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5. 裂變

姐姐中毒了,難道是她使的緩兵之計?

衛琳隨着內侍穿過光影搖曳的迴廊,心中如是想。風拂起她的玉色裙袂,曼妙身影翩躚如舞,那一抹淡碧的色澤忽然顯得有點悽豔和蕭瑟。

然重重的紗幕捲起後,牀榻上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猝然映入眼睛時,驀地驚覺到不對勁,上前一探脈,發現脈象微弱紊亂,漸有衰竭之勢。

果真是中毒了?

衛悠兀自昏迷着。

素心已爲她更換了衣裳,素淨的顏色,青絲間逸出的幽香,似是閒時小憩的寧靜眉眼,那難得的,退卻了往昔倔強的模樣依然美得無可指摘,更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弱柔。

“姐姐……”衛琳微怔,見孫太醫托着煎好的藥立在一側,神色極是憂鬱,素心則默默拭淚,見到她,慌忙上前行禮,她略點頭,便轉目凝視躺在竹榻上的面龐,猶豫片刻,詢問孫太醫:“是中毒麼?”

“是。”孫太醫點頭。

“什麼毒?是宴上的食物有毒?”她再問,終於,孫太醫拭拭汗,還是說出口:“趙王殿下已命臣等查實,今日宴席上的酒水食物之中俱無□□。公主近日偶感風寒,覺得咽痛煩燥,太子妃命太醫院爲公主好好調理身子,老臣便擬了方子,用甘草二兩,蜜水灸過,加水二升,煮成一升半,每服五合,一天服兩次。此方名‘甘草湯’須知甘草亦名蜜甘、蜜草、美草、性最甘、平、無毒……”

“誰要你羅裡羅嗦地背藥經,說,永寧公主中的是什麼毒?”

只聽“啪”地一聲,孫太醫手中的藥碗摔到了地上。霎時湯藥與碎瓷片齊飛,幾滴藥汁甚至濺上素心的裙角。

“公主恕罪......?”孫太醫自知失態,立即蹲下身子,避開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垂首收拾地上的碎片,連聲答道:“這甘草本是無毒,但若一經食鯉魚,二者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藥方是老臣開的,所忌之物,老臣曾一一稟明,只是萬不料有此事發生。所幸公主中毒不深,尚無性命之憂。”

衛琳“嗯”了一聲,面向素心,斥責:“你也太不小心了,明知服用甘草湯之後不得混食鯉魚,爲何不告知公主,以致釀此大禍。”

素心大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申訴:“這個奴婢委實不知啊,前日公主應邀去東宮觀舞,忽感風寒,太子妃便急召太醫診治,親自審了方子,後命侍女依方子爲公主煎藥,公主服藥之後,病情有所好轉。這幾日,奴婢都是按此方爲公主煎藥,完全不知有不能食用鯉魚的大忌啊。”

衛琳那水晶般瑩亮的眼珠定定望住她好一會,見她除了神色哀慼,眼神倒是清澈,並無躲閃的狡詐,於是便相信她所言不假。但轉念亦想:若此事是東宮故意謀劃爲之,那麼她心機簡直是匪夷所思了。念及此,不覺心中一凜,寒意上涌。

忽有柔和的簫音自眠月宮外斷續傳出,細品其意,竟纏綿如絲。她不禁詫異,誰敢在這種非常時刻吹簫?

於是她便沉聲詢問,素心眉有深愁,輕輕答道:“吹簫之人乃是南淮貴客。”

她聞言走近長窗,循樂音望去,只見花木深處果有一人憑風吹簫,映着清澄澗水,衣袂飄飄,他側面的輪廓極是深遂優雅,眉梢似乎銜着千種憂心,那略欠血色的肌膚反而令他倍增哀而不傷的奇異美態。

“既是南淮貴賓,爲何不遵循我燕國禮儀,反而越禮行事?可知深夜逗留後宮,有損永寧公主清譽。”

素心嘆息一聲,低言:“事到如今,有誰會在乎永寧公主的清譽,這是太子殿下默許的。”

“這是實話。”衛琳忽然微笑起來,俯身凝視姐姐那沉睡的容顏,在她耳邊低語:“你不是說過要讓我來恨你麼?聽說,謙哥哥已連續攻克了圓沙三個附屬國。他依然是戰無不勝,這樣的夫君,我又怎會讓給你。”

素心聽得真切,忍恨泣道:“朝陽公主,求您別再說了,現在沒人能和您爭。公主才除去劇毒,還須靜靜調養身子。”

她回頭一笑:“好忠心的丫頭,姐姐的運氣總是這般好。”

“淮王駕到——”一聲長音忽然自簾外透入。

衛琳吃了一驚,當下連忙站起來準備迎接,轉頭看素心,卻見她臉色淡然,凝如靜水般沉默。

隨着腳步聲由遠而近,侍女將最後一重簾幕拉開,淮王楚灝走了進來,目光一掃,揚眉以問:“朝陽公主?”

她淺淺的,禮貌性的笑容瞬間驚愕地凝固。

楚灝目光沉鬱,不苟言笑的臉帶着一種拒人於千里的冷漠,片刻前的美感剎那消散無蹤,彷彿捲起了足以敝月的陰霾。

他還記得她,那年,她不過是一個青澀的,永遠隱藏在永寧公主絕麗容光下的小丫頭。她苦笑,淡淡地應了一聲,隨即低首,她怕他捕到她含怒的怯懦。

她恨他,恨他利用了她最引以爲傲的天賦,爲此,她不再提筆作畫,那怕是師傅贊她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她亦含淚將無比珍視的天賦塵封於心。

她輕緩移步接近他,略略欠身一福。深痛的記憶自心底蔓延,因而臉龐綻出一絲強自壓抑的慍色。

“淮王,我不知你竟如此長情,居然自降身份,親身入燕求締婚約,可是長情未必是真情。你可知曉,你已將姐姐迫到一個絕境。”她秀眉一挑,冷冰冰地道:“想必今日宴席上發生的事,你都一一目睹?”

楚灝負手環胸,下頷微揚,勾了勾脣角,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簾中的佳人,再垂視衛琳:“你的一番言論令我實在很意外。我以爲,你是恨她的,她奪去了你本應有的光芒,奪去了你珍視的愛情……可是,你卻好象在替她抱不平。”

“是的,我恨過她,就象我感激過你一樣,都是自以爲是的莽撞情感。”她木然停駐,看着他的面龐漸漸模糊,竟有些鄙夷昔年的自己。

“哦。”他挑動眉毛,笑容忽又隱去,悵然道:“你感激過我麼?”

衛琳目光一轉,示意素心領太醫等退出。

素心默然,眼睛仍停留在衛悠的身上,輕輕搖搖頭道:“請讓奴婢留下來侍候公主。”

衛琳垂下眼睛,再次擡眸,中有柔柔的微笑,看上去異常溫柔和善,也異常……虛僞。“難道你怕我會對自己的姐姐不利,有淮王在呢,還不下去。”

素心自知無法違拗,便垂首退下,將門輕輕關上。

楚灝緩緩走至榻前,俯首下去,輕柔地以手背感知她額上的溫度。她肌膚之光潔,遠勝於溫玉,那觸感一如記憶中的美好,他不覺苦笑起來,他還是喜歡不可一世的她,即使她仍會以不屑一顧的眼神碎裂他曾期待再度貼近的距離。

此刻罕有的溫馴卻似尖刀,剜得心連連發疼。

衛琳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絲毫不驚訝,只冷冷盯着他,直到他覺得空氣似乎不再流動,彷彿止水一般,終於回眸。

“你有話要對我說?”目光一冷,毫無溫度地質問。

“當然。有些話,我忍了四年,今天難得遇見你。當年,我不懂事,即使你讓我犯下了一個滔天大錯,我還是滿懷歡欣的去迎接這個錯誤。因爲,你會帶走了她。而後,我在七夕的深夜幸福祈禱,希望你能給她快樂,並將她永遠的留在身邊。這樣,某人便不再會爲她難過了,而我,也會成爲某人的新娘。”衛琳的聲音幽幽懨懨,“可僅僅四年的時間,她又回來了,她從不曾訴苦,對你的事緘默不語,但我卻自她哀傷的美麗眼睛中看出,你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可我還是恨她,恨她爲何在我以爲幸福唾手可得的時候回來,恨她爲何執意令我觸摸那拼命想忘記的真相。”

“所以,你想讓她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動聲色地,他換了一個話題。

衛琳雙目微瞠:“你懷疑她歸國後遇到的刺客是我安排的?”

他冷笑:“你有足夠的動機,不是麼?”

“不……四年前,我錯信了一個人,她待我極好,象姐姐一般,關心我的喜樂,關心我的心情,所以對她,我是知無不言。”她喘了一口氣,看着雙目緊閉的姐姐,低低地,艱難地反駁:“我將心中最大的秘密告訴了她,她說,她會幫我。”

他靜靜傾聽,眉頭都不曾牽動一下,似乎她所言完全是與已無關的。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是誰?”衛琳指着他,恨聲指責:“你們,利用了我的妒忌,利用了我少不更事的莽撞,更利用了我繪畫的天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