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回明月送銀鎖,石桂不肯要之後,兩個人還沒這樣說過話,明月三兩口嚼了餛飩嚥下去,人還蹲着,身上的衣裳已經叫雨水打溼了,石桂趕緊替他撐傘,遮住半邊身子:“我又不是不能走,你趕緊回去罷,別叫人看見了。”
明月怎麼肯讓她一個人冒着大雨回去,又是雨又雷,天色跟染了墨似的,放她一個人走,半路上出點事可怎麼辦。
石桂無法,拉了他的袖子:“你要送就送,不許背。”叫人看見了還不知怎麼說嘴,農家女子也常在田埂地頭上走的,村中男女到了節慶也有說話的送東西的,這是尋常事,可要是拉了手,那就是家裡有意思快要定親了。
知道土路難走,也沒道理叫他背,明月看她退讓了,站起來接過雨傘:“那趕緊的,我看着天還得更黑。”
雨越下越大了,一時沒有停的意思,天色還越來越黑,這會兒也沒處打燈籠去,只得趕緊送了她回家,一隻手替她拎着籃子,一隻手撐着雨傘,把石桂整個人都罩住了,自上兒半個身子淋得透溼。
“我身子壯實,淋點凍雨算什麼,在燕京的時候大冬天還出操呢,你可不知道燕京湖上結的冰能走人走牛走馬。”明月絮絮叨叨,不等石桂開口就先把她要說的話都堵在嗓子裡。
暴雨落下來,剎時就溼了地面,石桂裙襬一圈全溼了,鞋子也溼的貼在腳上,兩個人在雨裡慢慢挪動,先時還能走上幾步,等土坑裡頭積了水,路就越發難走了。
明月張着手護住石桂,眼見得四下裡無人,這個天誰還出來,何況田裡地頭上又沒莊稼了,就等落幾場雨地裡幹了好再種一茬大白菜,連放牛的牧童都無,一把托住石桂的胳膊,把她圈在懷裡:“這會兒不走,連路都看不見了。”
石桂知道他說的有理,也就由他搭手,分明早上出來的時候天還晴着,怎麼這會兒下起這樣大的雨來。
黑雲翻墨,兩個走到山坡上時,前邊的路已經黑的看不分明,地上一片泥濘,越發難走,石桂一腳踩在爛泥地裡,她使力拔不出腳,還是明月借力給她,腳是出來了,鞋子卻沒出來。
石桂“哎喲”一聲,明月還當她是崴了腳,她一時站立不穩,又不能靠在他身上,搖搖晃晃的要倒,被明月一隻手穩穩托住了。
明月急聲問她:“腳怎麼了,可受傷了沒有?”腳踝這樣的關節受了傷最難好,若是一時養不好,往後就會一直帶着傷,走多了路就痛,骨頭上的毛病最馬虎不得。
“我腳沒事,鞋子不知道在哪兒了。”石桂擡了頭看明月,雨珠兒飄在她的頭髮上面頰上,粉脣也沾着一顆,說話間抿去了,倒更顯得嬌豔欲滴。
明月纔剛那一扶,把菜籃子扔了,雨傘也換過一隻手,卻牢牢罩住了石桂,石桂的半幅裙子溼透了,頭髮卻還是乾的,兩個眼看着走不遠,石桂便道:“坡上怕是有能遮雨的地方,往那兒去罷。”
天黑落雨,早不知道她的鞋子陷在哪個泥坑裡,明月還要回頭去找,石桂拉了他:“一隻鞋子,丟了就丟了。”
明月應了,扶着她走是不成的,到底蹲了身:“上來罷。”這回石桂也猶豫不得了,趴在明月背上,兩隻手撐着傘,傘往前傾,想替明月遮一遮雨。
石桂才一趴上去,明月就皺了眉頭,她也太輕了些,必是在宋家吃不好,又光想着把魚肉都給他們吃了,自己倒捨不得,肅着一張臉,等到上手抱了腰,這才感覺出異樣來。
他先時說要背石桂,就是怕她衣裳溼了,想着趕緊把她送回去,這會兒真個背起來了,才察覺出好處來,軟綿綿的靠在他身上,他後背上挨着的那一塊兒都要燒起來。
步子一快石桂在他背上就一顛一顛的,明月還穿着單衣,石桂也不過穿着夾襖,明月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這麼一磨一蹭的,頭頂都要冒煙,若不是大雨澆着,他腦袋都要燒穿了。
石桂也覺着不妥當,可這坡雖不高,卻都是土,下雨的時候尤其難走,她倒想離得明月遠一些,又怕他重心不穩摔一跌,天這樣黑,要是磕在石頭上可怎辦。
老老實實伏在明月背上,感覺他走的越來越慢,越來越吃力,兩隻手扒着他的衣襟:“你慢些,可別摔了。”
明月的耳朵根子紅的能滴出血來,他倒想快步走,身子都硬了,就盼着這條路越是長越是好,她就這麼趴在他背上。
大雨一衝,土坡上的泥粘着鞋子,路極難走,明月原是想着一步步安安穩穩上去的,眼下看着卻不行:“我發發力,你抱着我的脖子,別怕。”
石桂只看見他張張嘴兒,一個字都沒聽見,把頭往前湊過去,明月也怕她沒聽見,又扭過臉來再說一回,兩個一前一後,石桂的嘴脣正擦在明月的耳垂上。
明月抽一口氣,石桂聽得清清楚楚,跟着就見他脖子上的筋都起來了,面上發窘,卻說不出話來,難道還要跟他陪不是不成。
明月原是捉着她的腳的,這會兒反手託着她的腰,提氣往前跳了兩步,石桂不防他忽然發力,緊緊抱住他,雨傘搖搖晃晃,澆了兩個人一頭一臉的雨。
土山上頭種着許多松樹,秋日裡還有村中小兒來打松子松果的,生得又高又密,樹杆撐起來,天然就是一個避雨的地方。
天微微透出些亮來,雨勢卻不見小,明月找了塊地方站着,把石桂放下來,兩個人俱是一身狼狽,石桂撐着傘,只有一半頭髮還是乾的,溼衣裳貼着身說不出的難受,明月籲出一口氣:“等雨小些,我再送你回去。”
石桂應得一聲,兩個緊緊挨着,那把油紙傘叫就掛在樹杆,兩邊的松樹伸着枝杆,一邊一個正好架起那把傘,兩個站在底下,聽見外頭雨水還跟倒灌似的,身上卻沒落多少雨珠了。
纔剛避雨不覺得,一靜下來,明月就想着是怎麼把她背在背上的,纔剛又是怎麼碰着她的嘴脣,明月從小跟着比他年紀大的多的人一處打混,進了軍營更是沒什麼葷話沒聽過的,燕京那些個衚衕裡,說說吃私房菜,其實都是私娼。
裡頭有一道名菜,叫做西施舌,家家戶戶都有,寫在紅籤子上掛出來,明月沒吃過,卻看人吃過,似他們這樣當兵的,給個三五百文,嘗一嘗這滋味,簾子一下,裡頭出來個花枝招展的妓子,兩個摟抱在一處,往往是先吃了西施舌,跟着就出不來了。
明月厭惡之極,地方又淺窄,打扮又醜惡,抹得油頭粉面,那胭脂紅的叫人噁心,這會兒卻想,上回就該送她胭脂的,她生得這麼白,用什麼都好看。
手指頭不由去摸耳垂,又麻又癢,鑽進骨頭縫裡,好像全身都鑽了蟲子似的,非得碰一碰她,才能覺得不癢了。
石桂眼睛盯着自己的腳,一隻腳藏在裙子裡,一隻腳立着,兩隻手扶住明月的胳膊,她的手不算小了,還握不住,只能摸着鼓鼓的肌肉,想着剛纔趴在他背上,後知後覺的不好意思起來。
她只得低了頭,等這陣雨趕緊過去,才還伸手不見五指的,這會兒的天色晨晞初現,勉強能看得清楚明月的眉眼,她才擡起眼睛,就看見明月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石桂心裡“咯噔”一下,覺得有必要說說明白,可她想了半天,卻不能像宋勉那會兒這麼幹淨利落,宋勉可沒有像明月似的,想着法的討她喜歡,何況沒有他,喜子早不知道到哪兒去了。
只要一想到他自己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就領着喜子過日子,身上的衣裳鞋子都要他去張羅,心就軟得不成樣子,分明知道他把吳家姑娘衣裳當了的事兒辦的荒唐,可卻說不出話來責怪他,他連他娘都不記着了,這裡頭的門道要怎麼知道呢?
她正躊躇,明月眼睛亮晶晶的問她:“你喜歡什麼樣的胭脂。”
石桂一時想不明白他是怎麼扯到這上頭來的,她沒那些個塗脂抹粉的習慣,以前在宋家,月月能領,她就隨意用些,如今葉文心守孝,這些東西俱都不見,她也就跟着不用了。
明月看她一時答不出來,點一點頭:“我知道了,我都給你買些來,你看看你喜歡哪個,哪種花熬的胭脂膏子都不一樣。”
石桂一奇:“你怎麼知道這些?”女人家的事一竅不通,怎麼胭脂的事兒他倒知道了,還曉得分花香分顏色,由不得她不問。
明月笑起來:“我原來跟着幾個大哥上街,他們買了送給花娘的。”好的胭脂要二錢銀子,那幾個還互相問了,哪一個吃起來最香。
他那會兒不懂,這時卻明白了,抹在她嘴上,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心裡想着,就覺得身上發燙,骨頭縫裡又癢起來。
石桂這回下了決心,她先輕輕籲出一口氣,跟着才道:“我想,跟着姑娘去穗州,你覺得喜子會肯嗎?”
一付找他商量的口吻,明月卻一時怔住了,眼睛定定盯着她,石桂又開口道:“穗州沒這許多規矩,聽說女人家也能讀學堂也能做生意,也能頂門立戶,我想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七難道不是個有魔力的數字嗎,嚕嚕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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