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乾清宮,刀兵相見,火光赤紅。
雙軍對峙,人數衆多,場面頓出緊張與壓迫之感。漫天飛揚的白雪裡,繫了紅綢的軍卒與乾清宮的士兵混雜一處,猶如一張拉滿的彎弓。只需出手,便可令人頭落地,血濺三尺。趙樽爲戰向來身先士卒。他冷着臉,一人提劍上前,立於院落中間,身側黑色裹金邊的“晉字”纛旗,在旗嶓飛雪中高高飄揚,而他出鞘的劍,劃破天際,如驚鴻乍現,激盪人心,令人熱血澎湃。
“阻我入殿內見父皇者,殺!”
他冷厲的聲音甫一出口,場上便響起洪鐘般的迴應。
“得令!”
“殺!”
趙樽十幾歲便混跡于軍中,無數次受命與敵廝殺,無數次以臨危之時力挽狂瀾的戰役,更是多不勝數。他的事蹟廣爲流傳,這世間無數赫赫有名的戰神——例如北狄哈薩爾者,都曾在他的手上吃過敗戰,有不說他手底下工夫如何,僅是這些傳聞,都足以令對峙的雙方軍心生出兩樣。
——他的親軍們,力量與勇氣頓增。
——趙綿澤的親兵們,皆知他爲人兇狠毒辣,手段狠戾,一旦臨陣,壓力可想而知。
客觀上來講,趙綿澤駐守在乾清宮裡的人馬屬實多於趙樽,但這些早已在皇城裡吃慣了皇家飯、養尊處優慣了、連訓練都懶得折騰,或者只是例行公務給頭兒看的士兵們,哪裡又是趙樽麾下“十天干”的對手?
短兵交接,金鐵聲鏗鏗而響,勝負立顯。
能夠被趙樽挑出來便選入“十天干”的人馬,無一不是勇冠軍中的豪傑之士。而且,上行下效,趙樽向來嚴於律己,他手底下的人也從無一日懈怠,無一日疏於練兵,加之“十天干”被他深藏許久,一旦出動,便如同餓虎歸山,在天檀街上的一幕,便是一次很好的演練。人羣之中奪人而走,令無數人聞風喪膽,以爲見到鬼魅,如今面對面打起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除了趙綿澤還穩坐龍椅之上,他的士兵們早已變了臉色,而保護皇帝的圈子,圍得也越來越小。
“陛下,他們太狠了!”
“陛下——抵不住了。”
有士兵在小聲的低喚,形勢極爲迫急。
眼看乾清宮便要落入趙樽的掌中,趙綿澤突地站起。
“十九皇叔,果真要逼朕?”
“從來只有人逼我,無我逼人。”趙樽並沒有出手,只淡然立於夏初七的身側,一邊護衛着他,一邊觀察大局。
“好!那便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趙綿澤緩緩揚手。
只一揮,便聽得乾清宮大殿的屋脊之上,齊刷刷響起一聲“得令”。緊跟着,一簇簇比滿天飄揚的白雪還要濃密的羽箭,如雨點一般“嗖嗖”襲來,射向了混戰之中的“十天干”。可大抵弓箭手們都知趙綿澤先前不動用他們的意圖,是爲了避免誤傷夏初七。故而,箭矢並未射向她的站立之處,只有抽冷子的羽箭襲向趙樽。
“殿下,他們有埋伏。”
“十天干”的人羣裡,有人大喊一聲。
“保護殿下與王妃!”
有人在喊着,便往他們的方向衝了過來。
趙樽肅殺的面色未變,身子卻側擋在了夏初七的前面,音色驟冷。
“小心應對,不必管我。”
“陛下——”有人想要申辯!
“聽令。”
“是!”
人羣裡的大吼聲,很是嘈雜,但夏初七的世界裡,一直是安靜的。她聽不見那滿天箭雨的破空聲,但眼睛好使,那種恐懼感一點沒少,甚至因爲耳朵聽不見,安全感降低,一股股寒氣在心臟中堆積得更多。不過,趙樽這般護她,她卻是不能拉他後腿的。哼了一聲,她迅速閃身,將腰間佩刀舞得潑水難入,聲音也厲了幾分。
“不必管我,我懂得應對。”
趙樽冷眸一側,“逞強的小婦人。”
夏初七微擡頭,不讓分毫,“大男子主義,小看女人。”
趙樽餘光閃着她的臉兒,抿着的脣,微微一勾,不再與她鬥嘴。可他二人默契十足,在刀光箭雨的籠罩之下,還能輕鬆愜意的玩笑,這一幕落入不遠處的趙綿澤眼中,他的面色卻覆上寒霜,戾氣更重了。
“拿下逆首趙樽,賞銀千兩。”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賞金刺激,箭雨更密了。
一輪,又一輪,天上羽箭恍如雨點,紛紛襲來。
一輪撤下來,又一輪填補上來,幾乎未有歇空。
很顯然,乾清宮的四周,埋伏的不止一批弓箭手。
不得不說,趙綿澤此人不可小覷。按照趙樽事先的行動方案,他們攻入速度乾清宮的速度,應當是搶在趙綿澤之前的。當他們從晉王府出發的時候,謝長晉還在那裡。當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摸入乾清宮時,趙綿澤也應當還處於尋找夏初七的震怒之中,不可能會想到皇城生變。可趙綿澤反應如此迅速,似是摸透了趙樽的行爲方式,確實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如此一來,乾清宮現有的埋伏,其實也同樣在意料之外。
箭雨紛揚的場,其威力可想而知。
好在十天干久經沙場,短暫的慌亂之後,便調整了戰術。
一批人迅速上牆,搶佔乾清宮屋脊的制高點,一批人圍住趙樽與夏初七,如同一堵堵的人體盾牌,無聲無息的保護着他們的安全。另外一批人則分成弧度,擺出三三之陣,輪番上前阻擋羽箭,便迅速地逼近層層護衛中的趙綿澤。
廝殺聲,箭矢鏗然聲,一直未絕。
銀光閃閃白雪的還在不停的飛落,雙方人馬在乾清宮膠着,砍殺着,一條條血線飛揚而起,濺入半空,一隻只血肉模糊的肌肉組織,墜落在雪地上,發出猙獰的猩紅色澤。氣氛低壓,天涼如冰,冷風瑟瑟,這一座帝王寢宮,無疑已成人間煉獄,在刀光劍雨之中,變成了一隻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獸,吞噬掉一條一條的生命。
“十九皇叔,投降吧。”趙綿澤眸色如火,“耗下去,你會輸得更慘。”
趙樽看着他,眸中冷光森然,“現在下結論,爲時過早。”
趙綿澤道,“錦衣衛和禁衛軍馬上就會趕到,京營的將士也會前來支援朕,你蚍蜉撼大樹,自不量力的結果,只會是損兵折將,得不償失。只要,朕最後給你一個機會,留下夏楚,朕不傷你性命,說到做到。”
他話音剛落,乾清宮門外突地響起一串馬蹄聲。
在禁宮之中,不得策馬狂奔,這是規矩。因此這聲音透過廝殺聲傳來,顯得極爲突兀,可那人似是不管不顧了,將馬匹丟在門前,一雙黑色的靴底激起飛雪片片,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聲音尖刺似的落入趙綿澤的耳朵。
“陛下!不好了。”
“好好說!”趙綿澤聲色俱厲。
那人縮了縮肩膀,大聲稟報,“秦王的人馬,奔皇城來了。在奉天門,他們堵住了謝大人的京畿兵馬,戰得不可開交,難分勝負……京師街上亦是混亂一片,老百姓們驚恐不安,紛紛攜家帶口,想要衝擊城門出門,九門的守衛應接不暇……局面……恐難收拾。”
“果然有他?”在那人上氣不接下接的稟報裡,趙綿澤目光狠狠眯起。上次焦玉查出在魏國公府刺殺他的人是秦王趙構時,趙綿澤心底其實並不相信。
趙構爲人小心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之時,不會幹這種蓋不住腳背的燙手之事。那時,他一度以爲是趙樽施的礙眼法,故意引他迷惑,只一心來對付趙樽,不想樹敵太多,這才縱容了趙構。如今聽來,他面色一變,再看趙樽的臉時,不免冷笑。
“原來你與二叔,早有勾結。”
“談不上勾結!”趙樽語氣平淡,“你以爲我爭的是江山,是天下,是你身後的龍椅?你錯了。我只不過以爲,二皇兄比起你這個晚輩,更擋得起大晏江山……而已。”
“呵呵呵呵……”
趙綿澤笑看着他,“十九皇叔高風亮節?以爲我會信這樣的鬼話。”
趙樽淡淡揚眉,一副“你愛信不信的樣子”,卻見趙綿澤又問那人。
“肅王何在?”
“回陛下——”那人伏在雪地之上,重重叩一個響頭,嚥了一口唾沫方纔道,“六爺的人也來了,正趕往乾清宮……但屬下看六爺的樣子,也不像來救駕……”
趙綿澤腳下一晃,差點跌坐在風雪裡的龍椅之上。
眼下的形勢不比平常,因與烏那、阿籲和安南三國開戰,京畿三大營的京軍兵馬被調走無數。而留下來的人都掌握在謝長晉手中,若是他被趙構拖住,自是不能馬上馳援皇城。如今他除了這一批親軍,最能倚仗的就是趙楷——他的六皇叔。還有他手上的皇城禁衛軍。
至於錦衣衛,他倒是從未寄予過厚望。不過,在他想來,東方青玄雖然狂傲孤鷙,但未必會與趙樽聯手。畢竟他早已登極,是衆望所歸的皇帝,有洪泰帝的聖旨在手,文武百官都會服他。而趙樽乃是洪泰帝的庶皇子,即便他奪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篡逆奪位,大逆不道,如何堵得出悠悠衆口?東方青玄那般精明的人,不會冒這樣的險。
若說他有什麼沒想到的,就是趙樽會把這大好機會讓給趙構。
趙構的身份與趙樽不同。他是皇二子,太皇太后的嫡子。
若無他趙綿澤,趙構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帝人選。想秦王趙構早有野心,又蟄伏這麼多年,一旦得了趙樽的親口許諾,自是知曉“事不宜遲,成敗在此一舉”的道理,他如今涌入皇城,必定是遣了手底下的全部人馬趕來接應。
如今的局勢,與他是大不利。
趙構已反,趙楷若也叛了他,皇城的防禦系統就會陷入整體癱瘓,整個皇城也都將不再受他的控制。而且,他如今被困乾清宮,趙樽已然切斷了他與外界的聯絡,他的消息傳不出去,外地的駐軍也不能貿然入京勤王。
這一切,看上去混雜,其實也極爲清楚。
皇城被趙樽控制,南方兵馬在陳景的手裡,趙構的大軍屯於皇城,遼東還有一個陳大牛,趙樽手上有領天下兵馬的兵符,皇城一旦生變,他一旦落入趙樽之手,整個大晏的軍隊都會反盤。
趙樽的每一步,都是算計好的。
戰局勝負明顯,他已是把他逼上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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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嚓——”
一塊受凍的枯枝,被刀劍切斷,掉落下來。
乾清宮外面,趙楷急匆匆領着禁衛軍趕到,正好看到那一朵臨空飛舞的枯枝。他目光怔了怔,手揚起,一揮,身後大批的禁衛軍就停下了腳步。甲冑森冷的人羣中,一個校尉小聲地上前請示。
“六爺,爲何停住?裡頭正等着救駕!”
“不急!”趙楷遠遠看着乾清宮的方向,嗅着空氣裡的硝煙味兒,嘴脣緊抿着,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一雙陰戾的眼睛,微微地閉了起來,一動也未動。
二虎相爭,不做漁翁的都是傻子。
外面局勢混亂,他貿然進入裡面,幫誰纔好?
他也是洪泰帝的兒子,他也是皇室血脈,他躬着身子做了一輩子爲他人做嫁衣的蟬螂,爲何不能趁此機會,也做一次黃雀?
“六爺,那現在什麼辦?”那校尉不解地抖了抖腳上的雪花,有些焦急。
冷風一吹,趙楷的聲音,便有些飄揚。慢悠悠的,他只說了一個字,“等!”
“等是極好的!”一道噙了笑意的聲音,從他的背後不遠處傳來。
他回過頭去,只見“踏踏”地整齊腳步聲裡,一羣着裝整齊的錦衣衛,也迎着風雨匆匆趕了過來。不過他們與趙楷一樣,誰也沒有急着踏入那一個正在用鮮血洗地的乾清宮,只把人馬屯於此處,冷眼看他人染血。
“六殿下今兒倒是叫本座刮目相看了。”東方青玄輕聲而笑。
趙楷看一眼他身後的錦衣衛,眉頭緊鎖,“東方大人見笑了。如今京中形勢如此,本王也只爲自保而已。難道東方大人與本王的想法不是一樣?呵,本王看悠閒的樣子,也不像是爲了救駕而來?”
“呵”一聲,東方青玄似笑非笑,妖冶的媚眼看一眼乾清宮的方向,手指垂下,慢慢撫着繡春刀,一字一句,放得極慢,“自古以來皇權之路,無一不是用鮮血鋪開的。我等身爲臣子,也是不易。皇室自己人在打架,臣子如何好摻和?所以——”
看一眼趙樽屯在雪光下鐵甲森森的禁衛軍,他脣角的笑容擴得更大。
“姑且先等一下吧。”
兩拔人馬,分成兩翼,守在了乾清宮門外五十餘步處,誰也沒有動彈,誰也不會率先發動武力。他們都知道,在那一條用鮮血鋪就的皇權之路上,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可誰也不願意做棋子,心底都有自己的滿滿盤算。
一念之間,都有可能扭轉局面,也有可以置自己於死地。
故而此時的取捨,尤爲重要。他們誰也賭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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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他們而言,一個“等”字,最是合適。
可在這個“等”字裡,這兩拔人馬之間,又在無形之中,牽制了彼此。
皇城內外的每一處,都在互相牽涉。可歸根到底,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一些老奸巨滑的王侯公卿們,無一不是把目光投向了乾清宮之內的“勝負之局”。他們都不急着匆匆站隊,都在等待一個“成王敗寇”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取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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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外面的僵持,並沒有影響乾清宮裡的內鬥。
只這一會兒工夫,趙綿澤的敗局,已然顯現,似無挽回之力。
“十九皇叔,好手段!”他幽幽一嘆,在冷風的吹拂之下,他一襲明黃的龍袍飄然而起,皇冠下束着的頭髮,被風雪吹得略有一絲凌亂,向來溫潤如玉的面孔,也稍顯蒼白,一雙赤紅的雙目,像一頭逼入絕境的羊,但他似是不願服輸,目光深深看一眼夏初七,終是挑開脣角,冷幽幽地看向趙樽,補充了一句。
“幸而,朕從未輕敵——”
他話音甫落,側頭看了一眼身後巍峨的宮殿,高高揚一下手。
“來人!把忤逆不道的一干人犯押上來。”
頓一下,他聲音更厲,看向趙樽的眼,更紅。
“也好讓十九皇叔看一看,犯上作亂的下場。”
只這般一句,登時冷了夏初七的面色,還有心。
他都押了誰在裡面?不待她細想,乾清宮內殿一直關閉的朱漆大門“匡啷”一聲打開了,在滿天飛揚的白雪之下,一羣人一個又一個被大內侍衛反剪着雙手押了上來。他們身着薄薄的單身,拖着一雙雙光腳丫,走在冰冷的雪地上,雪沫輕飄,冷風肆虐,使得一個拖拽而出的畫面,顯得綿長而幽冷,入骨砭心。每看他們挪動一步,心底便沉上幾分。
“十九皇叔,看清楚了嗎?”
趙綿澤聲音涼涼的,似是不屑於看那些人,只冷眼看趙樽。
“晉王府的家僕,一共八十九人。”
洪泰二十六年,趙樽在陰山“過世”之後,晉王府的僕役丫頭大多都被田富遣散歸家了。後來趙樽還朝,又陸陸續續回來一些,約摸有百數之衆。不過,相對於晉王府的規格來說,百數之人也是極少的,如今押來的這八十九人,大抵便是晉王府的忠實僕役了。他們同時被捆綁着,瑟瑟跪在雪地之中的樣子,悲嗆無比。
僕役的領頭之人,正是晉王府管家田富,他垂下了頭。
“爺,你不必管奴才們,奴才們死不足惜。”
趙樽冷冷看着他,手上的劍身滴着鮮血,被冷風揚起的袍角,肅殺凜冽,一襲黑色的大氅上激盪着高高飛起,在白雪銀光之下,整個人仿若地獄之神,聲音冷厲無比。
“爲何不走?”
他的話是對田富說的。
在兵變之前,他早就吩咐過田富,等他領着“十天干”從湯泉館的密道離開之後,就把晉王府的僕役全部撤離,由元佑的人拖着謝長晉便可以。謝長晉不可能把元佑怎麼樣,但對付手無寸鐵的田富等一干僕役,卻有的是法子。
但如今的形勢,他們顯然未有聽他。
田富垂着的頭擡起,臉上略有愧疚,“爺,是老奴不好……原本老奴是想,若是人都走盡了,府中還有貴客在,難免會引人猜度和懷疑,那個謝大人也不好糊弄。再說,老奴在府裡待習慣了,也不想走,索性留了下來,至於他們……”他緩緩看一眼與他同樣押跪在地上那一羣狼狽的僕役,苦笑一聲。
“他們都是晉王府的忠僕,誰都不願走,大抵與老奴之心等同。”
田富話音剛落,一個臉上凍得青紫不均的年輕小夥子,衝口便道。
“爺,奴才們都甘願赴死,不怕他們。”
夏初七認得他,他是晉王府的車伕小方子。當年她從清崗縣赴京,便是這個熱情的小夥子接待了她,駕着馬車一路悠閃的領着她在京師城裡亂轉……不過,那個時候的小方子年紀還小。一年前,他家裡已經爲他娶了一房媳婦,媳婦最近也懷上了孩兒,這般留下來,落在趙綿澤之手……真是作孽。
看着晉王府的人表忠心,趙綿澤溫和的面孔低沉,卻是笑了。
他看着那些僕役,聲音溫和,“你等聽好了,朕是大晏皇帝,金口玉言,絕不會反悔。只要你們誰肯喊一聲,趙樽逆首,篡位奪權,罪該萬死,便可脫罪離去,且,朕賞銀百兩。”
“我呸——”小方子被捆緊的蒼白的手指抓着地上的雪團,用盡全身力氣,倒栽過身子,把雪團丟了出去。不偏不倚,剛好砸在趙綿澤繡着五爪金龍的龍袍之角,“你纔是逆首,你才罪該萬死。”
趙綿澤目光一涼,“殺了他!”
“殺就殺,老子不怕死!”
小方子個頭小,青紫色的臉漲得通紅。可以看得出來,他並不是不害怕,相反,他其實很害怕,因爲他的牙齒在瑟瑟發抖,上下兩邊敲得極狠。可他仍是沒有丟掉氣節,倔強地攥緊反剪的雙手,不肯服輸。
“好!”趙綿澤道,“成全你的忠節。”
“慢着——!”出口的人是夏初七。她頭頂紅纓,一身甲冑,顯得英氣勃勃,即使是立在風雪堆積的陰沉天空之下,那一截纖細白嫩的脖子仍是仰得高高,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桀驁,“趙綿澤,你就這點本事?”
趙綿澤面帶嘲弄看着她,“在你心底,我永不如他,對不對?”
“對!”夏初七淡淡一笑,看他片刻,才道,“至少,他從沒有拿你看重的人,來要挾過你,從沒有輕賤過別人的性命,也從沒有這般無恥的搶奪他人之物,來維繫自己心底的平衡。”
“朕無恥?他人之物?”趙綿澤目光一眯,染上了淡淡風霜,“也可。你即已認定是他之物,是朕無恥,那朕便無恥的提上一問。夏楚,如今這些人的狗命就攥在朕的手上,你肯不肯走過來,來朕的身邊,以換他們性命?”
夏初七指尖攥緊,仔細分辨着他脣角的發音,淡淡一笑。
“這樣不要臉的話,普天之下,能說出來的人不多。”
“可朕說了。”趙綿澤目有冷意,定定盯着她的臉,聲音添了一比哽咽,“夏楚,這幾年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你?爲何變得這般尖刻?到底是什麼讓你忘了朕,戀上了他……那一日,在你楚茨院的書房之中,朕細細觀看了那些畫,那些你爲朕作的畫……朕以爲,這樣的深情相許,是不會輕易撼動的。”
慢慢的,他說着,從腰間取下一對泥娃娃,攤開在手心,然後翻轉對上她。
“你看這是什麼?”
這一對泥娃娃,都是夏楚戀着趙綿澤時親手捏成的,夏初七曾在楚茨院見過。
一個娃娃的背上寫着“綿澤”,另一個寫着“楚兒。”
他們相依相偎,親密無間的姿態,宛如世間最爲深愛的情侶。
輕呵一聲,趙綿澤掌心慢慢合攏,死死抓住那兩個泥娃娃,目光悲切地掃過夏初七無動於衷的臉,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而沮喪,“爲何要這般待朕?朕一心冊你爲後,不計前嫌,不計較你與他……苟且過,甚至不計較你爲他生過孩兒,令你位列中宮,爲我大晏國後,給你最高的禮遇,天下婦人最重的榮光,可你卻這般冷心絕情,竟欲致朕於萬劫不復之地。夏楚,你的心,何其殘忍?”
她的心……殘忍?
夏初七脣角一挑,棱角稍顯冷厲,卻又帶着一抹忍不住的嘲弄。
“想知道答案?”
“想。”一個字,趙綿澤有些哽咽。
“因爲那個喜歡你的夏楚……她已經死了,早就已經死了!”
她聲音不大,卻字字冰冷。爲那個立在蒼鷹山上迎着呼嘯的冷風往崖下一跳,從此斷情絕愛的女子,心底竟是抽痛一下,更覺對面前這個“深情”的男人厭惡無比。有些男人就是這樣,不喜你時,讓你滾蛋,不肯多看你一眼,當你琵琶別抱的時候,他突地感覺恐慌和危機,又伸了手來,讓你回來……可人心易變,離了的心,如何還回得去?
“好,她死了,死了好。”
趙綿澤自是聽不懂她話裡的真正含義,冷笑一聲,高高揚起明亮的大袖,在冷風“噗噗”的吹拂之下,做出一個“殺”的動手,目光卻慢慢看向趙樽。
“十九皇叔,如今你府中的人,就在朕這裡。可你不想想錯,朕不是找你交換,只是爲了給你一個警示。從現在開始,你再多往乾清宮前踏上一步,我便殺一個——”
“不需你動手!”一個尖銳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跪在雪地上的田富面上露出怪異的一笑,緊接着,他不顧被反剪着雙手,竟然顫歪歪地站了起來,迎着趙樽的方向轉身,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夏初七,端端正正地朝他們跪下了。
“爺,奴才們自知落入敵手,必將牽連於你。人人都說爺冷心冷血,無情無義,可旁人不知,老奴心底卻清楚得很。在爺的心裡,從未把奴才們當成下等人看,我們在晉王府裡,過得是最好的日子,人上人的日子。這些年,老奴爲你打理財務,你從未清過老奴一次賬,從未爲難過老奴一次。如今,到了老奴報答你的時候了。”
說到此處,他嘴角一咬,像是吞嚥什麼東西,笑容更是古怪。
“王妃當年留在府裡的有毒之藥不少,老奴都一一清點過了。在落入抓捕之前,已經分發了下去。我等縱是僕役之身,也絕不讓爺爲難一分。”
“田伯,你吃了什麼?”夏初七驚詫的叫了聲來。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可田富臉色迅速青紫,就在衆人目光爍爍的注視之下,只見他雙目突地暴漲,喉嚨一梗,大聲喊道,“晉王府家奴,管家田富,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他的聲線到了最後,已是弱不可言。待最後一個字落下,他略胖的身子“嘭”一聲栽倒在了雪地之上。只是曝瞪的雙目並未合攏,仍是一眨不眨的看着這個世界,慢慢的,一縷縷鮮血從他的嘴角、鼻孔、眼睛流了出來……猩紅的灑在雪地上。
“田伯,你等着——”
電光火石之間,不待衆人回神,大方子大叫一聲,學着田富的樣子,也跪朝趙樽與夏初七的方向,大聲呵道:“晉王府家奴,車伕方二狗,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小方子瘦小的身軀倒在了雪地之中,落地的,是一朵朵鮮紅的雪花。
隨即,一道又一道的聲音,此起彼伏的響起了冷風四拂的乾清宮裡。
“晉王府家奴,典寶黃實良,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典廚史泰相,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賓王光成,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儀衛指揮使伍英衛,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晉王府家奴,門正江經,門副江義,兄弟二人拜別晉王與王妃。望晉王與王妃長命百歲,早生貴子,此生永結同心,白頭偕老……”
人驚,雪風,風烈烈。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下了,他們口吐黑血,染紅了一地白雪。
在這生死交匯的當兒,事發太過突然。且不論家奴們都被趙綿澤的人刀刃加身,早論他們早前服下的劇毒,一旦發作,縱使大羅金仙來也是搶救不了。
夏初七心如刀割,彷彿又回到在晉王府時與這般人相處的時光。可世間最無情的事便是現實,縱使她心有不忍,面前這一共八十九個人的生命,也不得不一個一個倒在雪地上,倒在趙樽面前,倒在她面前,也倒在趙綿澤的面前,犧牲得壯烈而偉大。
不是一個,不是二個……而是八十九個。
他們的決絕驚得了滿場的人。
夏初七活了兩輩子,哭過的次數屈指可數。
可是隨着那一道道臨終遺言的祝福,她的淚水決堤落下。
這八十九個人,都是她曾經熟悉的人,熟悉的面孔。有一些,在府中曾經盡心服侍過她,有一些或許與她交道不太多,有一些甚至還曾經不喜於她,但是他們都因了一顆“忠心”,竟然願意捨棄性命,爲了趙樽去死。
這樣的悲壯,在後世的社會,是不敢想象的。
白雪迎風而舞,乾清宮的院子裡,爲了這悲嗆的一幕陷入了長久的冷寂。不管是趙綿澤手底下的兵卒,還是趙樽的“十天干”,每一個人都靜靜站立着,兵甲在身,刀劍垂手,面上幾乎都有着同樣的表情——震撼。這是一種無畏的、無敵的、不懼任何的東西的“忠義”精神。他們的鮮血染紅了白雪,刺痛了每一個人的眼睛,也震撼了每一個人的心。
“哈哈哈——”
良久的沉寂之後,在瑟瑟的風雪之中,突地響起趙綿澤的長聲曝笑。
“好,真好!太好了!”
趙綿澤向來溫文爾雅,很少這般放肆的笑過,可是看到地上的八十九具屍體,他卻笑了,笑聲驚得風雪更甚,笑聲打破死亡一般的寂靜,笑聲也讓地上的鮮血更爲紅豔,更爲淒厲,更爲悲壯。
“十九皇叔,論籠絡人心,朕不及你。”
“女人,屬下……一個個都背叛朕,哈哈哈。”
趙綿澤猖狂的笑着,可自始至終,趙樽的表情都未改變。只有細心的人,方能發見,就在那八十九個人倒下的時候,他握住劍柄的手在不斷下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上了鋒利的刀口上,鮮血正沿着劍身緩緩落下,一滴又一滴灑在雪地之中,迅速的融入白雪,暈成一朵朵雪上落梅,卻帶着一種殺戮的冷氣。
“趙綿澤,他們死了,你還有什麼可要挾我的?”
“還有什麼?哈哈哈,朕自然是有的。好籌碼總得留到最後——”趙綿澤似是也被那八十九具倒地的屍體刺激到了,嗓音再不如往常的溫和陽光,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股從地獄裡帶出的陰風,帶着絕一般的絕決。
“帶她們上來——”
這個“她們”是誰?夏初七幾乎下意識的,便想到了貢妃。
除了貢妃之外,還在宮裡的……只有一個丫丫。
她微垂的手指攥緊了。她知曉,趙十九敢發動這樣的一場宮變,不可能會對貢妃沒有任何的安排。他向來是善於謀劃,運籌帷幄,怎麼可能讓貢妃和丫丫落入趙綿澤的手裡,從而要挾於他?
可是,萬萬想不到,貢妃真的出來了,她被人押着,就站在乾清宮內殿朱漆的大門口,一身皇貴妃的華貴長貂裘衣,莊肅而嚴肅,滿頭花白的頭髮沒有綰起,而是飄散在身後,隨着冷風起舞,身姿曼妙,面上的蒼老,未影響她高貴的姿容,依稀可見當年寵冠後宮的豔色。她懷裡抱着兩歲多的丫丫,那孩子像是嚇傻了,愣愣地看着院中的衆人,小臉呆怔着,一聲不吭。在貢妃的身後,還跟着一個月毓,她雙目通紅的看着面前的趙樽,也看着與趙樽站在一處的夏初七,目光冷然。
貢妃託了託孩子,看着趙樽。
“老十九,你終於來了。呵,娘等你好久——”
母子倆多年不見,也多年不曾好好說話,滄海桑田一別,再見竟是這般情形。原本她應當是悲痛萬分的,可她一字一句吐出的這番話,卻是淡定如同每日見面的寒暄,甚至還帶着笑容。她說罷,見趙樽不答,又掃過臉來,看一眼夏初七,一雙纖秀的眉頭蹙起,似是對她很不滿意,卻也沒再奚落,而是緩緩說了一句。
“好好照顧我兒,若不然,我不會放過你。”
身陷囹圄之中,還在放狠話,除了貢妃,誰也沒有這般傻了。
可夏初七看着這樣的她,卻笑不出來。她皺起眉,輕輕點頭。
也不知貢妃看見沒有,她沒有再理會夏初七,只是又對趙樽交代。
“老十九,你不要怕……你什麼都不要怕,有娘在,沒有人敢把你怎樣。”
這真是一個不自量力的母親,自己都顧不上了,還想着兒子……但縱使她再不自量力,仍然是一個母親,一個想要保護兒子的母親。趙樽冷冷牽起嘴角,看着貢妃,聲音緩了又緩,“爲何不走?爲何不聽我的話?”
貢妃輕輕一笑,看了一眼身後。
可是內殿之中,雖點着燭火,但那個永遠無聲無息的人隱在帳子裡面,她並不太瞧得清。看了那個男人片刻,她莞爾一笑,又回過頭來,聲音柔軟了不少。
“不是娘不想走,是不能丟下那個糟老頭子……”微微一曬,她臉上露出一抹類似於少女的羞澀光暈,一雙烏黑的眼眸中,似有萬千的情意在流動,“以前娘都沒有機會與他日日相處,好好看他。這些日子,我是過得最爲快活的,到底他還是隻屬於我一個人了……老十九,娘是快活的,真的,很快活,很快活。”
不知想到什麼,她東一句西一句的毛病又犯了,邏輯再次混亂。
“還有……你爹是愛你的,你不許恨他,不許不聽他的話。”
趙樽脣角緊抿,苦笑一聲,並沒有責怪貢妃私自留下來爲他添的麻煩,只是定定看一眼她不合時宜展露在面前的純真笑容,然後無聲的閉了閉眼,輕輕丟下手上的佩劍,看向胸有成竹的趙綿澤。
“放了我母妃,還有乾清宮的這些人,我任由你處置。”
沒有想到他會就這般妥協,滿場譁然。
“爺——”最先叫出來的是甲一。
“爺,你不能這般。”丙一也狂叫起來,“你過去,他也不會放人的。”
“母在敵手,兒能如何?”趙樽冷冷看着趙綿澤,“如此,你贏了。”
“十九皇叔,朕沒有看錯你。”趙綿澤冷笑一聲,眉梢鬆緩了許多,垂下的目光,卻是看着他丟在地上的劍,“機會我是會給你的,不過,豈能這般輕鬆放人?鮮血已是鋪了這麼多,怎麼可以沒有你的?今日的逼宮,你總得付出代價。”
趙樽冷冷看他,“你意如何?”
趙綿澤輕笑一聲,“撿起地上的刀,慢慢走過來。每走一步,便砍己一刀。如此一來,我便相信你有交換的誠意了,也可放心的讓你的人離去。”
“趙綿澤,你瘋了!”夏初七心裡涼涔涔發着寒,她知道時下的人都有一顆“愚孝”的心,趙綿澤如今拿下貢妃和丫丫做人質,若是執意逼迫趙樽就範,趙樽這迂腐的傢伙,很有可能真的做得出來。
可她那能任由他如此?
“趙綿澤,你不是就要我嗎?行啊,老子就在這兒,只要你不怕死,我跟你好了。”
她說着就要上前,可趙樽卻擋在了她的面前。
“大丈夫何懼死亡?大丈夫如何能拿妻抵事?阿七,退下!”
“我不!”夏初七看了一眼殿前的貢妃,計算着速度和方向,若有所指的望了趙樽一眼,與他互相注視着,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頭來,看着被大內侍軍和皇帝親軍層層護住的貢妃,冷笑一聲,丟下手上鋼刀,目光一涼。
“我這便過來,趙綿澤,拿我來換貢妃,你不虧。”
“只要你過來——”趙綿澤停頓一下,聲音微微一緩,“今日一切,過去種種,一筆勾銷。”
“好!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夏初七低頭,跨過一條不知哪來的斷臂,往前走了兩步,冷不丁的,她又回過頭來,看着趙樽冷颼颼的眼,“趙十九,你我這一世,恐是有緣無分,就此……別過吧。”
“阿七——”風雪中,趙樽冷然的斷喝,“退下!”
“不退!”她嫣然一笑,朝他眨眨眼,“你曉得的,我從來不聽你的話。”
“好姑娘!配得上我兒!”一直冷眼旁觀的貢妃,見夏初七與趙樽如此情深,欣慰的一笑,似是終於剋制不住,突然回過頭來,朝內殿裡頭喊了一聲。
“崔英達!你還在等什麼?聖旨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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