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壽堂外沉靜一片,空無一人,只有遠處廊下立着伺候的丫頭,偶爾風過,颳得樹葉嘩啦作響。
寧壽堂內寂靜的只有角落的西洋鍾“噠噠”走着,糊着桃花玻璃紙的房門緊緊閉着,透過窗紙倏爾一束陽光微微洋洋落進來,暈在佟母面無表情的側臉上。
佟母靜靜坐在黃花梨六螭捧壽塌上,微微闔着眼,不言不語,就連眉毛也不曾擡一下,只一下沒一下的撥着佛珠,身邊的茶盞早已擱的沒了熱氣兒。
是的,身旁的佟維信已然有些壓不住,老太太打一尋人叫了自己過來,便對自己不搭不理,一杯滾燙的茶愣是擱的涼苦難以下嚥。
瞥了眼西洋鍾,佟維信終究開口道:“老太太尋兒子來可是有事?”
若論老太太的用意只怕沒有比佟維信更明白的了,不過既然老太太不開口,他也斷沒有給自己斷後路的理由。
佟母緩緩睜開雙眼,淡淡瞥了眼佟維信手邊兒的那杯茶,不溫不急道:“坐了許久,喝杯茶吧。”
說着佟母“啪”的一聲將手中的佛珠放在桌案上,毫不遲疑地伸手端起案前的那杯冷茶就要遞向嘴邊。
“茶放久了,涼苦的很,老太太若是想喝,再喚丫頭們換一杯。”說着佟維信偏頭正欲喚人。
“涼苦?”
佟母倏然冷笑一聲:“可不是,心涼了,可不就該苦了。”
佟維信臉色微微有些下沉,冷然不再言語。
佟母一揚手,倒是喝了半口。緩緩將茶盞放在案上,眸子有些飄渺的看着那一抹光暈,半是回憶半是感慨:“從前老國公納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如何不讓人心涼?涼到最後連苦只怕都沒有了,有的只是木然。”
佟維信眉頭一動。不動聲色的睨了眼老太太,倒是毫無感慨的睨眼道:“三妻四妾古來有之,更何況公侯之家?再者,父親那時妾室雖多,但也從未曾危及母親您的地位,時至如今。您依然是靖國府的老國公夫人,朝廷的一品誥命,可見父親從來敬重與您。”
“敬重?”
佟母眉一凜,好似聽到天大的笑話般冷笑一聲:“你以爲相敬如賓便是夫妻?”
佟維信眉眼一沉,不再應聲。佟母冷冷道:“更何況我王氏何曾有他敬重才能保住今日的地位?”
佟母冷眼睨向自己的兒子:“元晦你記住,你,還有廷奕如今的位置,不是你那靖國公的父親給的,是我這個老婆子在這靖國府裡拼殺,踩着無數的屍骨奪回來的!”
佟維信眉頭微蹙,便見佟母厲眼道:“你以爲你如今這靖國公的位子便來的那麼容易?你可曾知道爲了你這個位子我除掉了多少佟氏的子孫?染了多少的鮮血?”
眼前的佟維信愈發沉默,終究緩了語氣道:“是兒子一時糊塗了。”
“你糊塗?”
佟母冷哼一聲:“不是你靖國公糊塗了。倒是我這瞎老婆子糊塗了,竟不知我的大兒子如今越發有了能力,早已不需要我這老婆子在一旁指手畫腳了。都是我這老婆子沒眼力,倒是擋了你的路了。”
佟維信眉頭驟然一顫,臉色愈發黑沉:“母親言重了。”
佟母眼眸一擡:“我這老婆子可曾說錯了什麼?我這老婆子尚還硬朗地坐在寧壽堂裡,你就能堂而皇之的做出殺妻滅子的事情來,莫不是我這老婆子如今在你眼裡已經當是死了?”
佟母聲音驟然一擡,佟維信聽了。已然面色沉靜道:“母親這句話兒子不懂。”
佟母嘴角凝起一絲冷意:“當初若非我這老婆子攔,那錚哥兒只怕不是躺在牀板兒上三個月。該是在棺材板兒裡躺一輩子。”
佟維信眸中一冷,便聽佟母繼續道:“大房的事尚未定論。你便光明正大的去逼妻自縊,就是老國公還沒這等氣魄,你倒是比你老子強!”
佟維信再坐不住,沉然欲說話,便聽得佟母道:“我當初已說過,既然你已經棄嫌老婆子礙眼,金陵倒是個養老安神的好地兒,遠比坐在這金堆堆裡睡得不安生強,老婆子大可去金陵,這靖國府自然是你靖國公一人的。”
佟維信倏然擡眼,眼眸生冷道:“母親,兒子一直有一句話不曾言,究竟是我這兒子親,還是崔氏與你親?母親竟次次與外人對付兒子?”
“對付?”佟母眼眸一顫,是的,她從未想過,自己事事爲她這兒子謀劃,算計,竟要換來母子成仇的一天麼?
“崔氏被賊匪劫去,三天方還,如今朝堂,坊間,甚至是整個金陵城都傳遍了,人人皆笑我堂堂靖國公戴了一頂綠帽子,如今我看到崔氏便會想起那些政敵譏笑的眼神,就是因爲她的存在,纔會日日提醒我如今的可笑!如此不潔之婦,難不成母親還要逼着我日日供起來不成?”
佟維信倏地怒然起身:“兒子的確讓崔氏自縊,如今兒子絲毫不後悔,後悔的只是沒有親手了結了那個賤婦!”
“元晦!”
佟母再也壓制不住,拍案而起,只聽“啪”的一聲,手中那串佟皇后賜下來的菩提珠子愣生生斷了線,“嘩啦啦”佛珠落下,滾了一地。
佟母倏然眼風射過去,擡手指着佟維信厲生生道:“你以爲逼死了崔氏你便能堵住天下人之口嗎?”
“你可曾想過尚在疆場廝殺,立下戰功的錚哥兒?可曾想過朝堂上愈發後起的筠哥兒,又可曾想過府裡尚還有個小娘子?”
佟維信冷冷道:“他們皆是我佟家人,流的是我佟家的血。”
佟母倏然冷笑:“他們還是崔氏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還有一半崔氏的血,你們是血緣割不斷,難道他們與崔氏便能割斷了?難得你以爲這三個兒女能接受一個逼死自己母親的人?更何況崔氏一死,崔家你該如何應付?天下揣測又該如何應付?”
佟維信眸子深凝,陷入了沉寂,佟母緩緩道:“元晦你不要忘了,太子也曾插手此事。”
佟維信眸子微震,便聽得一陣桌椅碰撞的聲音,佟母冷然起身道:“元晦,我若是對付你,便會眼睜睜看着你終有一日落得衆叛親離,父子成仇的那一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佟母眼也未擡,轉身走進了後堂,只留佟維信靜靜立在那,雙拳緊握,眸中冷厲如寒潭一般,而腳邊尚還躺着那幾顆孤零零的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