉民。整個街道,至少擠了七八百人。
幾百人倒不算什麼,可這幾百人中,還夾着數十輛馬車,這驛館外不寬的街道上,便給擠了個結實。
在衆少女的中間,在驛館的大門正對面處,擺着一個塌,一張幾。一個少女跪坐在塌上,正雙手撫按着几上的琴。
琴聲清脆悠揚,少女明媚清麗。
這一景『色』,還真是難得一見。最重要的是,這時的絃音樂器,是十分難得的。連孔夫子那樣身份的人,也有過“聽了音樂後,三月不知肉味”的感慨。可見這音樂是多麼的稀少。
可以說,這數百近千人中,有一半是被這琴音吸引過來的。
衛洛和公子涇陵,一對上那少女,同時眉頭一皺。
這少女,他們兩人都認識,她,便是曾被衛洛戲弄,差點拉了肚子,昨晚上又當衆向公子涇陵求婚的楚十公主!
這位女公子,當真,當真豪放多情!昨晚這麼拒絕後,她居然又來了!難不成,她竟是不知有羞恥兩字麼?
公子涇陵暗暗皺眉,衛洛也是緊皺眉頭,她轉過頭,四下張望起來。就在她張望間,隱隱對上了一雙熟悉的含着冷意的眼眸。不過那眼眸只是一閃,待得衛洛再定神時,又找不到了。
見狀,衛洛『揉』了『揉』眉心,她昨晚沒有睡好,現在被陽光一照,正是頭暈眼花中。衛洛一邊『揉』眼,一邊暗暗想道:許是我眼花了。
就在公子涇陵走出之時,楚十公主雙眼一亮。她直直地盯着他,對着他連拋了幾個媚眼後,頭一低,琴絃再響。
琴聲中,少女的歌聲清脆響起,“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瑩,會弁如星。
那少女剛唱到這裡,公子涇陵便是手一揮,暴喝一聲:“止——”
他這一喝,舌綻春雷,極響且暴!
在他的暴喝聲中,楚十公主手一顫,不由自主地玉板指一劃拉,頓時一陣“戛戛”聲響,兩根琴絃當場斷裂!
琴音戛然而止間,衆楚人的低笑聲,少女們的歡喜議論聲,尖叫聲同時一啞。
楚十公主一驚,她低着頭,呆呆地看着那斷了兩根弦的琴,突然之間,臉『露』悲『色』。
從琴出現以來,這斷絃都是不吉之兆,楚十公主本來便是『性』格直率,感情外『露』不喜歡掩飾的人,一時之間,她已是泫然欲泣。
在楚十公主含着淚水的控訴中,衆楚人的低語聲不時響起,“‘善戲謔兮,不爲虐兮!’這位晉太子雖然俊美不凡,可分明是一雄威丈夫,哪裡是什麼溫和體貼,妙語如珠的美玉君子?十公主此番實走了眼了。”
“咄!十公主多情任『性』,好牀第之歡,她所求愛的丈夫少說也有四五人了,哪有什麼走了眼了?”
“噫!晉太子雖然暴烈,卻威武惹人悅也。”
“咄!斷絃乃大不吉之事,我等速速離去纔是。”
『亂』七八糟的議論聲中,公子涇陵眉頭越鎖越深。正好這時,他身後馬車聲響,衆劍客已趕着馬車,牽着馬來到了大門處。
公子涇陵轉過頭去,沉喝道:“以劍開路!”
“諾!”
晉人劍客的應諾聲一起,衆楚人齊刷刷一怔。顯然,他們萬萬想不到,這些楚人竟是如此古板,竟然對美人垂淚毫無憐憫,居然說什麼“以劍開路”?這,這晉太子實是個無情人啊!
一衆愕然中,眼淚盈盈的十公主吸了吸鼻子,擡起了頭。
她一擡起頭,便一臉控訴地盯着公子涇陵。
公子涇陵對上她的目光,瞬時,一抹不耐煩清楚地呈現在他雕塑般的俊臉上。
他這種表情,令得楚十公主大爲傷心。不止是她,在她身周的衆楚女也齊刷刷地『露』出了一抹失望的表情。
這個願意爲了他的妻子遠赴楚地,親身涉險的丈夫,怎地如此冷漠不近人情?楚地女兒又美又多情,他怎能視若無睹?
漸漸的,衆楚女的失望中,已夾有一絲不甘心。
特別是楚十公主,她的不甘心,清清楚楚地掛在臉上。
喧囂聲中,楚十公主站了起來。
她是扶着琴站起來的,此時此刻,她的臉上有着一抹憤怒。
楚十公主瞪着公子涇陵,憤怒地叫道:“君何其無情也?”
她喝罵出這一句話,也不等公子涇陵回答,頭一轉,便盯向衛洛,扯着嗓子叫道:“站住!你便是他那妻子吧?既是女子身,怎地扮成丈夫,欺騙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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