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人生總是如此,聚聚散散,離離合合,再熱鬧繁華,宴罷一刻,三三兩兩的四散退離,最終只剩了個空蕩生冷的空架子。
就像美極一瞬的煙火,最初的一道光亮衝破夜空,看煙火的人讚歎的低呼,“嘭”的一聲,“噼裡啪啦”的炸開,絢極整個夜空,人們的驚歎將煙火捧到極致,那般閃耀,灼目,最終卻零落了星星點點,直至隱入夜幕,連微弱的星火也再看不到。
宴罷,佟皇后按理擺駕回宮,只得派了身邊的槿言親自送佟母一行至宮門口,翠幄青紬車靜靜停在宮門處,如蘅姊妹坐在車裡,佟如蕪眼睛要睜不睜的,半身傾在引枕上,已然是昏昏欲睡。
如蘅卻是緊緊靠在車壁上,湊到車簾處,兩眼精神的睜着,凝神靜氣,貼耳聽着車外微弱的說話聲兒。
饒是如蘅如何凝神,也只聽到斷斷續續的“…是難得的皇恩…娘娘一個人常常唸叨着,雖不說出口…都是看在眼裡的。”這是槿言姑姑的聲音。
如蘅使勁趴着車壁,就差把自己給嵌進去了,卻仍然只弱弱聽到佟母喟嘆道:“…娘子小…也好,不然反倒怕驚了貴人們…福兮禍所伏,說不定這反倒是福。”
就在如蘅鬱悶自己沒能長個招風耳時,後面一句卻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槿言姑姑嘆息了一聲道:“那宮裡…老太君也曉得,皇后娘娘再是端穩能持,卻也是難吶。”
後面佟母的迴應如蘅沒有聽到,如蘅只蹙眉顧自凝思,那宮裡?是指的哪個宮?
宮裡是個最受不住秘密的地方,每一絲磚縫兒許都透着觸角,前一句話剛說出口,只怕後腳就傳遍了六宮,如蘅居了十幾年的中宮,自然是深有體會。
如蘅已能在腦海中浮現方纔的景兒,槿言姑姑雖沒說出來,只怕會趁着黑夜裡朝某個方向努努嘴兒,佟母自然什麼都明白了。
如蘅想了一會兒,能讓見過大風大浪,穩居後位多年的佟皇后覺得難的,只怕沒別的,只有宸華宮的正主兒,今日宮宴上瀲灩奪目,尊貴得意的榮貴妃了,其餘四妃在佟皇后面前,再厲害也是翻不起風浪的。
榮貴妃卻不一樣,家世不弱,育有皇子,更有聖眷,好似所有的福氣都巴巴兒地去了馬氏那。
皇帝冊封的這個“榮”字兒可用的真好,除了尊貴無雙的後位,所有的尊榮都讓馬氏佔盡了。若非佟皇后與皇帝是少年夫妻,這許多年走過來,在皇帝心中留下了重要的位置,只怕這日子過不好。
若是擱在前世的如蘅身上,只怕也應對不及,相比於如今的佟皇后,前世的她坐鎮後、宮,至少沒有這樣一個榮貴妃擺在面前硌眼硌心的,只有一個皇貴妃佟如蕎,卻不過是個庶妹,就算她佟如蕎心裡再不甘,明面兒上照樣得靠着她佟如蘅過,靠着她靖國府才能挺起腰子,哪裡敢這般張揚跋扈,得意的就差翹起尾巴了。
如蘅正顧自凝思着,卻聽得車馬外悉悉索索的衣袂聲,如蘅心“騰”的一跳,忙靠在車壁上,闔了眼裝睡。
佟母一掀開轎簾兒,看到的便是這番場景,兩個小娘子一個歪在引枕上,另一個斜在車壁上,都舒緩的呼着氣兒,看起來困極了的樣子。
佟母脣角不由揚起慈和的笑意,扶了宮人的手,一傾身進了馬車,剛坐穩,聽得“咕嚕咕嚕”馬車碾過青磚的聲音。
一陣衣料悉悉索索下,兩個小娘子都悠悠要轉醒的樣子,佟如蕪卻是迷迷糊糊地呢喃了兩句,又睡過去了。
如蘅揉了揉迷濛的眼睛,看向身旁的佟母軟聲軟氣道:“老祖宗,到家了麼?”
佟母愛憐的攬瞭如蘅入懷:“還有一會兒呢,怎麼?又想母親了?”
小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蹭了一蹭,窩進佟母溫暖的懷中,佟母嘴角揚起笑意,攬着如蘅的手緊了緊,有一搭沒一搭的撫着如蘅的髻兒道:“平日裡看着小小的,沒想到咱們的三娘在皇上面前也不發怵,小嘴兒吧嗒吧嗒倒是跟蹦豆子一樣,更讓老祖宗沒想到的是三娘還敢違了皇上的聖命,今兒可是把老祖宗的一顆心都嚇得好久揣不回肚子裡去。”
如蘅到底是心懷愧疚的,前世裡佟皇后對她的好,她這輩子也是忘不掉的,如今的她又如何不知佟皇后的辛酸,雖然坐在世間女子最尊貴的位子上,卻終究是高處不勝寒,如蘅是在那位子上坐過的,自然深深地體會到了從前歷代的皇帝爲何自稱“寡人”,歷代的太后爲何自稱一聲“孤”。因爲你一旦坐上別人無法企及的高位,就註定是無人比肩,你只能俯看衆生,卻也註定是孤獨,清冷的。
今日皇帝提出伴讀之事時,佟皇后眼中乍然的生動與欣喜如蘅都是看在眼裡的,她知道,這對於深宮打磨多年,喜怒不形於色的佟皇后意味着內心該有多麼激動,就像是驚濤拍岸,海浪卷沙一般。
她曉得,佟皇后歡喜的不是這份恩典,這對於集萬千尊貴與一身的佟皇后根本不算什麼,佟皇后只是因爲喜歡她,欣喜與有她的陪伴,因爲這樣能讓她有個可以說說話,能夠關心溫語,不用去揣摩算計,需要防範的人。
深宮就是這樣的殘酷,給了佟皇后一切的尊貴,卻獨獨給不了她一個可以去疼愛的人,是的,她想用自己的一切去疼愛一個人,就像惠貴妃心疼和嘉一樣,那種母子間的酸澀甘甜,她都想去感受,可惜偌大的皇宮,卻給不了她。
如蘅能夠想象到,看着六宮嬪妃心疼愛撫着自己的皇子公主,佟皇后心底是怎樣的悲涼。就像前世的她看到別人母女溫情時,卻是時時刻刻提醒她沒有母親的苦澀。而這些苦澀,都只能自己生生往肚子裡咽。
然而今天就在佟皇后欣喜至極時,她卻深深把這個願望打碎了,她看到了佟皇后眼眸中強自歡笑背後的苦澀,或許是因爲前世與佟皇后情同母女,今生的她看到佟皇后,總有種母親的感覺。可是她卻推拒了佟皇后,這就是整個宮宴上她都悶悶不樂的原因。
“老祖宗,孫兒今天是不是做錯了?”
小娘子悶悶的聲音從懷中傳來,佟母自然知道如蘅語中指的什麼,但還是輕輕拉起小娘子,望着那張悶悶的小臉兒道:“三娘爲什麼這麼問老祖宗?”
只見小娘子顧自扯着裙帶,語中諾諾道:“三娘覺得皇后姑母不開心,惠姑母還有和嘉姐姐陪着,可是皇后姑母卻一個人住着偌大的屋子,空蕩蕩的。還有…”
佟母更低了低頭,看到微弱的燈光下,小娘子眼眸如星閃爍道:“三娘不喜歡榮貴妃,榮貴妃總是用下巴看人,皇后姑母不是最尊貴的嗎?爲什麼三娘覺得榮貴妃也高傲的像只抖着羽毛的孔雀?”
說着小娘子顧自低下頭悶悶道:“皇后姑母喜歡三娘,三娘也喜歡皇后姑母,三娘也想陪着皇后姑母,讓姑母不再那麼孤單,可是……可是三娘也想母親,姑母會不會傷心了,會不會生三孃的氣。”
佟母微一愣,心裡面卻是激動的一抖,她沒有想到眼前的小娘子看起來小小的年紀,卻有着成年人一般的度人眼色,雖然莊稼地裡的人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放在他們這樣的公府世勳的家族裡,這話一樣說得。
富人家的孩子早當家,是要懂得識人眼色,猜度人心,門外的人透過門縫兒看裡面能看到什麼?都以爲公府裡的孩子都是含着金湯匙出生,可沒有人知道,一旦你不中用,算計不過人家,有一天你的金湯匙就會被人一把奪走,甚至......人家擱一點兒毒,就能讓你含着金湯匙死!
佟母激動的手有些微抖,將如蘅緊緊的護在懷中,不由眼角噙着淚,眼紋更深了幾分道:“我的好三娘,姑母不會怪三孃的,三娘這麼可人兒,姑母和老祖宗疼愛還來不及呢。”
佟母微頓了頓,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說與如蘅道:“靖國府是老太爺拿命換來的,拿血拼來的,就算黑雲壓城,我們佟家也沒那麼容易倒下,別看,咱們府門外的兩頭石獅子堅固着呢,還沒人能撼的動,也沒人敢輕易去撼動!”
如蘅眼中瞳孔一擴,擡頭看上去,只見微弱的燈光下,佟母眼角的細紋述說着經歷的滄桑,可眼中卻是無人能撼動的篤定與自信。
是的,是自信,佟母王氏,做了十幾年的侯府嫡出千金,又做了幾十年公府裡的當家主母,靖國府真正拍斷決策的掌舵人,她所經歷的風浪,積澱的閱歷,還有摞了一層又一層的精明,不是一般人能抵得過的。幾十年的媳婦熬成了婆,不知道爲何,如蘅的腦海中突然蹦出這句話來。
【高、潮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