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6.迷情7.故仇

6.迷情

月亮如鉤, 半掛樹梢,今晚的夜,特別沁涼。

新落成的寧國長公主府點亮了第一盞燈。稀薄的月華如水般淺淌於臺階上, 這華麗精緻的樓宇便裹在了漫天的清冷之中, 彷彿靜寂的冰。

“這是你的新府, 看看還缺什麼?”衛逸含笑詢問。

衛悠怔怔立於臺階上, 無絲毫喜色, 只是安靜地望着掛在天空的新月,沉默不語。

衛逸也不着惱,牽她來到最高的觀景樓。一衆華服使女手執流霞般的團扇, 簇擁在側。他見她臉色不佳,便知她不喜, 揮手命這些燕瘦環肥退下, 含笑看她出神地面對夜中如夢似幻的永寧城。

樓宇之外, 燈火通明,市肆喧嚷。而觀景樓上, 這方城地惟餘兩人。

衛逸伸出右手,自左至右劃了一道廣闊的弧,然後他凝望她微笑道:“看到了麼,皇姐,這就是朕的王國。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率土之濱, 莫非王臣。從此, 你就與朕一起, 共享這盛榮。”

她憑欄臨風,素白的衣裙被風揚起, 月光飄落於髮絲上,彷彿瞬間“融化”。

沉默片刻,不着痕跡地抽回被他緊握的手,勉強牽起脣角,輕輕道:“多謝陛下。”

衛逸凝視着她清亮的眼睛,忽然輕輕一帶,將她拉近身側,感覺貼於胸前的她反應與那晚上一樣,身體僵硬,既不拒絕,也不迎合。

“爲何要對朕如此冷淡疏離?爲何不能如以前一般?”

她搖了搖頭,緩緩後退,聲音低低:“怎能再如以前一般,我們是姐弟,更是君臣,凡事都須遵守分寸,不是麼?”

他驀然大笑起來,笑聲悽幽而悲涼,彷彿是一頭受傷的野獸。他猛地上前,狠狠地盯着她,石破天驚般問:“如果不是呢?”

她雖然早知他會拋出這個問題,但還是被他冷絕的語氣狠狠刺了一下,剎那,她感到一種無望的悲傷迅疾蔓延。

她身子輕輕顫抖,積壓在心頭的憤怒與委屈終於衝開了理智,不知是因爲憤怒,還是因爲委屈:“我不懂,你說的不是指什麼,姐弟?抑或君臣?”

衛逸忽然有些意外,他本以爲此時的她應該是脆弱得不堪一擊的,但她堅韌的反擊卻令他意外。

他挑眉冷笑:“你說呢,宮闈中本無秘密,依你的聰明,或許早已知曉有關靜妃的一切。”

“我......”她微微一愣,便被逼到了牆角,他突然閃電般一拳擊出,她閉上了眼睛,不想也懶得躲避。

“砰”地一聲悶響,拳頭重重砸在了她頰邊的石壁上,她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水霧朦朧的黑眼珠憐憫望着他滿是痛楚的臉。

怔怔的,兩顆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順着柔嫩的玉頰,染出淡淡的水痕,然後“嗒”的一聲輕響,滴在地面。

“你能肯定麼?你能徹查麼?你能昭示天下麼?”

衛逸頓覺心中一震,他自然不能。

無力地垂下手臂,往後退了一步,挪開盯着她的眼睛,低聲說:“你想聽一個故事麼?”

衛悠輕輕點頭。她知道,衛逸說的故事,即將讓困擾她多日的迷團撥雲見日。因此,她充滿期望的等待着。

他背轉身子,不去看她的眼睛,沉默良久。她仍等待着,看不見他的臉龐,卻可以想像,要強行撕開已癒合的傷口,是一件何等痛徹心扉的事,她何其殘忍。

“你愛父皇麼?”他突然問道。

“愛。在我的心裡,他是好父親!”

“幾曾何時,父皇在我心中也具有同等的位置。”他自嘲般笑起來,無邊無盡的痛楚隨着笑聲揮散,“我的母親,她美嗎?”

“很美。”乍然回想起玉妃陰狠的目光,她不寒而慄。可玉妃的美是無庸置疑的,當年的她何等的風華迷人。

“我的母親出自官宦世家,不但美麗,而且才藝過人,入宮以來,雖不如你的母親光芒萬丈,卻也頗得父皇寵愛。而我,在對父皇有限的溫情記憶中,他也曾對我殷殷寄望,他說我是他最滿意的兒子。可這樣的美好日子卻毀得異常之快,快得讓我猝不及防。”他說到這裡,平緩的語調突然高亢起來。

隔了一會,他倏地轉過身,神情自若,似乎已能控制好情緒了。

她心不由怦怦直跳,然後小心翼翼地道:“這些,我都知道。”

他深深看她一眼,目光中有三分悲憫,三分恨意,還有三分矛盾交織的痛苦。“我那素來孤芳自賞的母親視靜妃爲知己,她們一起研究琴藝,研究詩詞歌賦。但是誰也想不到,母親用全部熱情與心智來結交的知己卻爲她打開了一扇通往地獄的門。不知是哪一年,有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郞出使圓沙歸來,父皇在含元殿大宴功臣,當時,靜妃就在御花園中撫琴,她彈的是一首自譜的曲子,琴韻幽遠,纏綿。我記得她伴着琴音低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她的聲音很美,很動人。還有那一雙美麗的眼睛,望着那位風神俊秀的狀元郞微笑的時候,眼神溫柔。

不知何時,父皇悄悄走到了我的身邊。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撫琴的靜妃,久久不願移開目光。一曲終了,父皇也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時光流轉,母親突然憂鬱了,她常常對着我默默垂淚。每到夜晚來臨,她就倚在寢宮門邊,癡癡望着通向父皇書房的小徑。但父皇來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使來了,也是心不在焉,連最平常的語題都沒有,微微坐一會就擡腳離開,無論母親怎樣努力也換不來他往日溫情的一笑。”

“之後,靜妃也不來了。但宮裡開始大面積的種植桃花,以前母妃最喜愛的牡丹,一株一株被連根撥起,隨意扔在了一邊,等着花匠收拾乾淨。”說到此處,他面對衛悠,淡淡說:“知道嗎?牡丹代表着母親的榮寵,當初父皇曾收羅天下名品,只爲博母妃盈盈一笑。母親由此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嘲諷,所有因她而失寵的妃嬪都奔走相告,她們高興得象是重獲新生。你能想像出一個失意於愛人的女子的心境嗎?”

說到這裡,他停住了,也許他並不期望她回答,是以隱含自嘲地笑了。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她突然幽幽地呤出了一首西宮春怨。這首詩對宮妃的深情苦恨,幽怨情態,刻畫入微,使聽者如重臨其境,重見其人,加之她柔婉的聲音娓娓念來,更加感染了他的情緒。

他那雙夜空般的黑眸深深盯着她的臉龐,似乎在體味她眼中到底有多少真誠。

“母親說,她錯信了靜妃,她本以爲她那微不足道的承恩足夠讓靜妃容忍,可是,爲了固寵,靜妃還是不惜一切地在父皇面前抵毀她,絲毫不顧金蘭之誼。”

“公平一點。” 衛悠平靜地望着他略見狂亂的黑眸,輕輕道:“靜妃所享受的無上榮耀與你母親的寂寞成了極端的反比,她寂寞,所以怨怒。我想,痛苦的不僅僅是一個玉妃。難道,這全是我母親害的?”

他深吸一口氣,算是認同、黑眸轉瞬黯淡幾分,“母妃白天以淚洗面,晚上就呆立在夜幕下露水中。於是我就爬上才種下的桃樹,胡亂掰了一地的枝葉。我不僅是爲出氣,更重要的是想見到父皇,哪怕是被狠狠責罰一頓,只要他來母妃的寢宮就好了。”

“父皇來了嗎?”她冷冷問道。

他淡笑幾聲,說:“你果然忘記了,他沒來,你卻隨着侍女開心地來爲桃樹澆水。其實,你和你母親並不太像,但是你們有着相同的眼睛,一雙能令人沉淪得忘記呼吸的眼睛。”

手輕輕撫摩她的臉頰,衛逸合目,思緒頓時恍惚......

楚灝也好,洛少謙也罷,都沒有擁有她的資格,他手指緩緩下移,後緊緊捏住那小巧的下巴,故意忽略她因吃痛而微蹙的眉尖。

緊緊地,就連關節處,都因爲用力,而隱隱泛白......

“陪着朕,就象以前一樣,我仍一個可以永遠保護你的……弟弟,好麼?”

7.故仇

她不語,泰然自若的揮開他的手,彷彿他片刻前的失態從沒有發生一般,她雖懼卻不形於色。挑眉笑道:“我以爲陛下已聽清我的話呢,原來沒有。”

沉眸凝視着她,衛逸混沌的思緒忽爾清晰。

“母親要我恨你,她有這個資本。靜妃再如何受寵,她依然沒有兒子。可我迎上了你的眼睛,竟然忘記了你是母親恨的人。你看着滿地的葉片,花蕾,睜大了眼睛,好一會才以命令的語氣吩咐左右內侍,若父皇詢問,就說是永寧公主來搗亂了。可我回到母親身邊不久,父皇就來了,一幫落井下石的奴才還是不會放過邀功的機會。沒等我們回過神來,我就被狠摑了一個耳光,他用了很大的力,分明是打仇人的力度。我愣住了,連痛都忘記了,記憶中的父皇雖逐漸不喜我出現在眼前,卻從未重責過我,這一記耳光打掉的不只是我心中完美的影象,還有我的自尊。母親嚶嚶哭泣起來,她只能抱着我不停地說不要打孩子,他什麼都不懂。父皇含怒而去,從這天起就不再來了。”

“母親因此陷入巨大的悲傷中,我執意不肯認錯,父皇真的不再踏足這裡。母妃從不勉強我做任何事,她只默默承受着對父皇思念的痛苦。偶爾也到御花園坐坐,想在那裡遇上父皇。

時間一天天流逝,母親還是未能遇上父皇,或許是父皇想躲着她吧。倒是我被召見了幾次,父皇一如往常地詢問考教,但我從來都沉默以對,從此,父皇也不再見我了。曾經光彩重門楣的迎暉宮,轉眼間就冷清下來。

母親無法習慣宮人的冷言冷語,她在平靜中憔悴下去。如果一直這樣平靜下去,也算是種幸福,可就在元宵夜後,我和母親都被打入了萬劫不的地獄深處。”

衛逸是那樣冷靜地敘述着,似乎話語中那即將來臨的悽風暴雨都與他無關。

她不願打斷他的話,只默默聽着,腦子裡漸漸浮現出玉妃在寒風中等待的身影。母親不是也常常斜倚着宮門,癡癡遠眺着永寧以西的天空,嘴角蘊着溫柔的笑容。

其實她們都一樣深情,一樣執着,只是所等的人不一樣罷了。

“那年的元宵夜,母親得到了宮人探來的消息,父皇將梅林設宴,靜妃稱病不出,宮妃們自是人人欣喜,靜妃不來,那便有了接近父皇的機會了。母親隔着重重樓宇,依稀聽見悠揚的絲竹絃樂,她想父皇在開心的日子或許會想起自己來,母親這樣想着,精心地梳妝等待。夜深了,樂聲都停止了,她還在等待着。可父皇到底遺忘了她,我看見她柔弱的背影仍然僵在宮門邊,彷彿已化成了冰冷的岩石。

我以爲母親哭了,但是沒有,她連一顆淚珠都沒掉,凍得烏青的嘴脣不住地顫抖,反覆低語着一句話:‘他真的忘了我,真的忘了我。’

她眼中的絕望是那樣深刻,古語云:‘哀大莫過於心死。’如果真能心死,我的母親肯定比現在任何一位宮妃都要幸福。”

衛悠在他灼灼的目光逼視下,輕輕拭去眼角的水光,怎奈長長的睫毛上還是漏下一滴玲瓏剔透的淚,與溶溶月色相互輝映,發出柔和的光芒。

他冷硬的心頓時軟下來了,彷彿自那雙晶瑩的黑眸中看到了久違的純善,如同玉淨瓶中的楊枝甘露般罕有。

但僅是剎那,陰影又遮敝了乍現的陽光,他哼了一聲,繼續說下去:“那一晚,連賢妃也來了,她從不放過任何令母親痛苦的機會。她在內室裡和母親說了幾句話,就帶着得意之色離開了。她走之後,母親說她要出去一會,我猜她是去御花園,哪怕是遠遠看父皇一眼也好,我不願看見她如此卑微的樣子,所以就在宮裡等着。半夜裡,母親回來了,她的腳步十分凌亂,好像很慌張,還碰倒了燭臺,寢宮內霎時黑下來,我根本無法看見她的臉,只是聽見黑暗中傳出異樣的喘息聲...... 當侍女再度點亮燈燭時,母親的臉色全變了,她安靜地坐在了牀邊,她緊閉着雙眼,全身不停地顫抖,不知是因爲恐懼還是憤怒。”

忽然起風,樓臺上宮燈搖拽,一明一暗的跳動着,衛悠身子輕輕顫抖,似乎承受不住深夜的晚風。

衛逸除下外袍,動作極爲輕柔地爲她披上,目中蘊了一絲不欲掩飾,寵溺得如溫泉般的溫柔。

她瞪着那華美、象徵着燕國最高權利的“符號”,頗覺沉重,復將這留有他餘溫的衣服除下交回他手中,低低道:“請陛下保重龍體。”

他臉色一變,目中有受傷的冷意,扔開外袍,繼續未完的故事。

“這晚母親就只怔怔坐着,喃喃說:‘她,她該死。’然後便是等待着將要來臨的風暴。果然,天還沒亮,父皇就狂怒而來。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父皇,在他不可一世的臉上,混雜了太多的情緒,傷心,絕望,悲憤,痛心疾首......,還有一雙泛着血絲的眼睛。更令我震驚的是,他居然倒提着一把長劍,森森地閃着青光,映上他慘白的臉,令我不寒而慄。

他一言不發,舉劍就刺向母親,速度之快,那是非致母親於死地了。我想都沒多想,撲過去抓住了劍尖。”

“啊!”她詫異輕呼。

他淡淡掃視她一眼,接着說:“他用了很大的力,我的指縫流出了血,在母親驚呼聲中,他咬牙抽出了劍。那是何等錐心的疼痛,可我卻沒感到,只是愣愣望着殺氣滿臉的父皇,而他只恨恨喝斥:‘滾開!’同時一腳踹開了我,又閃電般刺向母親,這一次我鞭長莫及了。但劍尖抵住母親咽喉的那一剎那,他停住了,握着劍柄的手顫抖着。母親突然笑了,笑聲淒厲無比。父皇大吼:‘你瘋了嗎?’母親的笑聲更加尖銳了,眼神狂亂無神,我撲上去拼命叫着,得到的迴應卻是一連串的瘋狂笑聲。‘瘋了,你真的瘋了。’父皇又錯愕又震驚地低喃。

母親素喜整潔,若非瘋了,怎麼會在地上打滾。我抱着她,想留住她唯一的尊嚴,但她的力氣格外大,很快就被她掙脫開了,尖笑着跑到外面,一跤摔進了雪地中,當我跑過去時,她已經凍暈了。

他在那裡站着,或許是我滴在雪地中的血那樣鮮豔刺目,因而喚起了他一絲慈藹。‘當’的一聲,長劍落到了地上。我用盡全力抱着母親,跟着就昏倒在雪地中。等我醒來時,母妃已被遷到了西菀,而我,則成爲了宮中一個多餘的遊魂,父皇的冷淡縱容了其他的皇子,他們以欺侮我爲樂,從此,我便以沉默對抗整個皇室的金枝玉葉們,我收斂了鋒芒,學會了忍,直至你無意中又再次注意到我這卑微的存在。”

她默然轉身,步近一盞宮燈之下,或是掩飾心中的恨意,她伸手去撥弄那燈。柔美的光剎那點亮了她的容顏,肌膚瑩白,黑眸清冷,嘴脣輕抿,這麼一張美麗的臉龐,如畫的眉目間卻有幾分男子的強勢神情。

“那晚被推入太液池的人是你的母親啊,她因此感染風寒,父皇聽信讒言,任她含屈而逝。姐姐,你難道一點都不難過傷心嗎?”

“因爲我的母親希望自己女兒很好地活下去,沒有仇恨,沒有沉痛。”她凝視着他,一個字一個字道:“母親去逝時我就在她身邊,她閉了眼睛,我卻能記下那模樣,並在成年後解讀其中的深意。”

“或許你都知道了。”衛逸嚴肅地盯着她。緩緩道:“靜妃、父皇、還有那狀元郞,他們三人之間的愛恨糾纏,據傳,靜妃病逝之後,那狀元郎亦抑鬱而死。”

她點頭道:“我早知道了,因爲我遇上了丹芝,那是賢妃身邊曾經得勢的侍女。”

“果然聰慧。”許久,衛逸方纔淡淡一笑,“丹芝,丹芝……她現在何處?”

“在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

聞言,他目光頓時犀利冰冷。

她滿不在乎地微笑,何嘗不知道眼前的人已不是當年跟在身邊的孩子,如此直言挑釁只會激怒他。但是她不得不挑明,他越來越明顯的態度,她害怕,他似真似假,每每到眠月宮休憩探望,總不許任何侍從入內,並且常常停留數個時辰,如此有悖倫常的言行已令整個後宮猜忌。

凝神留意他的反應,不出所料捕到他不加掩飾的怒火,她目光投向燈火明媚的遠處,低低道:“聽說,南淮前來迎親了,懇請陛下爲我挑選吉日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