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惟昱在那場茶會上聽了周娥皇的狡黠反詰之時,究竟有幾分心中所想被看穿的窘態,外人便不得而知了。不過,從事後的結果來看,錢惟昱的霜糖銷售計劃,顯然是做出了調整,若說不是因爲周娥皇的勸說,那也找不到別的原因了。
五月底的時候,一條消息漸漸在江浙大地上傳開:聽說吳越軍攻下信州之後,彭城郡王麾下的鎮海新軍都指揮使林仁肇在帶兵肅剿逃入龍虎山的南唐殘軍時,南唐軍有數名將領逃入張天師的正一觀內避難,結果林仁肇這個煞星卻是半點崇道之心也無,居然帶兵衝入張秉一張真人的觀宇,把一羣人都搜了出來!
搜索唐軍逃亡的殘兵敗將時,林仁肇在張秉一那裡“順便”得到了一個意外地收穫——他抓到了南唐已經致仕的太傅周宗家的兩名女眷。據說是因爲肺疾和先天不足之疾被周太傅送來張天師處修行治病的。結果來了還不到兩三個月,便被如狼似虎的吳越軍抓住了!
“兇殘”的林仁肇知道周宗和他自己的頂頭上司、吳越鎮海軍留後、彭城郡王錢惟昱有師生名分。周娥皇、周嘉敏也算是錢惟昱的師姐、師妹,於是就把被俘虜的周氏姐妹禮送回了蘇州,交給錢惟昱處置。
於是,雖然和真相實情打了兩三個月的時間差,但是好歹是把周氏姐妹如今的身份、處境洗白了,從此以後,她們也就可以正常在蘇州露面。至於周宗那邊,少不得入宮找李璟哭訴告罪一番,說是他爲了給女兒治病,聽說張天師處有療養先天不足之症的秘法修持之術,這才把家眷送去。不想越賊攻城略地,信州原本深處大唐腹地,竟也在數月之間落入越賊手中,兵荒馬亂之間,自己又已年邁,音訊相隔之下無力救助家眷,這才釀成慘禍。
周宗是當初擁立李璟他老爹李昪的勸進功臣、官拜太傅,又快七十歲的年紀了。這等慘事發生,李璟也只有好言勸慰周宗都來不及,又怎會去疑心他是因爲見了大唐被吳越、後周、武平軍三面夾攻、大廈將傾而故意轉移了家眷?
何況周宗自己一直是穩居金陵、要做大唐忠臣的,就算金陵城破,他也會爲國死節。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有人疑心他叛國呢?退一萬步,此事就算真被揭穿了,也不過是一個老父不忍自己的女兒和自己一併遭難,想要爲後人留個退路而已。
周宗那邊的信任危機好歹是擺平了,周娥皇的身份也被洗白了。隨後數日,卻是又有幾幢新奇的罕物,在蘇州、無錫等處流傳開來了。而它們最初的源頭,不過是一些高檔的藥行和食料鋪子罷了。
……
葉小天是蘇州城內最有名的醫館和藥局“回春堂”的夥計班頭。連夥計都需要有班頭,實在是因爲這家藥局的規模比較大,光是坐館的郎中便有十幾個,後堂還有幾十張牀位的病院。
普通的夥計可能不知道,這回春堂還是有官府的背景的,但是葉小天卻知道。昨夜,一個蔣家商會的幫辦來到堂子裡,交給了掌櫃的兩個綢布袋子,裡面滿滿的都是藥材。隨後掌櫃地便把他叫去交代了一番,介紹了這兩味新藥,命他這幾日把這新藥的勢頭造出去。
“掌櫃的,快來看看,我內人這是肺經虛火的宿疾又犯了。可有郎中幫着瞧瞧,原先的藥都吃遍了,補虛補先天的‘人蔘養榮丸’都吃過了,還是不見好轉。”
一個富態的中年男子、一副富商員外打扮,扶着一個嬌弱的婦人走進回春堂,剛進門便大喊大叫,引得其他瞧病的抓藥的人統統側目。葉小天凝神望去,心中一動:莫非這是請來的托兒?
果不其然,葉小天張羅那病人尋一處張掛着紗簾的位子坐下,去後堂請了郎中,整個回春堂裡最有名的宿老郎中便跟着出來了。這種小病都要鎮館的郎中出面,葉小天就更堅信是托兒了……
果不其然,後面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那個嬌弱不足的女病人在鎮館郎中一番診治、問明瞭曾經用過的藥物之後,被認爲無藥可用。那員外有些急迫,卻是拿腔作勢讓鎮館郎中務必拿出些奇藥調治,至於錢的問題,不要給他省!
那鎮館郎中又勸說了幾句,才悲天憫人地說道:對症的新藥呢,卻是有的,只是此物得來非常不易,價錢騰貴,便是高麗的人蔘、吐蕃的蟲草也比不得——乃是南洋一萬五千裡外麻逸國出產的豬婆龍血肉!
說罷,那鎮館的郎中對着葉小天一使眼色,低低附耳說了兩句,葉小天便把昨日拿到的那包風乾臘制鱷魚肉乾給拿出一些來。演雙簧的雙方一番做作,花了一百多兩銀子,這纔買了一小包鱷魚肉和一瓶鱷魚血回去。旁邊診病的其他人家也不乏富貴人家,卻是全部看得呆了。紛紛在那裡竊竊私語:
“南陽豬婆龍?那是什麼罕物?雖然不明白在說些什麼,但是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當然厲害了,聽說南洋麻逸國到這裡,往返一趟便是三萬裡海路。而且豬婆龍好歹還帶這個龍字——剛纔劉員外買走的那包肉,可是龍肉啊!爺癡長了幾十歲,原本還以爲龍肉是吃了長生不老的,原來也不過是治療婦人先天不足之症而已……”
“可是,此物中土素來所無,我大吳越海商雖然犀利及遠,此前幾年也不曾尋訪得這些東西吧。爲了如今突然就有了呢?”
這個問題問出來之後,其他起鬨的人無不深以爲然,卻是得不出結論。這時,往往就會有一個看上去神神秘秘、其實是醫館的托兒的傢伙出來釋疑:“說你們沒見識吧!沒聽說麼,前一陣子那南唐周太傅家的大女兒,被咱郡王爺給擄來了。那周家大小姐啊,那真是……”
那做托兒的劇透男一說到“周大小姐”四字,便露出一副讓淫道中人人人意會的猥瑣表情,吊起人們的胃口之後,戛然而止地一轉:“呃,跑題了,反正那周大小姐之所以被唐國周太傅送去信州,就是到龍虎山張天師那裡修行治療不足之症和肺病的,可是張天師都沒得法子。咱家郡王爺是憐香惜玉之人,又和周小姐有師姐弟的情誼,便親自帶了船隊,不遠萬里迢迢下南洋,歷經艱險,這才取來南洋豬婆龍給周小姐診病……”
“那此物該是很貴重吧,怎會有這許多流傳民間?”
“人家大人物出手,一次多弄一些,礙你啥事兒了?要你多嘴!”
就這樣,以蘇州和無錫爲起點,隨着蔣家商會的勢力漸漸渲染,雖然如今這個時代信息傳遞速度慢,但是好歹個把月之內,江浙一帶的大城市裡,都是知道了錢惟昱爲了女人拋下政務屢次出海探險的怪誕傳說——雖然這些傳說在許多百姓那裡都會被嗤之以鼻,因爲錢惟昱在今年占城稻收穫季節時候那腳不點地的忙碌親民,讓他們根本不相信這種謠傳。但是,也架不住更多的人願意相信。
與鱷魚血肉、玉脂冰片等物相似的,另一樁影響更大、傳播更快的消息,便是吳越國新出產的霜糖、冰糖的發賣了。從六月開始,在蘇州、無錫、杭州、越州等吳越國最爲繁華富庶的城裡,每月都會有少批量的“海外霜糖”出售。
發賣的自然都是和蔣氏商會以及錢惟昱的御用商會有點聯繫的店家,而且產量也非常緊俏,做足了“飢餓營銷”的戲碼——比如偌大一座杭州城,每個月只有五百斤霜糖的供給量。杭州城裡的豪門大戶何止千戶,這個供應量平攤下來也就只夠大戶人家每戶買上幾兩而已。僅僅落後杭州半個月,宣州、甚至金陵城裡都開始出現了滲透過去的吳越商販販售的霜糖。
金陵城中的達官貴人對於這種甜味綿密香軟、色澤白淨無暇的罕物也是非常追捧,在此物纔剛剛少量出現的時候,因爲物以稀爲貴的道理,幾乎一斤糖便要兩貫銅錢!
吃糖不比吃藥,那是人人都可以吃的,於是霜糖之所以會出現的原因,傳說得也自然比鱷魚肉的傳說要快了。
在有心的推波助瀾之下,這“海外霜糖”的產地被說成是東洋之上、一處比日本國還要遠了三四倍海路程途的極東島夷之國,名喚“夏威夷”。正因爲路途太過遙遠,所以才價錢如此騰貴——反正如今東海的航路都是錢惟昱一家獨霸的,便是他說產霜糖的夏威夷國距離中土五萬裡,也沒人有可能去求證反駁。
那麼,這“霜糖”又是因何被尋獲的呢?在這番傳說之中,那些托兒自然也要添油加醋地訴說:那是因爲吳越太醫院的秦院判給周大小姐診病之後,開出了的方子裡面需要用糖,但是又覺紅糖對於肺經虛火的弱女子來說太過燥了。於是彭城郡王殿下就不計工本、搜山檢海地讓自己屬下的商船隊撒網尋獲了夏威夷國的霜糖……
這番瞎話明顯還有很多漏洞,但是傳說這種東西,只要你有八卦性,在傳播的過程中自然有無數人會幫你完善。至少如今鱷魚肉和霜糖這些亙古未見的東西已經實打實擺在人們面前了,編造一個來歷還不容易麼?
於是,南唐皇帝李璟聽了這些瞎話之後,一邊搖頭鄙夷那錢惟昱不務正業,一邊又把他和自己那個素來只知道佞佛和圍着美人賦詩的六兒子李從嘉相提並論;
和錢惟昱打死打活做了多時對頭的南唐皇長子李弘冀,聽聞了這番傳說之後,卻是大恨拔劍在石頭上亂砍:“此天亡我,非戰之罪也!錢惟昱小兒你這紈絝子、登徒子、要不是你狗屎運,仗着水丘昭券和林仁肇兩代將才爲你所用,光靠你自己真本事的話,早就被孤王擒獲數遭了!”
驟聞周娥皇被吳越人擄走之後如雷擊轟頂五內俱焚的唐國吳王李從嘉,免不得觸景生情譜寫了一番“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類的哀婉詩詞,因爲作品太多,倒是不好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