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依然不悔3

番外依然不悔(3)

建平城外,夜下,風雪未停。

遠處星星點點的火把,如同一支支閃爍的鬼火,在積雪的密林裡忽明忽暗,高低不平,起伏蜿蜒。一個個穿着兀良汗鐵甲的兵卒遠遠觀望着,不敢靠近風雪肆虐的葫蘆口。

他們的大汗阿木古郎,原本入了居庸關,卻沒有直下北平,而是沿着盧龍塞、大寧、建平走了一趟……不僅如今,像今兒天這麼冷,大晚黑的,他不在驛站裡歇着,卻跑到這鳥不拉屎的葫蘆口來發呆。他這樣的行爲,讓那些不知底細的人,心裡像揣了一隻貓,忐忑不安。

葫蘆口,小瀑布結了冰,潺潺而下的,不是水流嘀咚,而是細碎的“冰瀑”,更添一些寒冬的凜冽。那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葫蘆口子,白雪積壓下,早已尋不到當初建平戰役時血流成河的模樣,但東方青玄似乎並不在意。自從坐在石頭上,他就再沒有動彈過,看着遠山暗影,思緒已不知飄向何處。

人生最無情,是時光。

時光改變了事,也改變了人。

最後留下的,似乎只有歲月的滄桑。

當東方青玄還只是一個除了滿腔仇恨一無所有的少年時,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那麼一天,會因爲一個女子,執着在自己情愛的繭裡,自縛數年,掙扎不出,大有不死不滅之勢。

在楚七之外,他見過的美人兒很多。尤其他自己和他的妹妹,都是世間少有的絕色。說到底,楚七在他的心目中,只算上品,並非絕品。但就是這麼一個“乍看普通,再看奪目”的女子,在經過了從無見面的長長五年之後,那一張靈動如狐的臉蛋兒,還能清晰地留在他記憶深處。

尤其那些與她走過的日子,他怎麼都忘不掉。

即使,在她的故事裡,他從來都不是主角。

那一日,就在這個葫蘆口,他爲她擋了致命的三箭。

當時他擋箭的原因也正如她事後笑言時的分析,並不僅僅爲了她,也爲了阿木耳。可初心被她識破,他心裡仍是有些狼狽。以至於後來的無數次,他一個人獨處於無邊的寂寥中時,常常捫心自問過,若排除掉阿木爾的原因,在她生命懸於一線時,他還會不會去擋那三支箭,還有沒有爲她去死的勇氣?

答案是……不知。

人的執念,有時只是一瞬。

愛是,恨其實也是。

很多事情在發生時,若不是那時那地那人,結果都會不同。正如在若干年前,在他與楚七更爲年少的時候,那一夜的皇家獵場,作爲局外人的他,一直是冷眼旁觀者。旁觀着夏問秋的陷害,旁觀着夏廷德的無恥,旁觀着趙綿澤的無知,更旁觀着夏楚的癡和傻。作爲一個自己的大事都沒有辦的人,他原本就是應該袖手旁觀的……更有甚者,他恨着她的爹,她出了什麼事,他應當高興纔是。可他卻管了閒事,救出了她,免得她被夏廷德的侍衛玷污了清白。

他記得,當就在那晚之前,她還傻不顛顛的找到他說,“青哥哥,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綿澤他突然就很喜歡我了,願意娶我了?”

那時的他只想冷笑。

趙綿澤會娶她麼?不會。

他看着她滿帶憧憬的臉,嗤之以鼻。

“明知他不待見你,你還纏着他,你就不累,不煩?”

她笑着,把頭搖得像陀螺,“纔不會呢,他是我放在心裡頭喜歡的那個人,便是他不待見我又如何?我只要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笑……哪怕只有他的怒,他對我發的脾氣,那我都是開心的。”

她的傻,常常讓他無言以對。

不過,那個時候的他,並不喜歡那個樣子的她。

他對她偶爾的愛護,只是他灰暗人性中……少有的一點同情心。

可後來,不僅趙綿澤愛上了她,連他自己也不知何時……愛上了她。

只不過,後來的她,似乎不像當初的她。但是,當他喜歡上了那個不像當初的她的她之後,他卻常常回憶起那個喜歡趙綿澤的她——因爲那個她,像極了後來的他自己。

命運就是這般無常,似乎冥冥中早有註定,非得讓人在經歷了諸般無奈與苦痛之後,方能明白當初的想法都是錯的……正如她所說:若不是心上那個人,多看一眼都會嫌煩,例如那時的趙綿澤。若是心上的那個人,便是默默看上一生一世,也可得安康。

那時的她笑問過,“青哥哥,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他沒有回答過這麼幼稚的問題。

被仇恨蒙上了塵埃的心臟,哪裡容得下“喜歡”與“愛”這樣陽光的字眼?在他的心底深處,只住着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可她永遠就像看不懂他的臉色似的,仍是愚蠢地說,“便是綿澤不愛我,但他終有一日會知道,最愛他的人是我。他也會知道,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過他。便是我死了,也不會放棄他。”

因了夏楚那些話,他後來時常琢磨與懷疑。

叫楚七那個夏楚……到底還是不是曾經的夏楚?

可悲的是,他分辨不清。

更可悲的是,他自己也成了夏楚那樣的人。

愛了她一生,她卻不能體察他分毫。但他不怨。人世孤獨,似水無邊。她沒有錯,只是不巧,他不是她心底那粒硃砂。

“大半夜的,拖着這麼多人陪你吹冷風,哥哥,你也真狠得下心腸呀……”幽幽一嘆,清婉入骨,伴着裙裾被冷風吹得沙沙的聲音,是東方阿木爾輕盈曼妙的腳步。

除了她,無人敢接近東方青玄。

而她,似乎也是東方青玄最無奈的責任。

五年前,東方青玄離開應天府回兀良汗,曾經與趙樽深談過一次。那一晚的晉王府,二人像多年前那般,把着酒樽,說着舊事,從頭到尾並沒有說太多的正題,但也是在那一晚,他從趙樽嘴裡知道了夏初七的近況——她死了。長壽宮的花葯冰棺,並不是傳言,而是事實。

其實在夜闖長壽宮時,他便已經有了預感。

只不過,從趙樽的嘴裡得到證實,更爲難受。

趙樽還告訴他,阿七希望他過得好,活下去,不要死。

“活下去,不要死”三個字很簡單,卻是他深埋在心裡整整五年,支撐下去的唯一念頭。他把她當成了楚七給他的遺言,每次支撐不下去,便以此自勉。若說這五年裡,他的人生,還有什麼安慰,便是楚七說,不想他死。

那般,他也可告訴自己,他是幸運的。

他愛的女人,也同樣關心着他。

那晚離開晉王府前,他想給趙樽留下的,是阿木爾。

在那之前,他曾無數次說過不再管阿木爾的事情了。可血濃於水,看她作死一般的飛蛾撲火,他做哥哥的,又怎能真的不管?又怎能眼睜睜看她入了歧途而視若無睹?

他可以對任何人狠心。

唯除兩個女人,他不能——一個是阿楚,一個就是阿木爾。

趙樽沒有同意留阿木爾居於後宮,卻給了他的情誼一個折中的法子。他願意讓阿木爾留在大晏,不過,她得搬去靈巖庵,常伴青燈古佛,以益德太子妃的身份,爲國祈願……

這樣的留下,不如不讓她留下。

東方青玄只能苦笑。

趙樽的固執,甚於他。多少年了,他就從來沒有擰過趙樽的原則。

想到阿木爾爲了留在大晏的尋死覓活相逼,他無奈同意了,卻又向趙樽提出了一個條件,“待她下葬之日,一定支會我,我會來爲他送行。”

事隔五年,他沒有想到,沒有等到她下葬的消息,卻等到了她醒來的消息。狂喜之餘,他滿腔的驚詫——花葯冰棺中的女人,早已死去,趙樽又怎會撒這樣的謊言?

經此,長久以來深埋在他心底的疑問終於破土而出。

這世上,若有靈魂轉世……她一定就是。

她的心底,根本就住着一個不是夏楚的靈魂。

沒有人知道,當她精靈古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用一種完全懵懂卻狡黠的聲音問他,“你認得我?”,當她爲了脫身,裝着不在意的與他套近乎,笑眯眯的說,“妖精,你說說,你現在是在賣藝,還是在賣身?”當她無辜的裝瘋賣傻說“你這求愛的方式,一直這麼詩意”時,帶給他的詫異與震撼。

當初的夏楚也愛笑,但永不會這麼狡黠。

若說夏楚是一株需要被人保護的小草,那麼,後來的楚七便是輻射大地的陽光。果然,他的猜測是沒錯的……她早就已經不是她。

幾乎是馬不停蹄的,他夜以繼日的辦完手上的政務,安排了到訪大晏的行程。雖然他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國書上寫着“以賀大晏新京落成,遷都之喜”,但他很清楚,到底是爲了什麼執念。

那個女人的臉,那個女人的笑,那個女人的眼神……幾乎沒日沒夜的折磨着他,剋扣着他的睡眠,剋扣着他的飲食,剋扣着他的神思。讓他的腳不聽他的腦子指揮,縱有關山萬里,縱有溝壑千條,他也非來不可。

“五年過去了,沒有想到,你還是這麼多情?”

阿木爾的聲音,有一絲嘲笑,像是在笑他,又像在笑她自己。一如多年前,她眉眼如花,紗裾飄飄,只是,藉着微弱的火光與白雪的反射,卻遺憾的發現佳人已變——她雖未落髮,身上穿的卻是僧尼法衣。

“只是可惜,人家哪有惦記你一絲半點?”

她又幸災樂禍的補充,完全無視東方青玄的痛苦。或者說,她喜歡這樣的在打擊。因爲在她打擊另一個比自己更爲痛苦的人時,心底那種變態的滿足感,可以讓她稍稍得到一點安慰——畢竟不是隻有她一個人才求而不得。

“說夠了?”東方青玄抿緊脣角,回頭睨她。

他妖冶的眸底,平靜,淡然,就像沒有苦痛那般。

阿木爾目光微微淺眯着,視線像纏繞了一把怨毒的刀。她不相信這個世上有不想佔有與得到的愛,她也不相信愛一個人可以笑着放手。

冷冷一笑,她柔媚的聲音裡,更添諷刺,“哥哥,難道你沒有發現嗎?其實比起我來,你更爲可悲,也更加可憐。”凝視一眼東方青玄,她輕輕莞爾,錯開他的肩膀,走向結了冰的葫蘆口,一字一句道,“我愛天祿,我告訴他了,我爭取過了,我殺人放火,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哪怕我什麼都沒有得到,但是我不後悔,因爲我從來沒有慢待自己,那只是上天不垂憐我,或說我與他沒有緣分。哪裡像你,壓抑着,苦熬着,錯失無數良機……”

回頭,她冷冷的眸,突然剜向東方青玄。

“你曾經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得到她?是你不肯的。你爲什麼不?你爲什麼不?爲什麼不?”一連三個“爲什麼不”,她一句比一句語氣重,到最後,幾乎已經咬牙切齒,歇斯底里。

很明顯,她不是在爲東方青玄抱不平,而是爲了她自己。

她冷笑道,“若是你得到了她,她又怎會來與我搶天祿?若是你得到了她,你和我,又怎會有今天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哥哥,你還沒有清醒嗎?我們兄妹兩個的悲劇,都是你的仁慈造成的。”

在她斥責的時候,東方青玄一直在笑。

眉在笑,眼在笑,整個人都在笑,那絕豔無雙的臉,風情萬種……

“阿木爾。”脣角牽動着,他眉梢怪異一揚,明明滅滅的眸底,像是蘊了無數交織的情緒,又像簡單得只有一種——嘲弄。他道,“你說得對,確實是我的錯,我做哥哥做得不稱職。我竟是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我那個單純善良的妹妹,已經變了……是你被迫嫁入東宮時,還是你第一次求我……幫你殺掉既將嫁入晉王府的王氏時?”

阿木爾看着他眸底的痛心,微退一步。

她直視着他,良久,方纔笑了。

“我是變了。愛,會讓人不擇手段,變成魔鬼。”

“不。”東方青玄道,“愛不會讓人變成魔鬼,愛只會把一個魔鬼拯救成人。”

像是回憶起了什麼趣事,他錯開阿木爾盯視的目光,看向天際冉冉飄飛的雪花,脣角隱隱流露着一抹安寧的笑意,“你或許不知,在喜歡上她之前,我心底無一絲陽光。阿木爾,你知道一個人住在黑暗裡是什麼感受麼?殺人,殺人,不擇手段的殺人,直到殺得手不會再顫抖,面不會再改色,看上去,我是麻木了……可沒有人知道,我是痛了。那種痛,嗤心剜骨,那感覺,比死更難受。世界分明就在我的眼前,可我卻與世界格格不入。人人都可以得到快活,我卻不能。我雖然每天都在笑,心卻在流淚,我本來想要痛哭,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停頓一瞬,他看向那處懸崖,像着楚七那晚爲他尋來草藥,嚼爛治傷的緊張樣子,臉上再次浮現出一抹笑容,“我想我是不需要愛,也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可她出現了……不是當初的夏楚,是重新活過來的楚七。我對她,是愛,是真的愛。可惜,少年時的認識,誤導了我的思緒。我以爲,年少輕狂都沒有對她打磨出情愛,成年之後更不可能。卻沒有想到會愛得那般深刻……”

嘲弄地“呵”一聲,阿木爾像聽了一個笑話。

“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東方青玄盯住她,“她於我而言,是陽光,是救贖。”

“所以呢?”阿木爾看他陷入沉默,笑着諷刺道,“你都離開南晏,回到兀良汗了,還在用生命和回憶來祭奠她?哥,那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整整十二年。她與趙樽認識了十二年,愛了十二年,你也像個傻子一樣,愛了人家十二年……你可值當?”

“值當如何?不值當又如何?”

東方青玄目光寂寥,靜靜看着阿木爾。

“十二年……不也過了?”

算算清崗再見,確實已是十二年過去了。但前面的七年,卻永不如後面這五年那般的苦痛。他遠離了從小生長的南晏,坐上了兀良汗最高的寶座,與哈薩爾並稱爲漠北兩鷹,成爲了漠北草原上的王者,卻在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漸漸老去,也親自在兀良汗掐斷了一段又一段的姻緣,只是爲了守護一具永不能再見面的屍體……

而且,她就算是屍體,也不屬於他。

“你真可憐,你比我更可憐。”阿木爾還在笑,不段重複這句話。

東方青玄脣角微微一抿,看着她,突地一笑。

“我不覺得可憐。她生,她死,我都心許之,那是幸福。”

阿木爾微微一怔,半晌兒,突地狂躁般尖銳的笑了出來。

扶着僧尼帽子,她的笑聲,比哭還難聽。

“可是,你此去南晏,再到她的面又如何?又能如何?”

東方青玄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他去南晏,只是想見到她,並沒有要如何。

輕嘆一聲,他戴着假肢的左手撣了撣衣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眉目微微一沉,平淡的聲音終是染上煩躁,“前些日子,接到了天祿的信件……”

阿木爾豎起耳朵傾聽,可他話鋒卻突地一轉。

“阿木爾,我讓你過來,便是爲了相助於我。”

阿木爾擡了擡眼,似是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有用得着我的時候?你不是無所不能麼。”

無所不能?連心愛的女人,都不能多看一眼,還叫無所不能嗎?

他知道阿木爾在諷刺他,無奈地輕笑一聲,並不回答。

到底是親兄妹,阿木爾看他如此,似乎也不忍心了,上前一步,她輕笑着睨他,“說吧,這麼遠把一個被你們逼成了姑子的寡婦叫來,到底是爲了什麼?”

看了她許久,東方青玄的目光出現了短暫的迷離。

“有件事,有些難辦……”

“何事?”阿木爾追問。

他沉吟着,突地道,“我得有一個大妃。”

“大妃?”阿木爾嘴皮微微一動,見鬼般詫異地看着他,恍悟一般輕笑,“爲什麼要我來假扮?你知道的,不管是趙樽還是夏楚,便是不看我的臉,也能瞧出我的樣子來。”

時隔多年不見,她的說話,其實有點過於自信了。

實際上……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重要。

東方青玄沒有拆穿她,只是看着她素淨的臉,無奈一笑。

“只要寶音認不出,就好。”

阿木爾微微一愣,完全不明所以。可沒等她問出原委,東方青玄又有些煩躁地搓揉了一下額頭,把視線調向了遠山,斂緊眉頭道,“再說,有機會見一見天祿,不也是你之所想?”

阿木爾心臟微微一抽搐,終是噤了聲。

東方青玄說得沒錯,她想見趙樽,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整整五年了,每當夜深人靜,獨守孤燈之時,她從身體到靈魂……無一處不在想念着他。

隆冬季節,天寒地凍。

夏初七有些鬱悶自己生在臘月初七,大冬天兒的,她門都不想出,身子似乎也愈發的懶了,便是趙樽要爲她好好慶賀一下生辰,她也提不起勁兒來。可不管她願不願意,從進入臘月開始,宮裡就忙活開了。而且,籌備壽誕的事兒,趙樽不僅不要她插手,那些人還總是避着她,讓她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阿孃……”

小寶音,風一般打了軟簾撲進來。

人還未至,吼聲已經飆開了。

“你要爲寶音做主啊,阿爹太過分了,太過分了。”

寶音小嘴兒嘟得高高的,滿臉都是惱意。夏初七卻不當回事兒,一邊仔細收拾着醫藥廬裡木頭架子上晾曬的藥草,一邊打量着身量又冒了一節的女兒。

“又怎麼了?”

寶音身爲公主,基本不喊趙樽爲父皇,一般便叫阿爹。比起炔兒的恪守禮儀,小時候便脫離父母管教長大的她,性子野得多,也急得多。這邊夏初七問題剛出口,那邊她已經叨叨開了。

“你給評評理,他明知阿木古郎要來京師了,竟是不告訴我……不僅自己不告訴我,還囑咐旁人都不許告訴我……太過分了,我要與他決鬥!”

決鬥?這孩子說話,總抓不住重點。

夏初七開始懷疑女兒的智商了。

她瞥過去,“不告訴你,你又怎麼知道的?”

寶音低頭,對手指,適時的隱藏了臉上小小的壞意,咬着下脣嬉笑道,“我把鄭二寶頭上的毛給拔了……他哪裡敢不交代?”

夏初七望着女兒,閉緊了嘴巴。

這二寶公公也不知怎的就那麼倒黴,他越是稀罕他的頭髮,寶音就越是和他的頭髮過不去。這些年來,他那頭髮就沒有好端端生長過,隔三差五的就會遭到寶音的荼毒。

不過,收拾了鄭二寶,夏初七卻很想給閨女點贊。

再回南晏這時代已有兩個多月了,鄭二寶對她諾諾恭順,她對鄭二寶也一如往常,笑意嫣嫣,可也不曉得是當初鄭二寶的舉動傷了她的心,還是鄭二寶在她“故去”後想方設法撮合趙樽與阿木爾的行爲,讓她始終覺得不得勁。她對二寶公公的情分,再不若以前,相處時,也總覺得欠缺了一些什麼。

尤其,這些年,鄭二寶一直與月毓在一起生活。

在她看來,男人都是會聽耳邊風的。便是月毓不害趙樽,保不齊會利用鄭二寶害她。就算二寶公公沒有主動的危害,但月毓長得那麼俊,鄭二寶那太監……就不會被美色所迷惑麼?

“阿孃,你倒是說話啊!”

寶音搖着她的胳膊,小嘴巴癟着,像是快要炸毛了。

夏初七低頭,“你說什麼?”

“……”

“再說一回,我沒聽清。”

寶音翻個白眼兒,哭喪着臉,瞥着她哼哼,“寶音在問阿孃,阿木古郎來的時候,我穿什麼最好看?還有……寶音想……阿孃能不能把拿給菁華姐姐和梓月姑姑的面膜……也給寶音幾罐?”

“……”夏初七服了,“寶音,你幾歲?”

“十一。”寶音仰天望她,小眉頭狠狠一蹙,“阿孃連寶音的生日都記不得……可傷死心了。”

夏初七“啪”的一下,擡手在她額頭上一拍,“娘是想說,你才十一啊,小姑娘,十一是什麼概念?”在她看來,十一歲還是小學生,什麼情情愛愛的都是扯淡,愛美之心雖然可以支持,但是那種護膚的玩意兒,豈是她這個年紀能用的?

可不論她說什麼,寶音接受的教育與她都不一樣。

她小嘴巴蹶了起來,重重一哼。

“少看不起人啊?十一怎麼了?十一可以許配人家了。吳嬤嬤說,她孃親十三歲的時候,就生下她了……”

吳嬤嬤是寶音的教導嬤嬤,從小帶着寶音帶長的,平常與寶音也走得很近,她說的話,寶音很容易入耳。夏初七頭痛的望着寶音,無力的呻吟一聲,不解釋,只下命令。

“小丫頭,我告訴你啊,沒有十八歲,你想都不要亂想。”

十八歲已經是夏初七的底線了。

在她的意識裡,十八歲也不過剛剛成年而已。

可寶音愣住了,瞪大雙眼看她,像看見了怪物。

“阿孃,你是想把寶音養成老姑娘嗎?”

“十八是什麼老姑娘?”夏初七嗤之,玩笑道,“你娘我現在還沒有嫁人,不也沒老麼?你急個什麼勁兒?”

寶音再次愣住。

過了一瞬,小丫頭“噗”的一聲,被夏初七逗笑了,乖乖地把身子湊近過來,挽住夏初七的胳膊,攙扶着她坐回到椅子上,然後笑眯眯地蹲在她身邊,乖巧地道,“阿孃,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怨恨我阿爹?”

夏初七斜眼:“我怨他做甚?”

寶音笑着仰頭,雙肘放她腿上,取笑道,“那一天的冊後大典呢,很是熱鬧,鞭炮齊鳴,禮樂陣陣,滿朝文武都在奉天門前叩拜皇后娘娘,只可惜呀……阿孃你生病,睡在長壽宮中,卻沒有瞧見。”

夏初七面色一沉,瞥着她不吭聲。

看她孃的臉色不好看了,寶音眼珠子骨碌碌轉着,卻笑不可止。

“阿孃,你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夏初七瞥她,重重一哼,“遺憾啥?我沒那麼無聊。”

寶音砸砸小嘴巴,滿懷憧憬的道,“怎麼會不遺憾,你都沒有做過新娘子呢?吳嬤嬤說,女子大婚是極爲重要的一件事情。不僅要與夫婿共結連理,還要在接受親眷的賀喜之後,找到歸屬感與認同感。拜天地,喝合巹,洞房花燭……唉喲,這些事,都是不可省略的……”

小小年紀的小丫頭,也不知是在替她娘委屈,還是故意打擊報復,那兩隻烏黑的眼珠子,忽閃忽閃,帶着一抹璀璨晶瑩的光暈,看上去極是美麗。夏初七也是第一次發現,她十一歲的女兒,真的不能和後世十一歲的小學生相比。

“唉!”

長長一嘆,她爲寶音焦心了。

可寶音卻誤會了,她得意的笑,“阿孃,你可是難受了?”

夏初七哼一聲,但笑不語。

寶音又道,“沒有與我阿爹拜過堂,你肯定難過吧?……其實,女兒也有些爲您叫屈呢。您的身子都大好了,這麼久,阿爹也沒有提出要給你補一個。嘖嘖嘖……”

小嘴巴里吐出來的,是幸災樂禍與調侃。

可夏初七怔怔的,仍是沒有不吭聲。

正如寶音所說,大婚是女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拜堂成親不僅僅只是一個儀式,那也是認同感與歸屬感的來源。沒錯,不舉行儀式,她也是皇后,她與趙樽也確實是夫妻,可也不知爲什麼,她心裡,真就添上了那麼一縷縷的遺憾。

“若不然這樣好了……”寶音眨着眼,巴巴環着她的腰身道,“等我嫁給阿木古郎的時候,你就嫁給我阿爹……讓他再娶你一次,怎麼樣?”

夏初七再拍她的頭,“胡鬧。”

寶音撫額,不悅癟嘴,“我哪有?”

夏初七斂住情緒,正色告訴她道,“寶音,你年紀還小,不要琢磨這些不靠譜的事兒。莫說東方青玄比你大得太多,根本不適合你,你也不想想,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說不定早就娶妻生子,兒女成羣了,怎麼可能娶你?”

寶音面色一涼,受驚般看着她。

“他不會娶妻生子的。”

冷哼一聲,夏初七嗤她,“你怎知他不會,他告訴你的?”

寶音一愣,仔細想想,好像他真的沒有。

可轉念,她面上又暈出紅色,“寶音問過他,他說愛寶音。”

“傻姑娘。”夏初七攬住她的小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他養了你兩年,一直把你當女兒看待。此愛,非彼愛。寶音,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

夏初七說話,向來是犀利的。

是不懂,還是裝不懂?這句話,登時讓寶音委屈的沉下了臉。

“阿孃……”

她又羞又臊,就差跺腳反駁了。這時,外面卻傳來一道提醒的咳嗽聲。夏初七看了寶音一眼,把她拉拽上來,走向門邊,便見趙樽負着手,大步入內。在他後面,跟着六歲的炔兒。小傢伙幾乎與趙樽一個走路的姿勢,一樣的嚴肅表情。父子兩個都繃着臉,儼然一模一樣。

這情形,讓夏初七覺得有些好笑。

“忙完過來了?”

趙樽點點頭,掃了一眼寶音,一臉嚴父的樣子。

“在說什麼?”

“沒……什麼。”寶音氣咻咻地看着他,又朝他背後的炔兒吐了吐舌頭,方纔湊過去捏住他的小胳膊,小聲道,“準是你又告我狀了,對不對?若不然,阿爹和阿孃,怎會都不瞞着我,不幫我,還故意整我?”

炔兒扳開她的手指,淡淡白了她一眼,小小的身子便慢慢踱過了她的身側。然後,他自顧自爬上椅子坐好,拿過夏初七早就爲他們爺倆兒準備好的糕點吃起來,那悠閒自得的表情,就像沒有聽見寶音的話。

被忽略是什麼感受?

寶音微微眯眼,咬牙一步一步走近炔兒。

突地,她笑着出手,拎住他的小耳朵。

“讓你裝,讓你聽不見長姐。”

她拎弟弟的耳朵,當然不會真的拎痛他。可是,她卻知道,對於向來注意個人形象的高冷皇太子趙炔來說,被阿姐拎住耳朵的姿勢實在太不雅觀,他當即面色一變,放下糕點,拍向寶音的手,冷冷一哼。

“男女授受不親,放手!”

寶音一愣,哈哈大笑,拎着他笑不可止。

“就你個小屁孩兒,前些天還尿牀呢,這就男女授受不親了?讓你不親,看長姐教訓你……親不親?現在親不親?”拎着拎着,看炔兒彆扭的臉,寶音嘻嘻一笑,猛地低頭,在他臉蛋兒上啃了一口,留下一串唾沫印。

“好弟弟,現在親不親了?”

炔兒摸摸小臉兒,看着拎着自己的阿姐,沒惱,卻很鎮定。

“小小年紀,見男了便親,看來是想嫁人了。”

“你……哼!”寶音探手把炔兒從高高的椅子上抱下來,使勁兒箍抱在手裡,然後嚴肅地回頭,看向一直無語的趙樽與夏初七,認真道,“阿爹,阿孃,女兒先告辭一步了。這小屁孩兒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不樹一樹長姐威風,恐得被他欺到頭上了。”

說罷也不管他們同不同意,不管趙炔怎麼掙扎,抱住就跑了出去。

外頭的院子裡,很快響起姐弟兩個的笑聲,咯咯不停。

夏初七也笑了笑,拉趙樽坐下。

“這倆熊孩子,玩鬧一處,就不得了……”

“這樣不是很好?”趙樽喝着茶,淡淡笑。

“……也是。”夏初七也笑開了。

說來,他們這個家庭比較特殊,沒有後宮爭寵,皇子公主也只得一個,所以,他們撫養起來更是隨性。寶音與炔兒平常都住在宮中,住在他們的身邊,平素姐弟兩個相處,就像尋常百姓家裡的姐弟一樣,玩玩鬧鬧,說說笑笑,瘋瘋打打。不過,再小點的時候,炔兒還會被寶音給唬住,隨着他年紀增長,如今的寶音,常常吃弟弟的悶排頭。於是乎,像這樣互相貶損的事兒,時不時就會唱上一出。他們夫妻看在眼裡,心裡其實很欣慰。

難得有情帝王家,姐弟倆感情好,是他們所盼。

夏初七看趙樽喝了茶,舒心一嘆,藉機諫言道,“今日可又忙上了?都這個點兒,你們纔過來。依我說呀,炔兒年紀還小,你不要讓他接觸太多朝務。六歲的小不點,失了童真,搞得像個小大人似的,看得我膈應。”

趙樽修長的手指輕撫着潔白的瓷盞,淡淡道,“生在帝王家,他便得認命。此時不嚴於管教,不習朝務,將來……”擡眼,他撩向她,“莫不是等着被人騎在頭上嗎?”

男人的世界,夏初七不懂。在對趙炔的教育上,趙樽也特別堅持,她無奈的低嘆一下,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能像往常一樣,偶爾假公濟私的讓他把炔兒帶過來,盡一盡人母的慈愛。

“阿七……”趙樽突然喊,聲音幽幽的。

夏初七“嗯”一聲,抿脣看着他,遊離在狀態之外。

趙樽淡淡道,“沒有大婚之禮,你心裡可有怨?”

夏初七飛瞄過去,抿脣輕樂,“你千里耳啊?寶音的話都聽見了?”

趙樽但笑不語。

夏初七想到浮上心思的一絲絲遺憾,再想想自己的一大把年紀,捋了捋頭髮,雖然盼着,但還是不好意思地矯情了一把,拒絕道,“你甭聽寶音那丫頭瞎咧咧,咱倆老夫老妻了,人人都知我是你的妻,有沒有儀式,又有什麼關係?”

趙樽眉鋒微蹙,看她,“當真沒關係?”

夏初七脣角不經意動了動,含着氣嚥下那口血,僵硬地咧嘴。

“是……沒啥關係。”

趙樽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淡定的道,“爺原以爲阿七會計較,既然你這般說,那便不辦也罷。總歸國事繁忙,爺這些日子,也顧不過來。”

有些話,自己說出來,沒有問題。

可換到別人的嘴裡,尤其是趙樽的嘴裡,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夏初七想到錯失的大婚,欲哭無淚。心裡憋了一口老氣,轉過頭去,佯裝不在意地挑揀起了她放在桌上的鴿子食。但是,她卻沒有發現,趙樽在她背後,脣角淺淺的一勾。

好半晌兒,兩個人都沒有作聲。

空間裡的溫泉,似乎陡然便降了許多。

“阿七……”趙樽喊她一聲,探手過去。

“放手,你拉我做甚?”夏初七挑着鴿子食,咬了咬下脣,回過頭來,眉頭微微一蹙,“喏,這兒有我做的糕點,快吃吧,吃過了不是還要去處理你的政事?反正你忙得很……依我說呀,你這麼忙,何苦給我做壽?我又不老,這大壽做得,好像我多大年紀了似的……”

說到此處,她胳肢窩被人撓了撓,癢得她猛地回頭。

她的面前,趙樽微微眯眼,似笑非笑,“生氣了?”

眉梢一揚,她不悅地皺起眉頭,想要挪開她的搔弄,他卻猛地抱住她的身子,二話不說便大步往外頭去。外面正在飄雪,冷空氣一吹,夏初七瑟縮一下身子,情不自禁地縮入他懷裡,看了看四周。

“喂,你做什麼?”

趙樽低頭,神色淡定地回她。

“朕親自爲你沐浴,賀你高壽。”

夏初七臉蛋兒一紅。

這貨每次懷了不良心思的時候都會這般。

想到先前的不愉,她癟了癟嘴,“我自己不會洗嗎?”

“晉王府的湯泉,你就不懷念?”他聲音淡淡的。

夏初七微微一怔。想到晉王府的溫泉,再看他嘴角揚起的弧度,那看上去一本正經的、實則卻滿是壞意的笑,心思活絡了,情緒也軟了下來。兩個人分別了這麼久,如今的他們,極是珍惜來之不易的相處機會,便是小小的爭吵,很快便能平息下來。

說到底,世間最好的愛情……便是在一起。

她只要能與他在一起,有沒有婚禮又有什麼關係呢?

念及此,她幾乎是迫不及等地勾住趙樽的脖子,在宮燈氤氳的光線中,仰頭上去,在他嘴上輕輕啄一口,低低笑道,“那臣妾就恭敬不如從命,勞煩陛下了。”

“爲佳人沐浴,爺榮幸之至。”

趙樽低笑着,攬住她腰身的手緊了緊,盯着她臉上的情緒,看了片刻,像是受到了她的感染,也想到了長長的幾年分離,突地低下頭,狠狠吻住了她的脣。

“阿七,爺有壽禮給你,要是不要?”

“什麼?”她氣喘吁吁,被他的吻弄得心亂如麻。

趙樽低笑一聲,在她脣上輕輕一吮,方纔意猶未盡地抽離,黑眸中染上的視線,暗灼如火,像是深埋的慾望,更像是染上了千百年風霜的不變情感,令她怦然心動。

然而,他說出的話卻極是膈應人。

“爺不告訴你……”

------題外話------

如花錦:妹子們,月底最後一天了,大家兜兒裡的月票,再捂真化了喂?來票來票來票!

妹子們(怒):踢你屁屁。

如花(捂屁股):……踢也踢了,票上交。

哈哈,逗君一樂。

預告:下一更番外在3號,麼麼噠。

完結後,如花錦要修文改稿,實在無法每天都更,小媳婦兒們諒解哈,有時間我會多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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