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舊人相見。

趙十九讓他守着她?

這個認知,讓夏初七微微一愣。可見甲一的樣子不像在說謊,她仔細一思考,突然覺得這極有可能是趙樽的作風。他應當也是知曉陰山有兇險,這才故意把營中的簡單軍務交給她,目的就是爲了拖住她,不讓她跟去。

再仔細想,營中她走了三日,一切井井有條,有她無她根本就不會改變結果,她越發相信了,這次也和以往一樣,他想把相對安全的環境給她,還美其名曰:軍務,樂得她屁顛屁顛的,自以爲得了信任。

先人闆闆的,趙十九實在可惡,又算計到她頭上了。

夏初七臉色登時難看了,瞥向甲一時,目光裡的怒火比燭臺上的燭光還要耀眼,就像在看仇人似的瞪住他,兇巴巴地問:“他不願意我去陰山,所以就要你看好我是不是?”

甲一脣角抿緊,沒有說話。

夏初七知他是默認了,磨了磨牙齒,繼續惡聲惡氣地問:“甲老闆,我們兩個是不是朋友?”

他不答。

她問:“你事事聽他,就不能聽我一次?”

他不答。

她怒,“你信不信我會宰了你?”

他不答。

她急眼了,“你知道的,我有辦法收拾你,但你卻未必敢收拾我……”

聽得這話,甲一終是回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語氣平靜得像僅僅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誰說我不敢?殿下說了,必要時,可動武。”

必要時,可動武?

低低一“靠”,夏初七哀哀地躺倒牀上,想想氣憤不過,又坐起來,努了努嘴巴,“你,外頭去睡。”

甲一頭都不轉,“我不睡,我就坐這。”

看來他是知曉自己在想辦法去陰山了?夏初七咬牙切齒,可她太瞭解甲一的性子,他就是一根怎樣嚼都嚼不爛的牛筋。既然說什麼都無用,她索性也就不浪費口舌,將牀上的被子往自家身上一裹,雙手叉起抱住腦袋,背轉過去,不動了。

良久,背後沒有聲音。

甲一沉默得像一尊石像,一尊不會挪動的石像。

夏初七煩惱了,又翻過來,“你不需要去尿尿什麼的?”

甲一古怪地看她一眼,“不必爲我操心,你只管睡。”

這一回,夏初七氣得拉被子連腦袋一起矇住了。

營帳裡,寂靜了一會兒。

沒多久,牀上的被子微微起伏起來,裡頭傳來她淺淺的嗚咽。

“你們總是這般自認爲是對我好,用武力限制我的自由。可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倒是安心了,我又怎能安心?趙十九在陰山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這不是度日如年嗎?他與我說過的,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我。可如今他在陰山有危險,我卻在錫林郭勒睡大覺。他是一個說話不算話的混蛋,可你卻是一個幫混蛋不幫我的大混蛋。”

她吸着鼻子,期期艾艾的說着,神色極是悽苦,就像果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一個人嗚嗚咽咽的,噎得人心裡發慌。

她時常都是笑的,甲一從未聽她哭過。開始還不以爲意,只當是小伎倆,後來見她哭得實太恨了,就連嗓子都啞了,終是忍不住冒了一句。

“你別哭了,哭也是無用。”

“嗚嗚……嗚……爹啊,娘啊……沒人疼啊……”

甲一雙手抱頭,煩躁了,“你要怎樣?”

夏初七聞言,猛地掀開被子,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淚汪汪地看着他,燭火下泛着紅潤的面孔,帶着濃濃的落寞與委屈,如枝頭山花,可堪人憐。

“你讓我去,或是你陪我去。”

甲一見她雙眼通紅,面有淚痕,不像假哭,怔怔地看了半晌,英武的眉頭緊緊蹙着,似是有些猶豫。可終究他還是甲一,那個機器人一般只知執行命令的甲一,不是她幾滴眼淚就能改變決定的人。搖了搖頭,他平靜地轉過身去。

“不行。”

看着他寬敞的後背,挺直的脊樑,夏初七哭聲止住了。

狠狠咬着牙,她考慮半晌,終是又開口。

“我心裡煩,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

……

一排排的營帳沐浴在飛雪裡,銀裝素裹,排列整齊,卻透着說不出的清冷,夏初七灌着冷冽的北風在營房之間走來走去,時不時擡頭看那一彎不太清晰的月亮,看那營帳頂上的積雪,看甲一淡然無波的臉孔,覺得再搞不掂他,整個人都得瘋掉。

甲一沒有言語,默默跟着。

沒多一會,夏初七走到了李參將的營帳前,見裡頭還亮着燈火,挑了挑眉頭,心生一計,徑直走了進去。甲一微微一愣,抿着脣不吭聲,只是跟上,並不阻止。

她在帳外咳嗽一聲,裡頭登時有人問,“誰?”

“是我啊,李參將,我是小齊。”

夏初七笑吟吟的低聲應着,很快,李參將就出來了。

他披着外套,見她與甲一一前一後站着,雖有些奇怪,卻還是馬上讓開門來。

“快!裡面前。”

“好說好說。”

“小齊找我有事?”

“沒事沒事。”七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腳步往裡一邁,卻發現不僅李參將還沒有睡,營帳裡還坐了好幾個北伐軍的校將。這些人素來都她都是常見面的,全都是趙樽的心腹將領。

她忙問:“來得不巧,不打擾你們吧?”

李參將便是在趙樽走後,負責大營軍務的人,也是此次事件裡與她一同處置的人。平素他爲人極是爽朗,可如今三更半夜,她突然到訪,也惹得他多了一絲男子漢式的靦腆。攤手請她在火盆邊上坐了,才笑道:“小齊你說笑了,不打擾不打擾。今日發生了這般大事,我也是一時無法安睡,這不,正叫了曾將軍,盧將軍,範將軍幾個一起喝酒清談。”

“幾位辛苦了,你們繼續,繼續,不必管我。”

“呵呵,二位要不要喝兩杯?”

瞄了甲一一眼,夏初七搖了搖頭,笑着謝過,雙手伸到火盆上面烤着,似是隨意談論一般說起:“各位將軍,你們說,殿下此次前去陰山,能順利嗎?據我說知,那魏國公可不是一個善茬,只怕沒那般容易就交接糧草。”

範將軍遲疑道:“不能吧?那糧草本就是撥給我們的。”

盧將軍點頭附合,“魏國公再大的膽子,只怕也不敢做出這等違制的事來,你可知戰事扣押糧草,那是大罪,不說按律當斬,革職降任也是有的。”

夏初七笑容斂住,突地嘆一聲,“那誰曉得?如今不同往日,皇太孫大權在握,魏國公靠山吃山,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尤其,在京時他便與殿下多有芥蒂,若他非有意刁難,何不早早派人把糧草押運過來?非得等殿下親自去要?我看事情沒那般簡單,衆位將軍以爲如何?”

曾將軍同意,“有道理。”

李參將想想,也是點頭,“那小齊你的意思是?”

看他終於問到點子上了,夏初七莞爾一笑,眸子裡流露出一抹蠢蠢欲動的波光來,“衆位將軍,咱們還是不要坐以待斃得好,不如派兵接應殿下?你們看啊,如今天氣酷寒,北狄久不宣戰,若是撥出兩三萬士兵前往陰山,應當無事吧?”

一聽這話,李參將當即眉頭微蹙,搖頭否認了,“營中只剩下不到十萬,若再調三兩萬,遇北狄襲營,那很難應付。且殿下臨行前,再三交代,我等一定要守住這個要塞,不能貿然行動。”

趙樽吩咐過了?夏初七苦着臉,默了。

其實她並不是要調人走,最大的希望是自己走。

思考片刻,瞥到甲一一臉釋然的表情,她沒有興趣再聊下去了,只是笑着說,“多謝李將軍賜教,我就是說說而已,帶兵打仗的事我也不懂,見笑了。”

“哪裡哪裡,小齊自謙。”

李參將與另外幾位將領對視一眼,笑道,“先前我幾個還在說,平素只覺你爲人雖機靈性巧,但到底還是羸弱了些,但今日營中之事,你敢說敢爲,敢罵敢怒的脾氣,半分都不輸與我們這些常年征戰的人。假以時日,成爲一方領兵大將也是有的。”

聽他用羸弱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夏初七稍稍起膩了一下,可後面的話她卻愛聽。這些人並沒有把他當成趙樽的私寵,這也讓他很愉快。哈哈一笑,她又抱拳道,“不過諸位將軍,殿下這些日子不在營裡,營中軍務,你幾位還得多費心了。”

她的話像在做某種“交代”,甲一眉頭跳了跳,看她一眼,沒有說話。李參將等人卻是笑着,直道:“應當的,應當的。”

裝着無事地笑侃幾句,夏初七退了出來。

回去的路上,她一邊搓手一邊笑:“甲老闆,您能不能高擡貴手,就不要跟着我了?放心吧,我就是隨便說說,你該睡睡,該做嘛做嘛,不要把我當成犯人一般對付可好?”

“不好。”

“唱反調是吧?”夏初七笑容不變,瞥了一眼他端正的五官,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挑了挑眉頭,“你說你一個大男人,總盯着大姑娘睡覺,就不害臊嗎?再說,我一個大姑娘,總被你一個大男人盯着睡覺,如何睡得着?”

無視她的激將,甲一面色不變。

“我不會看你。”

夏初七放慢了腳步,無奈了,“你說我這樣聰明,這樣機智,這樣伶俐,你又這樣睿智,這樣俊朗,這樣厲害,我們兩個一起去了陰山,不是讓殿下如虎添翼嗎?你這是何苦呢?”

甲一嘴角微微一抽,不做復讀機了。

見他沉默,夏初七狡黠一笑,哄着他,“有你在,我絕對放心,不會出什麼岔子的,好不好?”

“不好。”甲一淡淡迴應。

真是一塊刀砍不爛劍戳不穿的石頭。

入得屋子,夏初七再一次裹進溫暖的被窩裡,和衣而眠,久久的閉着眼睛,一句話都不再與他說。甲一站在帳門口看她片刻,默默地把她好心留給他的火盆往牀邊移了移,又默默地坐回到帳門的椅子上,雙眼微閉,不再動彈。

那椅子是木質的,上面光光的,什麼都沒有。

漠北臘月的天氣,一個人靜坐在椅子上,還離火盆這樣遠,那溫度可以想象,不凍成冰塊子都便宜他了。夏初七偷偷睜眼瞄了他好幾次,希望他會凍得受不住,自己去外面睡,哪曉得他愣是半步不挪,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火盆拿去。我在牀上不冷。”

她終是不忍心了,嫌棄的哼一聲。

他卻慢慢回了一句,“不必。”

“行,我才懶得做好人,不要算了。”

夏初七憤憤地裹緊自己,靜靜看着那尊石像,心裡一直在想“怎麼辦?”。被人保護得太好了,安全感是有了,可真有事情的時候,也不是一樁美事。算了,先好好睡一覺再說,養足了精神再與機器人鬥爭……不對,再與夏老鬼鬥爭。

昨夜沒有睡好,她很快便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之間,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很快帳外有人說話,“小齊,紅刺隊有幾個人,說是得了你的令,偷偷摸摸出了營房。我看不對勁,過來與你說一聲。”

夏初七一驚,嗖地翻身而起,快步往帳外走去。坐在帳門許久的甲一沒有阻擋,也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跟隨她出去。三個人的腳步都很匆匆,不多時已走到大營的門口,那人一指,果然看見有幾個騎馬的背影從營房掠了出去。

“怎麼回事?”

夏初七詢問營房的守衛。

守衛見到是她,迴應道:“紅刺有幾個人說是奉你之命,有要務辦理,我們沒有阻攔,他們騎馬出營了。”

夏初七眉頭一蹙,凝重地看向甲一。

“甲老闆,你趕緊回去叫人,我追出去喊住他們。”

甲一不理會她,亦步亦隨。

很明顯,這招不好使,夏初七無奈只好叫傳令的人。

“你趕緊去找紅刺隊的老孟,讓他趕緊帶人來。”

然後不等他答應,她極快的飛奔出去,迎着飛雪高聲大喊。

“你們幾個給我站住,做什麼的?”

前面那些人騎着馬,速度卻不是很快,走出不過幾十丈的距離,便不再前行,勒馬停在雪地上,甚至調轉馬頭,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就好像在那裡等她過去一般。

“大都督?”她下意識出口,呼吸一緊。

“七小姐,好久不見。”

那熟悉帶笑的聲音,天生自帶一種媚雅的風韻。在雪地銀光的反射下,那面孔仍然妖嬈得常人所不能及,一雙斜飛的鳳眸,亮得如同星辰。

夏初七先前聽那報信人的聲音,就有些像東方青玄身邊的如風。但那會她還只是懷疑,如今總算知道不是自己聽力出錯,果真是東方青玄來了。

一時,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覺得這般見面的情景,就不像是真的。他沒有沒有錦衣華服,而是身着金衛軍中的將校甲冑,繫了個大披風。少了一些陰柔,多了一些英武,騎在高高的馬背上,容顏絕美的看着她,似笑非笑。

皎月之下,雪影婆娑。

一年多的歲月,抹去了許多斑駁的痕跡,只人還依舊。

停頓一下,她問,“咦,你怎會在這?”

東方青玄笑,鳳眸悠遠,像穿過了四季一般漫長的時光。

“來接你去陰山,不是想見他?”

甲一面色一變,目光沉下,伸手就拉她。

“不要過去!”

“你不想跟我去,就不要阻止我。”夏初七狡猾的躲開甲一,整個人朝東方青玄的方向飛奔過去。

她知東方青玄消息來源極廣,這般情況親自來漠北大營,肯定是趙樽真有了什麼危險。既如此,她其餘的顧慮都沒有了,只有一個念頭——去陰山。

甲一追了過來,低喝,“你回來。”

被他這般一吼,夏初七脊背生涼。心裡想,若是目光可以殺人,她這會兒一定被甲一給戳成了一個沙漏子。

甲一速度極快。

可東方青玄也快。

飛身下馬,他兩個就像在賽跑一般,都往她而來。但夏初七是往東方青玄跑的,甲一追過去時,僅僅只抓到她的帽子。他手上一緊,扯掉她的髮髻,一頭長長如墨的髮絲在雪地上燙了開來,而她的人卻像兔子一般速度躥入東方青玄的身後。

“甲老闆,你回去吧。”

甲一頓住腳步,不看她,只看着東方青玄,臉上有着難得的憤怒與惱恨,眸子如見仇人般兇險。

“你放開她。”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擋在夏初七的面前,那妖嬈的笑意,在茫茫的雪原上,宛如陽春白雪的美酒,極是醉人,一蹙一笑,都帶着無比華麗的光芒。

“本座若是不放呢?”

甲一不言不語,只緩緩拔刀,握在手上,獨自佇立在他的對面,臉色極是冷漠,就好像他不知面前的人是以狠辣聞名的錦衣衛大都督,只不過對付毛頭小賊一般,慢慢逼近,在漫天翻飛的雪花裡,他的樣子極是狠戾,至少是夏初七從未見過的狠戾。

“你過來。”

這句話是對夏初七說的。

夏初七與他相處這些日子,從未見過他生氣。如今,觸及他微涼的目光,突地有些不敢看,別開頭去,心臟跳得怦怦直響,很是不安。但去陰山見趙十九的心情太迫切,她沒有辦法由着他阻止。

“甲老闆,對不住了,你趕緊回去歇了吧。我跟大都督是朋友,他錦衣衛這樣多人,我不會有危險的,你放心好了。等我見着了趙十九,我會告訴他的,是我自己跑出來的,與你無關,他絕對不會責怪你。”

“夏楚,過來。”

他聲音極冷,叫出了她的名字,帶着十足的憤懣和怒氣。夏初七聽得心裡一緊,好像有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鐘聲,“咚”一聲敲在她的耳邊,又像時光洪流裡瘋長的水草,極快地席捲了她的心臟。

“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他狠狠瞪她一眼,“這幾日我聽得少?”

“哦”一聲恍然大悟,夏初七軟了嗓子,神色卻堅定。

“我要去陰山,你阻止不了我。”

“膽大妄爲!”甲一哼一聲,突地轉頭又看向東方青玄,聲音沙啞,樣子冷戾,像一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幽靈般,帶着無端的恨意。

“你若關心她的死活,就不該帶她涉險。”

東方青玄鎏金頭盔下的面孔極美,嘴角仍帶着溫柔的笑意,那聲音,那表情,用國色仙姿來形容亦不爲過。

“本座自會保她安全。”

話音剛畢,營房門口有動靜了。

一羣金衛軍將士持刀挽弓,往這邊跑了過來。

跟着他們一起的,還有甲字衛的人。

甲一沒有回頭,只看着東方青玄,擡起手臂。

“弓箭準備!”

腳踩雪地的“沙沙”聲裡,一羣人的弓箭對準了東方青玄的人。幾乎霎時,氣氛便緊張起來。而從營房門口跑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在茫茫的雪地上,拉開了劍拔弩張的架勢,吼聲劃破蒼穹,眼看就要動武。

“呵呵!”東方青玄笑了,“都是自己人,何必大動干戈?”

甲一眉頭微揚,爆喝道:“再不放人,別怪我不客氣。”

東方青玄仍舊只笑,脾氣一如既往的好。

“是她要跟我走的,你沒看明白?”

甲一喉頭滑動一下,擡起的手慢慢往下落。夏初七知道,只要他下令,很快他們就會走不成了。以東方青玄目前的人數,雙方纏鬥起來根本就不是甲字衛的對手。

歉意的看一眼甲一,她飛快轉身,拉了拉東方青玄的衣袖,低聲說,“快跑,別墨跡了。有我在,他們不會放箭。”

“好。”

東方青玄笑着,不急不忙地拉她上馬,猛地一抖繮繩。

“駕——!”

錦衣衛的配馬,都是上馬的馬匹。那蹄子翻飛起來,濺得地上的雪花高高揚起,速度快如疾風,眨眼間便奔出了數丈之外。

此處離營房不遠,出來的人都沒有騎馬,所以人數雖多,但他們怕誤傷夏初七,不敢放冷箭,倒是讓東方青玄撿了一個大便宜。

甲一抓緊手中她的帽子,大吼一聲。

“等着我!”

夏初七回頭,看了一眼風雪中越來越遠的他,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可以想象他此刻的難過和失望。她僵硬着脖子,一直回頭看着他,心窩子堵得很,突地鼻子一酸,放開嗓子大聲喊。

“甲老闆,記得幫我照看大馬小馬。”

……

……

寒冷的北風刀子般刮過臉,她沒了帽子,長長的頭髮翻飛着,不停拂在東方青玄的臉上。馬兒的速度很快,她臉被吹得僵硬了,身子也冷得直哆嗦,但心裡仍是半分猶豫都沒有。

她不能讓趙十九在陰山出事。

憑着直覺,她認爲陰山有一個大陰謀在等着他。就算沒有陰謀,就從何承安手裡那道聖旨來看,她如今沒有聽話的遂了趙綿澤的意思跟何承安回去,那麼這次趙十九去陰山,夏廷德肯定會藉機找事,不會錯過一個收拾他的大好機會。

她相信趙十九的足智多謀,但正如她不會編聖旨都忘了一般,每個人都不神仙。趙十九雖有掌控棋局風雲的能力,可百密尚有一疏,他這輩子何曾又不是洪泰帝手中的棋子?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讓何承安的話成爲真實,不會讓他在陰山成爲一步死棋。

一件帶着溫暖和幽香的披風裹了過來。

她一驚,回過神來,看向後頭的男人。

“謝謝。你不冷?”

東方青玄淺笑吟吟,語氣帶着一抹極淡的嘲弄,“一年多不見,不曾想,七小姐卻是會關心人了。本座以爲,你應當不會在意纔對?”

夏初七微微一愣。

啥意思?這話聽上去,怎的頗有幾分深閨幽怨?

她這會腦子亂得很,沒工夫與他貧嘴調侃,只一邊思考着陰山的事情,一邊隨口笑道,“大都督位高權重,想來不缺少旁人的關心。”

東方青玄輕輕一笑,一手繞過她的身子勒着馬繮繩,眼睛直視着暗夜下的雪原,並沒有別的動作,久久不語。

寂靜時的風聲更爲冷冽。

好一會兒,才聽他道,“你怎不問我,爲何會在漠北?”

“我先前問過了。”

“再問一次。”

夏初七原本神色黯然,聽着東方青玄這句話,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偏頭看他一眼,“明白了,大都督是得了消息,知曉何承安帶了皇太孫的秘旨來漠北,可能會對我不利,所以這纔跟過來的?”

“本座爲何要擔心你?”

“不害怕我身上的巨大價值被人挖走了?”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也沒有像往常那般嘲諷的笑。

夏初七以爲他懶得吭聲,也不以爲意的閉上了嘴。反正他爲什麼要來,她不在意,她能不能順利到達陰山,這個才最是重要。看着漫無邊際的雪原,她良久不言。

不曾想,耳後突地傳來一聲。

“我只是想你了。”

彷彿被悶雷劈中,夏初七脊背一僵,紛紛往事如同鋪天蓋地的箭羽,破空而來,一支一支插入她的心臟。建平城外的葫蘆口,東方青玄飛身而下時的紅光鋪蓋了腦海,她心裡微微一亂,正尋思怎樣緩解尷尬,卻聽他又說。

“哄你的,不會真信了罷?”

“誰信?”夏初七鬆口氣,嗤了一聲,“得了大都督,您就別賣關子了。老實說吧,又打什麼鬼主意?”

東方青玄迎着北風,騎着大馬,踏着雪原,聲音卻如江南水鄉的絲竹,婉轉悅耳,“這回本座還真是做媒人來的,依我看,你若不去陰山見他一面,恐怕這輩子就見不上了。”

“不可能!”

夏初七心臟一緊,就像被針蜇了一般疼痛。

“你少來哄我,我家趙十九做事,向來有分寸,怎會輕易讓自己涉險?”

東方青玄嘲弄一笑,“那可不見得,陰山佈下了天羅地網,就等着他了。就算他是一隻鳥,恐怕也飛不回來了。”

夏初七乍聽時的恐懼,在這時,已然冷靜。

哼一聲,她眼睛微微眯起,癟癟乾澀的脣,才道:“那我可就不明白了,大都督你如今打的是什麼算盤?他要命喪陰山了,你領我去,是爲了替他收屍?還是爲了讓我去陪葬?”

東方青玄笑着搖頭,“陪葬,本座又如何捨得?”

“那你幹嗎?”夏初七冷哼一聲。

東方青玄手臂一緊,呵呵一聲,那柔媚動人樣子,仿若有一股子攝人心魂的力量,隨北風呼呼一吹,氤氳在她的耳邊:“七小姐,本座一直有個疑問。你到底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在裝傻騙人?”

夏初七一怔。

考慮一下,她道:“不騙你,我摔壞了腦子,過往之事都不記得了。”

東方青玄低下頭來,淺淺的呼吸極近,接下來的話,就好像不是在說正事,而是情侶間在交流情愛一般,聲音溫柔而纏綿,又帶了一抹淡淡的沙啞。

“陰山也不記得了?”

陰山與夏楚有何關係?

夏初七猛然回頭看他,不曾想她的額頭卻擦過他的脣。

那溫熱感讓她一愣,他卻目光一深,“你今夜很熱情。”

“滾!”夏初七極爲漢子地用力肘他一下,看着他妖冶絕美的臉孔痛得抽了抽,心情頓時一好,“陰山到底有什麼事,你直接說吧。不對,是陰山與我有何關係?”

東方青玄一言不發地看着她,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不記得了一般。良久,在她恨不得殺人的惡毒眼神注視下,他終是淺淺牽脣,勾出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來。

“寶藏,足可傾國的寶藏。”

心裡一跳,夏初七想到兀良汗來使的話。

“果然有這個東西?”

東方青玄笑,“當日你父親在陰山一役,將無數的寶藏埋在地下,但這些年,無數人來尋找,都不見蹤影。”說罷他停了一下,脣角又是嘲弄,“你以爲陛下定要讓你做皇太孫的正妻,只因你是魏國公的女兒,只因你有鳳命的謠傳?你以爲魏國公不保兒孫,卻用免死鐵券保你之命,是因爲他最疼愛你?你以爲陛下要拿你爹來開刀,僅僅只是因爲忌憚他的權勢?”

彷彿有一個關閉許久的秘盒即將打開,夏初七暗自心驚。

“那是爲什麼?”

東方青玄淺淺一笑,雪白清輝下,鳳眸流光。

“你會知道的。”

“吊胃口?”

夏初七沒想清楚箇中環節,恨得牙根癢癢。可東方青玄脾氣極好,無論她怎樣罵,他都絲毫不以爲然。氣得她不得不憋住火氣,冷笑着問他。

“這般說來,你不遠千里來漠北找我,不是爲了做媒人,應是爲了這批寶藏吧?”

“不然呢?”

夏初七狠狠咬牙,氣得真想拿拳頭砸向他妖豔無雙的臉。

“東方青玄,你並不是大晏朝廷的人對不對?雖說你看上去是皇帝的人,可你偶爾也會與他對着幹。雖說你看上去和趙樽是朋友,可也經常背地裡陰他。你說,你到底是誰的人?”

他嘴上掛着玩味的笑,突地低頭,在她耳邊吹了一口氣。

“是我自己的人。不過,若是七小姐願意,也可做你的男人。”

夏初七憤怒不已,“想死就來!”

“哈哈!”

……

……

趙樽率領五萬軍隊日夜兼程,抵達了陰山山脈。

陰山的蒙語又名“達蘭喀喇”,其南坡山勢陡峭,北坡較爲平緩,橫在大地上,仿若一座巨大的天然屏障,阻擋了南下的寒流與北上的溼氣,是一個自然分界線。

夏廷德的駐軍大營就在北坡的平緩山地上。

由於常年戰事,這裡除了駐軍,沒有牧民居住。

趙樽趕到夏廷德的營地時,已是深夜。

駐軍營地的門口,魏國公的旗幡在寒風之中瑟瑟顫抖,蒼涼的天幕下,除了一簇簇值夜士兵手中的火把,不見半點光芒。這幾日陰山大雪,積雪足有半尺厚,馬蹄聲並不明顯,等趙樽的大軍到了營房門口,裡頭的哨探才發現,風快地敲起銅鑼來。

很快,營中游過來一片火把。

一隊兵士擺出迎戰的勢頭,氣勢洶洶朝大門而來。

領頭的人不是夏廷德,而是一個值夜的統兵百戶。大晚上的迎着北風暴雨值夜,這貨的心情本就不太好。因此,明明看見營外的一羣人都是穿着大晏軍的服飾,他還從門口的木柵欄裡探出一張扁平的臉孔來開罵。

“誰他孃的大晚上來找晦氣?還要不要命了?”

權力不大,威風卻不小的人,向來惹人厭惡。趙樽微微蹙眉,還未等開口,他身邊的鄭二寶便尖着嗓子罵開了。

“大膽的狗奴才!膽敢在晉王殿下面前放肆?要腦袋的,還不趕緊進去通知你們家魏國公,就說殿下親臨陰山,速速迎駕。”

營房門口那百戶嚇得差點兒跌地上。

這不怨他,他原本只想耍耍威風,發泄火氣,但真沒有想到竟然會是趙樽親臨。不要說他,就算是統率大軍的魏國公,那“公”與“王”之間差別也不是一點半點,誰敢得罪一個領兵親王?更何況,他入營第一天聽見的傳聞,就是趙樽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然眼也不眨的就地處決了十五萬投誠的戰俘,殺人不見血,狠毒無人可比。

嚇得打了個噴嚏,他看了一眼高倨戰馬身披黑氅面色高冷的男人,只覺得昏暗的光線下,那個頎長的身影高大冷峻,渾身上下都仿若籠罩了一層尊貴的光芒,讓他不敢直視。

“殿下稍等片刻,卑職立馬進去稟報。”

鄭二寶最是心疼他家主子,看他眉頭緊蹙,生怕他在這天氣犯了頭疾,真恨不得生剝了面前這廝的皮。

“報什麼報?外頭風雪這般大,還不給殿下開門!”

那貨垂着頭,他嘴裡“噯噯”有聲,點頭哈腰地討好,“不不不,不行啊,魏國公說了,兀良汗十二部被奪了糧草,這幾日總在陰山附近遊蕩,就怕來尋釁滋事,再說了……”他嘿嘿一笑,小意道:“下官又沒見過晉王,不等魏國公前來,哪敢私自放人入營?”

“你——”

鄭二寶氣得嗓子都粗了。

趙樽卻面色不變,擡手攔住了他。

很快,那人屁滾尿流的去了,又屁滾尿流地回來了。

可是,回來時,他火把下的臉色卻漲紅了一片,而且明顯左臉比右臉紅得多。看樣子是去稟報夏廷德的時候捱了耳光。

“晉,晉王殿下,國公爺說,說大晚黑的,爲了營中安防着想,請北伐軍的兄弟們在營,營外候着。只允許殿下你,你一個人進去。還有,國公爺說他已經睡下了,請殿下先住,住下來。有什麼事明兒一早,再,再行商議。”

“放屁!”

這一回說話的不是鄭二寶。

就連向來冷靜的陳景都發脾氣了。

“魏國公什麼東西?竟敢如此慢待殿下?他不要腦袋了!”

“卑職,卑職……也,也不知道啊。”

那貨擠出一張苦瓜臉,又是鞠躬又是磕頭,雖心下明知是魏國公大軍在握,糧草在手,有意要報上次京郊大營“兵變”之事的一箭之仇,故意拿捏趙樽,但他只是一個低等官吏,哪敢說出來?

“若不然,卑,卑職再去,去找國公爺說說情?”

“不必!”

趙樽涼涼出口,聲音帶着冷冽的殺氣,呼嘯而出。緊接着,他連人帶馬,如同游龍入海,速度極快地躥了過去,大鳥一腳踢開柵欄。而跟在他身後的一衆精銳將士,也緊隨其後,越過營房大門,潮水一般涌了進去。

那百戶被踢翻在地,瞪大了雙眼,不知所措。

遠遠的,只聽見趙樽的聲音從冷風中傳來。

“本王親自去請魏國公起牀。”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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