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7.失魂

天亮得很快, 武巖關的早市又是人聲鼎沸,來往人羣穿流如織,販夫走卒一如往昔般忙碌, 連城中百姓亦絲毫沒有關外一夜大戰後的壓抑, 彷彿對戰禍的突如其來早已習慣。

武巖關太守李定遠一早便來到西城門樓上遠眺昨晚的戰場, 再細細盤問探子淮軍營地情況, 心下不免詫異, 淮軍駐紮關外之舉是否借迎親之名欲與圓沙聯手?

略略沉吟一番,他便向身邊的幕僚杜知事道:“速速起草奏章,就說永寧公主被亂黨挾持出關, 後遇伏擊身亡。”

杜知事“呃”了一聲,試探着問道:“大人, 當今天子何等聖明, 若要查驗公主遺體, 咱們豈不是犯了欺君大罪?”

“咱們不是收驗了仲孫問梅的屍身麼,用她替換。”

“啊?”杜知事瞪大如豆眼睛, 心下苦笑,額上冷汗長流,連連道:“若是,若是永寧公主亡於武巖關,陛下盛怒之下追究大人瀆職之罪可怎麼好。”

李定遠狠狠一瞪他, 怒道:“迂腐, 想追究我的罪, 那陛下便先得追究仙茲鄆, 公主最初被劫於月江, 這一路上諸多州府均不能搜捕逆黨,是否也要一併治罪?”

“是, 是,屬下這就去辦。”杜知事一面拭汗告罪,一面縮着頭退下。

“慢。”李定遠忽又喚住他,道:“城外駐紮萬餘淮軍,北面的探子可有圓沙消息?”

“屬下即刻去查實。”杜知事言罷快步奔下城樓,急急向府衙走去,一路上連連搖頭,顯然對上司的決定深爲憂慮。

李定遠見他走遠,長長呼出一口氣,剛踱至北門,雨珠紛揚落下,正喃喃咒罵,便見水霧迷濛中,妻子撐着湘妃竹傘姍姍而來,風揚起她的淡青色衣裙,如綠波逐浪,頗有幾分凌波仙子的雅麗,但望着他的眼睛裡卻是幽幽的深愁。

“雨天路滑,夫人怎麼來了,有事讓丫頭們說一聲便是。”

孫明珠輕輕近前,李定遠自然接過雨傘,替她撐着,並細心地爲她拂去鬢間沾染的雨珠。

她躊躇片刻,終於低聲道:“洛將軍又陪公主回來了,我替公主把了脈,她中了一種慢性奇毒,一直昏迷不醒,我不敢聲張出去,只能自己來此,向夫君求助。”

聞聽此言,李定遠面色凝重,兩人對望一眼,均是嘆息不絕。

“走吧,回府看看。”他攬了她的腰,輕輕道。

明珠點點頭,正欲轉身離開,眼角餘光不經意掃過城下,驀地心頭一悸,感到聚集在大門處等候入城的人羣中有雙眼睛正緊緊盯着自己,她飛快貼近城牆,果然迎上了一雙湛藍的眼睛。

見她看過來,那人脣邊頓時淺現一絲明朗笑意,略一側身,在一個大漢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後,他再度向她欠身致意,然後掉頭離去,轉瞬消失。

“那人是誰?”李定遠也發現了藍眼睛男子,他那難以掩飾的貴氣令人生疑。

“不認識,他是西域的商人麼?”

她一言提醒了李文遠,急急向左右命道:“此人委實可疑,給我拿下細問。”

“是。”一名年輕校尉立刻領兵向藍眸男子消失之處追去。

兩人心中越發忐忑不安,繼而快步回府,惟恐生變。

太守府景觀最好之處是後花園,身置園心的小亭中,放眼望去,千菊如波,雨中綠影瀲灩,雖未綻放,卻也是一片翠意搖曳,令觀者心中一片恬淡。

邊關溫差極大,陽光明媚時溫暖怡人,此刻風雨交加則寒意陡生,一如府中的氣息,浮動着禁忌與不安。

衛悠初入府時尚神智清醒,不住呼痛,待明珠用藥之後便再度昏迷,額上佈滿細密汗珠,脣角微動,彷彿低喃,卻無聲音發出。

牀旁的洛少謙以絲帕爲她拭汗,動作是罕有的輕柔,即使如此,亦引得她不住顫抖,似乎沉浸在某種恐怖的夢境之中,欲要拼命逃開,卻無力醒過來。

府上一個名喚小蘇的俏麗丫頭見他目有血絲,心下不禁陪着難過,柔聲勸道:“洛將軍,你歇息片刻,讓奴婢來照顧公主吧。”

他搖頭,伸手握住了衛悠冰涼發抖的手,“小悠,我只要你醒來!你不能撇下我一個人走!”

或是心有靈犀,她忽然吃力張開眼睛,強忍附骨的疼,望着他淺淺微笑,“怕是……不行的了……”

“不會的,世間沒有我洛少謙做不到的事。”他輕輕抱着她,失了焦距的目光地投向窗外空濛雨天,而眸心,則是濃濃的悲傷,還有揪心的急切。“我會治好你。”

曾幾何時,她每每在他面前遇險,他總能與死神爭勝,護她無恙,現在,心愛之人爲毒所噬,眼睜睜看着生命活力一點點從她體內消失。——他竟無力迴天了!

小蘇不忍再見他萬念俱灰的模樣,低嘆了口氣,轉身向門外走去。

明珠夫婦早已候在門廊外,見小蘇拭着淚水跑出來,心知情形不容樂觀,李定遠不便入內,只吩咐小蘇再請關內所有大夫過府會診,自己則親自入廚按夫人所開藥方繼續督促下人煎藥,臨去,輕輕一握妻子的手,以示安慰。

明珠勉強點頭,待丈夫離開便倚在門上癡癡凝視洛少謙的背影,臉上的神色不知是妒忌還是羨慕。

她看見衛悠安靜地仰首,似要讓淚水倒流入心,她眸心流瀉如水溫柔,脈脈綻放於她的眉梢、脣角,格外動人。

“我的生命若在此刻終止,倒是不錯的結果……不會累及他人,還有你在身邊……我此生無撼,別無所求。”

他狠狠凝視着她失去血色的頰與脣,目光深沉地看不出任何情緒,久久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明珠輕柔的腳步聲自廊道傳入,他明知此時舉動落入他人眼中,於她清名有損,仍不想放開她,不言,不動,仿若未聞。

倒是衛悠看見明珠步入,對着她淺淺一彎脣,那笑意雖略顯吃力,然,美麗之極,“外面的雨,下得真大……”

明珠微微一福,起身後默默地注視擁在一起的這對無雙壁人,臉上的表情透出濃濃的悲哀,目睹美好毀滅於眼前,自己卻無能爲力,心中越發難過,忽爾目光一顫,急喚:“公主,公主。”

洛少謙聞聲,將又一次昏迷的衛悠輕輕平放在牀上,只是此次她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嬌媚容顏上隱隱浮現出一層陰鬱的淡青色,連呼吸都細不可聞!

淚水剎那崩潰而下,洛秒謙握着她的肩,一下,一下猛搖,“小悠,你不能睡過去,你答應過,我們要去雲上……我們要無拘無束的打獵牧羊……”素來傲視天下,戰無不勝的他,卻在此刻失了貫有的冷靜,潰敗在世事無常的天意之下,終是失了魂。

衛悠一動不動,她微弱的呼吸與窗外的雨一致,逐漸遞減,消散。

他的眼裡終於只剩下絕望,手指緩緩撫過她眉眼,臉頰,喉頭一甜,嗆出一口暗紅的液體,密若粒粒紅豆,灑上她的衣,是血,亦是熾烈的愛戀。

明珠大駭,慌忙上前欲扶他起身,但他竟瘋了似的將她推開,後將衛悠狠狠撈在懷裡,跌跌撞撞狂衝出門,那一幕,讓明珠驚駭無比!

他的哀痛如此之深,以致魂不守舍。

明珠不禁淚水潸然,她狠咬櫻脣,再不顧已嫁之身,追上前捉住他的手,溫柔地與他暴戾而惶恐的眼神對視,大聲道:“公主只是昏迷而已,將軍切不可自亂方寸。”

外面的雨再度肆虐起來,而他懷中的人兒似乎是要印證明珠之言,蹙眉,細細□□一聲。

這一聲,如觀音玉淨瓶中的楊枝甘露般珍貴,頓時,洛少謙整個人靜了下來,他感激地看了是明珠一眼,轉身回房,再輕輕放下衛悠的身子。

但見她以從未有過的柔弱姿態靜臥淺紫色的帳縵裡,肌膚如雪,光影和着冷風幽幽遊弋其上,映上朦朧的臉龐,淡似水墨,仿若雲上那遙遠的夢般不可即。

“這毒……連夫人你也解不了麼?”

“是。”明珠黯然垂淚道:“我沒見過這種奇異的毒,觀其症狀,中毒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昏迷時爲極惡幻覺所擾,清醒時爲侵入肌骨的毒性所噬,即使氣息尚存,也定是痛苦不堪,依我所見,應是來自西域。我的藥,只能暫時緩解毒性攻心,稍稍緩解痛苦而已。”

明珠的釋疑不過短短一瞬,然,這一瞬卻像過了一生,他突然體味到錐心地疼,他們的努力、隱忍、堅持,都只爲爭取屬於自己的幸福而已,卻原來,抵不過天意弄人。

“那麼,此毒有誰能解?”

明珠輕輕咬脣,半響方道:“此毒無解,但一時也不會要人性命,它會在一年時間內反覆發作,一日重過一日,一日痛過一日,令中毒者痛苦非常。”

他痛極,仰天長嘯,此時此刻,天地萬物悲歡離合前世今生茫茫太清種種一切忽然灰飛煙滅。

天地間忽然靜了下來,他定定看向衛悠,輕輕撫着她的臉頰,一字一字道:“小悠,若你不想撐了,無妨,上窮碧落,有我陪你!”

明珠全身一顫,他的情,到底深至何處,竟以鋒利如刺的話語拆說着情感和愛戀?

深夜,風雨暫歇,久立書齋的明珠近似貪婪地翻閱各類醫書,他痛徹心扉的神情,彷彿尖刺,深深刺在她心上,引得她徹夜不眠地試圖尋找解除此毒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