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寒霜!”
只見一道白色符咒正擊在蟠龍槍尖之上,伴隨一聲清響,那本該薄薄一張的符咒,卻像是一塊冰片般碎裂開來,在暗夜中破碎成星點殘片,宛若星落人間。同時,槍尖凝起一層白霜,迅速向槍柄蔓延而去。歸海鳴冷哼一聲,手腕一震,那寒霜便又隨即退卻,眼看就要被闇火吞噬,突然,人羣中爆起一陣掌聲:
“好!”
“再來一個!”
伴隨着熱烈掌聲,還有不少人向戰陣中扔起銅錢來。登時,“叮叮噹噹”的銅錢落地聲響,不絕於耳。原來,路人們以爲這是哪裡來的戲班子,在廟會上演起了武戲,紛紛圍觀喝彩。
歸海鳴何時被人們當做戲耍圍觀?當下冷眼一瞥,翻掌一揚,幽暗玄火便從槍尖噴薄而出,擊向人羣之中。說時遲,那時快,忽然,又是一道白符,竟在空中掀起雪舞紛紛,冰晶急速佇立,如一道冰牆般攔在那火焰前,又在瞬間被擊得粉碎!
冰片從天而降,帶着未熄的幽火,如絢爛煙花,綻放於夜幕之中。雖是耀眼美麗,但碎裂的冰片如雹子一樣紛紛揚揚,砸在路人們的頭上,惹得四下一陣紛亂。路人們再也顧不得圍觀,紛紛呈鳥獸散去,只有一道清癯身形,仍是立於原地。
歸海鳴冷眼望向那人,只見他身穿赤紅雲袍,眉目清秀,風姿俊朗,左手持雲紋鐵筆,右手捏了幾張符紙。正是當日殺上青川山的赤雲樓大弟子——畢飛。方纔使出那招“天雪寒霜”的,必定也是他了。
畢飛望向歸海鳴與月小竹二人,抱了抱拳,道:“二位,在下明白,你我之間素有仇怨,今日狹路相逢,難免一場惡戰。但實不相瞞,我等另有要事在身,不想再生事端,也請二位暫收敵意,就此別過罷。”
說罷,他轉身望向赤雲樓弟子,道了一句“退下”,便要率衆離去。可惜他一表人才,但行走之態微有不妥,左腿無力拖在地上,竟是個跛子。
“畢師兄,師尊早就言明,邪魔人人得而誅之!就算這妖孽身負邪能,咱們也不能視而不見,向他們服軟啊,”一名赤雲樓弟子高聲叫嚷,“你不願戰,我們戰!”
說着,那人又是祭出符咒,唸誦口訣向歸海鳴襲來。後者冷笑一聲,指尖蘊出闇火剛要擊出,卻見身前一道黑影閃過,竟是那畢飛擋在了他的面前。只見畢飛清喝一聲“斷!”,冰華再起,將自家師弟的符咒,瞬間凍結墜落。
見狀,那弟子又急又怒,道:“畢師兄,你這是做什麼?竟然護着這兩個妖人!”
畢飛道:“事分輕重緩急,眼下咱們的人物是尋找被妖異劫走的孩童,並非是對付仙君與他的親友。我們多耽擱一刻,那些孩童就更危險一刻。在這十萬火急的情勢下,你還執意一戰嗎?”
那弟子頓時羞愧地垂下頭去,再不吭聲了。而聽畢飛這句,小竹與歸海鳴對視一眼,前者輕聲道:“那妖女果然出手,看來就在這白河鎮附近了。”
眼見這架是打不成了,二人再不多言,轉身就走。可那畢飛聽得小竹之言,立刻跨前一步,攔在她身前,衝她深深一躬:“難道月姑娘你有什麼線索?還請不吝賜教!”
小竹退去一步,側身避過他的揖禮,道:“我可受不起你這一拜。用得着咱們的時候,就是仙君和月姑娘,用不着咱們的時候,就是‘妖魔邪道人人得而誅之’,這臉翻得比翻書還快。”
畢飛牽扯了脣角,竟是揚起一抹苦笑來,他也不顧赤雲樓門人如何看待,仍是執意躬身,懇求道:“月姑娘,在下知道,四大門派齊上青川山,與墨白仙君言談不合,惹起一場戰端,你對我們心存敵意,也是難免。可眼下救人如救火,白河鎮數十孩童命懸一線,請您暫時拋下咱們的恩恩怨怨,據實以告。”
小竹沉吟片刻,緩聲道:“你說得不錯。其實,昨日我們遇上一個帶着化蛇的妖女,她使出了邪道禁法——千嬰血……”
她簡要地將化蛇與妖女出現的經過說了,卻隱去了鴻飛和鼎山村一段舊事。聽得“千嬰血”三個字,畢飛、藺白澤以及這赤雲樓十方殿一衆弟子,皆是大驚失色,更有弟子當下叫罵起來:
“殘殺嬰孩,煉製這等毒物,這蛇女簡直是喪心病狂!”
小竹望向身側的歸海鳴,見他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她轉而望向那叫嚷的弟子,忽道:“那你們呢?你們屠殺世間妖靈,以其內丹來鑄造東海封印,這與千嬰血又有什麼不同?”
“滿口胡言!誅妖鑄封,是爲了天下蒼生,保衛神州,豈能和這種邪魔外道相提並論!”那弟子大怒道。
“難道妖靈異獸,就不是天下蒼生了嗎?”小竹反問道,“師父說得不錯,說到底就是一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們拿妖靈鑄封,從不曾有什麼愧疚。而妖靈拿嬰孩煉藥,同樣也毫無愧意。又有誰比誰更殘忍,誰比誰更正義呢?”
那弟子一張臉漲得通紅,眼看就要撲上來再戰一場,只聽畢飛長嘆一聲,道:“別爭了。既知是何人出手,眼下當務之急,是尋找那妖女的下落,找到失蹤的孩童纔是。”
“對,咱們還是要以大局爲重,”藺白澤趕忙插口,他轉頭望向自家門人,高聲道,“你們還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去找人!畢兄,我帶着我十方殿的弟兄,去鎮東查探。咱們稍後會合。”
“有勞。”畢飛頷首道。
藺白澤衝自家師弟使了個眼色,立刻帶着手下離開。畢飛則向小竹道了一聲“告辭”,繼而與赤雲樓門人,轉向鎮西方向,搜尋線索。不過那畢飛腿腳不便,比起門人走得慢些。而小竹與歸海鳴二人則繼續尋找墨白的蹤跡,就在這時,忽聽街角傳來一聲淒厲哭嚎:
“我的兒啊!我可憐的兒啊……”
小竹、歸海鳴、畢飛三人足下生風,立刻循聲奔去。卻見一個穿着藍染花布的大嬸,坐在門口嚎哭不斷,正是小竹他們先前遇見、大嘆熊貓如何難看的那位。畢飛立刻上前詢問,卻聽那大媽哭得直抽抽,斷斷續續地道:“我的兒子被抓……抓走啦,我可怎麼活啊……”
沒想到方纔還有過一面之緣的娃娃,不過半個時辰的工夫,就遭遇如此橫禍。小竹柔聲安慰,問道:“嬸子,你先別哭,抓你孩兒的是什麼人,往哪個方向去了?”
那大嬸似是連話都說不出了,只是擡起哭得直打顫的手,指向鎮南方向。小竹雖可憐那孩子,卻又擔心墨白師父獨自一人,若被誅妖四派撞見,定要被捉。於是她扯了歸海鳴的袖子,將他拉出數尺,直到那畢飛聽不見的地方,才小聲附耳道:
“小蛇哥哥,我擔心師父撞上誅妖盟的人,能不能請你去找師父,我跟着畢飛去找那孩子的下落,好不好?”
“不可,”歸海鳴劍眉緊蹙,斷然拒絕道,“以你的功夫要對付那妖女,簡直癡人說夢!”
“正是因爲我功夫差,你妖力高強,我纔想拜託你去師父那邊,”小竹斂去了脣邊慣有的笑意,一雙星眸望向對方,輕聲道,“小蛇哥哥,其實,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在我心裡,沒有什麼比師父的安危更重要的了。原先我說來白河鎮尋找那個妖女,阻止她殺死嬰兒煉製千嬰血,那是因爲當時師父雖被封印,但並無更多危險。可眼下情勢卻大不一樣,師父隨時可能被誅妖盟的人抓去,而我法術低微,就算找到了師父,萬一撞上了對手,也無法保證師父的安全。小蛇哥哥,就當我拜託你,你幫我去找師父,好不好?”
“既然如此,妖女之事暫且按下,我們先去找回墨白仙君,”歸海鳴冷眼瞥向那哭鬧不休的婦人,冷冷道,“那些嬰孩的死活,與你非親非故,又何須理會!”
“如果不是師父撿了非親非故的我,我當年早就凍死在竹林裡啦,”小竹揚起脣角,她擡起眼,淺笑着凝視面前的青年,“師父嘴上總是說些‘天道輪迴,自有定數’的話,總是說什麼‘無爲’,可每次真正遇上什麼事情,他卻總是會從‘無爲’變成‘有爲’,從‘無事’變成‘多事’。所以,既然讓我撞上了這檔子事,我就沒法視而不見。師父曾說過‘盡人事,聽天命’,雖然我對付不了那個妖女,但至少我嘗試了去追,就不會後悔。”
歸海鳴一時無言,他默默地望着那雙琥珀般清澈的眼瞳,從她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十年前,正是這個與他非親非故的少女,挺身擋在他的身前,也正是她口中那個看上去懶懶散散、總是說什麼“無爲”的熊貓,將他自天玄門的利劍下救出,他纔會保住一條命遇見應龍,找到了他畢生的信念……
“好,”良久之後,歸海鳴冷聲應道,“我去尋墨白,儘早與你會合。你一切小心,切莫硬拼。”
“嗯,我明白的。”小竹笑着點了點頭,然後轉頭回望,卻畢飛早已踏風急行,趕往鎮子南面。她剛要快步跟上,忽然,一隻冰冷但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眼前忽閃過一道銀色光芒,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涼意沁入肌膚之中。那是歸海鳴伸出兩指,在她額間點下了一個銀色符印。只見他面色陰沉,冷聲道:“若遇險境,你便默唸‘九天鳴霄速臨’。那個畢飛是赤雲樓的人,你萬事提防,緊要之刻,當舍則舍,當殺則殺!”
聽他這句,小竹遲疑片刻,終是再度頷首。她捏了個“馳風訣”,向鎮南疾行追趕。而歸海鳴見她應承離開,默默地提了蟠龍槍,踏上與她相反的道路,御風而去,不過須臾便消失於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