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旱不算旱,夏旱才真旱。入了伏的天,許久沒有下雨,連菩薩廟裡都充斥着大量的浮塵,天空熱辣辣的,衣裳穿在身上溼得像淋了一場雨。
泗水縣。
破敗的寺廟裡,屋檐和門方上,處處都是刮痕與破損,這個寺廟空了許久,但今兒菩薩的供桌前,果子小吃和燃着的香燭,卻比平常過年時還要多。
夏初七跪在破舊的蒲團上,雙手合十,靜默不語。她穿了一身簡單素淨的衣裳,除了左手腕上的鎖愛,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品,看上去像一朵乾淨無詬的清涼小花,隆起的肚子和孕氣,爲她添了幾分柔和。
“你在禱告什麼?”
她的背後,東方青玄靜靜站着,似笑非笑。
“我記得你不信神佛,如今倒是虔誠了?”
他說着,可夏初七並未回答。
倒不是因爲她入了空靈的四大皆空狀態,而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是的,她在禱告,也很虔誠。這次跪在菩薩面前,是她兩世以來,最虔誠的一次。也是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有信仰之人,比起沒信仰來,其實更容易平和心境。人信的也許不是神,而是爲了得到一種平靜的解脫。
安靜。很安靜。
不知過了多久,廟中的光線越來越暗。
夕陽收了紅霞,天空已經暗下來了。
她似是腿腳也跪軟了,慢慢撐着腰身起來,卻一個踉蹌。
楊雪舞在後面等她許久,見狀趕緊攙着她。
“楚七,仔細些,摔倒就不好了。”
夏初七看她,淺淺一笑,經過與菩薩的一番“交流”,她情緒似是平靜了許多,舒緩的聲音如同寺廟裡千年不變的木魚,有點沉悶,卻從容不迫,“小舞,都準備好了嗎?”
楊雪舞點點頭,又臉蛋紅紅地看了看東方青玄。
“都妥當了,得虧了三公子幫忙。”
夏初七點點頭,就着案前早已燃盡的香燭光線,靜靜地看着東方青玄的臉。也不知爲何,今兒的東方青玄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緊繃的五官看上去嚴肅複雜,充滿了不確定。
夏初七扯了扯身上素淨寬鬆的綢服,臃腫的身子慢慢靠近他,目光眯了眯,“怎麼了?你有事要對我說?”
她在蒲團上跪了多久,東方青玄就等了多久。在漫長的等待過程中,他先前想要告訴她的話,說不出口,想說的事兒,也都嚥了下去。勉強地笑了笑,他道,“能有什麼事說?外面幾百號人等着你,你卻在這裡拜菩薩,也不曉得你是哪裡不對了,突然就轉了性子,相信起這些神神佛佛的東西來,可不是讓人吃驚嗎?”
“嗯”一聲,夏初七點頭,“解釋得合情合理。可是……我不信。”一眨不眨地看着東方青玄的面色,她輕輕一笑,“不過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權力,你不想說,我便不問了。”
說罷她側頭,“小舞。”
楊雪舞走過來,“楚七。”
夏初七給了她一個眼神,楊雪舞恍然大悟般從隨身的包袱裡取出幾張寫好的方子來,夏初七接過來遞到東方青玄的手上,聲音很輕,“這次你幫了我的大忙,我也沒什麼謝你的,這是我重新開的方子,你記得按時抓藥吃,後面有什麼不對,我也會隨時調整。”
東方青玄接過,眉目間,似有慚色。
“阿木爾她其實很可憐,很小就沒有了父親和母親,養父養母待她雖好,到底不是親生。她的性子,其實有些像我,倔強,任性,若是認準了的事,便很難回頭,阿楚,我……”
看他莫名提起阿木爾,夏初七微微奇怪。
“你做了什麼?”
東方青玄抿脣,夏初七又笑了。
“不對,是她做了什麼?”
默默看着她的臉,東方青玄喉結微微一滑,語氣似是有些爲難,卻還是在試圖爲阿木爾的行爲解釋,“當年張皇后把她與天祿活生生分開,她不得不嫁入東宮,你可知那種痛苦?爲了避免與益德太子圓房,她甚至……”
夏初七有點奇怪他今日的絮叨,但提到阿木爾,她情緒並不怎麼好,“東方青玄,我不想聽這些陳年舊事,你要說什麼直接說便是。阿木爾爲了避免圓房,害得益德太子得了梅毒,還有趙樽那數任賜婚的王妃,可憐還沒過門就死了……這些難道不是你們的功勞?莫說了,我不想聽。”
“我……”他想說的話,到底嚥了下去。
“好了。”夏初七看着他的眼,“先做正事,可好?”
東方青玄妖治的眉目微閃,似是平復了一下,方纔對她笑了笑,“好。走吧。”
“這纔對嘛,不要把你東方大都督的風情給弄沒了,要知道,那個時候的你,可比現在迷人。”她恢復了吊兒郎當的性子,抱着小腹跨過門檻,嘴角微彎,眸底皎月,像是心情不錯。
“東方青玄,謝謝你。”
東方青玄說得不錯,快面確實已經等了數百人,清一色的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個個精神抖擻,看到她出來,紛紛側目而視。
得了她的吩咐之後,楊雪舞動作很快,而錦宮經了這些年的發展,組織網絡也不可同日而語,嚴密和迅捷了許多。即便這邊不是錦宮的大本營,但幫衆也不少。加上有銀子好辦事,就在夏初七跪在破廟裡頭拜菩薩的時候,人已經集齊在這裡了。
“各位兄弟!”夏初七挺着個大肚子,掃着這羣人,極有江湖氣概地抱拳一揖,然後嚴肅着臉,定定望向衆人道,“今天晚上的行動,我雖然想好了萬全之策,但與朝廷爭食,與官兵交道,難免會有意外,或者傷亡。人貴惜命,我不會強迫大家隨我一同冒險。臨走之前,兄弟們先想好,要去要留,隨你們便,要走的,我絕無二話。留下來的,今後喝酒吃肉,少不得大家。”
這些都是江湖草寇,但也是血性漢子,幾千年傳統教育下來的男子,除了忠孝,最講究“義”字。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常年在軍中,隨趙樽日久,那份從容自信與淡然,也極有巾幗英姿。
衆人聽罷,紛紛高喊應合。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打從入錦宮那一日,老子便沒有怕過死。”
“是的,娘子發話吧,到底要我們做甚?”
看着他們的回答,夏初七微微蹙眉,瞥向楊雪舞。
“你告訴過他們我是誰?”
楊雪舞搖頭,聲音極小,“只說是大當家的姐妹。”
夏初七點點頭,知道楊雪舞找來的兄弟都是信得過的,眼看也沒人露出要離開的意思,她也不再矯情囉嗦,招手讓衆人過來,就在破廟前的大院圍坐一團,然後把今晚的計劃給大家夥兒交代清楚了,坐等天黑,外頭又有人騎馬而來,是東方青玄的侍衛拉古拉,他招呼人過去,從馬鞍上搬出好幾個大麻袋。
打開一看,裡面全是軍服,而且是南軍的軍服。
錦宮的漢子們,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起來。
“兄弟們,今兒也做一回軍爺,耀武揚威一把。不知道走到街上,有沒有小娘看上咱,弄幾個回去暖被窩。”
“哈哈,德行,沒見過小娘怎的……”
“大爺就是饞了,饞娘們兒了,如何?”
“哈哈哈,三黑子,看老子穿這身兒,威不威風?”
“威風你個卵!”
一羣大老爺們七嘴八舌的說着,一人領了一套南軍軍服,也沒有入那破廟,就在院子裡的空地上,就着火把的光線,脫了外套換了上去。果然“人靠衣裝,馬靠鞍”,別看這些人平素流裡流氣,看上去不怎麼正經,但身着甲冑,提上大刀,在夏初七簡明扼要的稍稍講解了坐立行走的姿勢之後,再騎上大馬,那樣子已經與朝廷的官兵無異。
浩浩蕩蕩的一羣人,迎着夜風,往汴河碼頭而去。
爲了今晚上的行動,他們做的工作不少。
在這些事情裡,東方青玄對她的幫忙不小。
她及不上東方青玄的地方,便是消息的來源。
早年間的錦衣衛諜報網絡的習慣,被東方青玄很好的保留了下來,所以在晉軍與南軍的戰爭中,很多外界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能很早得到消息。而且,他的消息來源比夏初七通過錦宮來得準確。
從東方青玄那裡,她知道今夜有五艘糧運的官船從京師過來,經過泗縣,進入靈璧。爲了阻止糧運物資到達南軍手上,她利用假冒的堪合文書,讓南軍接糧的隊伍在靈璧縣的碼頭等着,然後又以“靈璧縣晉逆橫行,糧運不安”爲由,指使輜重營把官船等在泗縣。如今一來,便與南軍拉開了幾十裡地的距離。然後,她帶上錦宮的“假南軍”堂而皇之地去了泗縣碼頭接糧。
做這種事情,與騙吃騙喝不同,不僅要膽大,心細,還需要對南軍輜重工作有相當的瞭解,方纔知曉他們的接洽方式。而這些,夏初七都很擅長。不過,即便南軍能想到晉軍會搶糧,也不會想到,會有江湖騙子敢騙到朝廷的頭上——畢竟泗縣如今還在南軍的管轄內,晉軍的手指還沒有伸到這裡來。
泗縣碼頭上,這個點兒並不繁忙。
在官船抵達之前,夏初七的“南軍”接糧將士,給泗縣的縣太老爺發了公函,派兵戒嚴了碼頭,這會子,碼字兩側站着威風凜凜的軍隊,過往的老百姓偶爾瞧上一眼,便是把腦袋摘下來,也沒有人會想到這裡的南軍全是假的。
夏初七挺着大肚子,自然不能冒充官差。
她坐在離碼頭約摸十來丈遠的馬車上。這個地方地勢較高,是個小平臺,直通官道,平常拉糧運貨的馬車,都會屯在這兒。
她的身邊,坐着東方青玄。
兩個人,從坐在這裡開始,便沒有說話,他默默凝神,像是沉入了半睡,夏初七側撩開簾子,居高臨下地俯瞰着碼頭上的燈火,等着米入鍋。
連日天晴,月光皎潔,天上繁星點點。
地上的漁火,在河風中忽閃勿閃,四周的“南軍”安靜得如老僧入定。這一切看上去是那麼的和諧安定。可夏初七卻知道,暴風雨很快就要來了。很快,這一切都將被打破。
星星點燈,漁火寂寂,半夜時分,汴河上終於有了動靜兒。運糧的幾艘官船噸位很大,夤夜疾行,划水聲很響。官船沒有停留,直往碼頭駛來。近了岸了,船頭上燈火大亮,打了旗語,風帆呼啦啦的吹着,輜重將士在甲船上走來走去,似乎在吆喝着什麼……到底做賊心虛,岸上假冒南軍的錦宮兄弟心裡都略略有些緊張。
所幸夏初七早已安排妥當,不需要他們面對。
當初趙樽北伐時,她便在輜重營裡呆了兩個多月,對他們的糧運交接、武器交接、軍隊紀律、行事步驟等等都瞭若指掌。不過與南軍交接的工作,普通的錦宮兄弟做不好。所以是如風親自去幹這件事的。他身着南軍將領軍服,樣子不威而福,徑直走到碼頭上,半點都沒有引起南軍的懷疑。等着官船下了帆,在火炬的燃燒聲裡,他主動上去與輜重營的運糧指揮官覈對了堪合,並在文書上籤上了字兒。接着便吩咐將士們卸貨。
這一切,幹得有條不紊。
若非心知肚明,估計連他們自己都要相信自己是南軍了。
“快點快點!”
“往哪兒搬呢,這邊,先放在碼頭。”
碼頭上在緊張的忙碌,夏初七目光漸漸迷離,呼吸也越來越緊,像是在等待什麼似的,心臟一陣怦怦亂跳。這確實是一次大買賣,五艘船的糧食,得值多少錢?給了趙樽也能暫時緩解晉軍危機了。
這時,外面的人腳步雜亂起來。
一個個胡亂的奔跑着,嘴裡,似是在吼着什麼。
夏初七斂着眉目,從簾子望了出去。
不過片刻工夫,碼頭上的形勢就變了,燃燒的火炬數量也增加了許多。運糧的南軍四處亂馬着,嘴裡在瘋狂的嘶吼着什麼。在她無聲的世界裡,這是一個昏暗而糟亂的畫面,因爲畫面裡,出現了大量策馬而來的晉軍,他們躲開南軍的眼線,從靈璧到達泗縣,遠距離行軍,卻精神奕奕。
看着亂入的一羣人,夏初七眉頭微微蹙了蹙,沒有慌亂,也沒有動彈,腦袋像慢鏡頭般,一點一點側開,尋找着畫面裡的主角。
“殺啊!”
晉軍萎靡許久,精神震奮。
“大家注意,不要錯殺——”
這是一羣虎狼之師,他們大聲嘶吼着,搖旗吶喊,殺將上去,而這個時候,南軍輜重的將士正與如風侃侃而談這一路的辛苦,收着他的“辛苦錢”,半點都沒有回過神來。
如同一副夜晚燈火下的清明上河圖,只不過是戰鬥版的。碼頭上廝殺不止,糟亂不停。夏初七微眯着眼,視線終於捕捉到了趙樽的身影。他騎馬過來,面色冷魅,左手緊緊攥着繮繩,五官看不清楚,但那桀驁冷漠的姿態,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血腥的殺戮方纔走到碼頭來的。他往她的方向來了,越來越近。臉上似乎還有鮮血的痕跡,身上的甲冑也好幾處破損,樣子不若平常光鮮,隱隱還有一點狼狽。可他目光一如往常,爍爍有力,佇立在千軍萬馬中間,如松鶴立在雞羣,威風八面,王者之尊。
他的身後,緊緊跟着阿木爾。
她也騎在馬上,長髮綰成個少女髻,一襲煙霞色的裙裾迤邐在棗紅色的馬匹上,身上絲絛隨風飄動,在夜色下顯得格外俏麗多姿。
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男的俊,女的美,這兩個蠻般配。
夏初七感慨着,眸色明滅,似是在笑,卻又未笑。
很明顯從靈璧到達泗縣,趙樽是做好了準備的。與他同來的大多是紅刺的精兵,人雖然不比輜重營的人多,但軍事素質卻完全不一樣,加之錦宮的“南軍”原本就是假冒,看見晉軍來了,楊雪舞一揮手,便蜂擁而散,直接把南軍輜重營的人馬暴露在了晉軍面前。紅刺的人大多與夏初七很熟,這番來此,聽說是接王妃,個個都是雀躍的,所以殺起人來,也是毫不手軟,還眉飛色舞,士氣高昂。如此一來,晉軍勝得毫無懸念。輜重營的兵士原本就不上戰場,被趙樽的樣子一嚇,膽子小的索性跳河逃生,膽子大點的衝上來沒了命,剩下的只能跪地求饒,丟盔棄甲地投了降。
前後不過一刻鐘,基本就該收拾戰場了。
趙樽從頭到尾也沒有參與晉軍與南軍的廝殺。
從到達碼頭開始,他便四顧張望,尋找夏初七的影子。
在他的心裡,依她的習慣,定會是“南軍”的小兵,身着甲冑在人羣裡渾水摸魚。可把那些假冒的南軍都看了個遍,他也沒有發現她的身影,不由焦躁了。
“人呢?她在哪兒?”
阿木爾手心握緊繮繩,靜靜走上去,站在他的身側。
“我只知道她會在這裡……”
趙樽沒有說話,看着混亂一片的碼頭,茫然四顧着,不停調轉馬頭,瘋了般大吼,“阿七!阿七你在哪兒?你出來!”
東方阿木爾看着他慌亂的面色,抿緊脣,面有悽意。
“阿七!我知道你在……阿七。”趙樽大喊着,突地目光一凝,他看見了身穿南軍將校甲冑的楊雪舞。他是見過她的,李邈身邊的人,多次隨着李邈來晉王府。
如同久在黑暗中摸索的人突然見到了火光,趙樽馬不停蹄的疾馳過去,厲聲喊住她,“小舞!阿七呢?阿七在哪?”
楊雪舞確實見過趙樽無數次,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凶神惡煞的趙樽,他也從來都沒有認真的打量過她一眼。可以說,認識數年來,這是第一次,趙樽拿這麼專注、這麼期待、這麼富含感情的眼神看她。愣了愣,楊雪舞幾乎說不出話來。
這麼男人的男人,楚七爲什麼不要啊?
她的心思飄得有些遠,有些不靠譜,於是報應來了。
只聽得“唰”一聲,趙樽的長劍,已經指向了她的脖子。
“說,她在哪?”
長得這麼好看,要是不這麼兇就好了。還是東方青玄好接近一點,那麼溫柔,那麼嫵媚,那麼隨和……亂七八糟的想着,楊雪舞收回花癡的表情,嚥了嚥唾沫,低頭小心抹開抵住脖子的劍,指了指停靠在高處那一輛黑漆的馬車。
“要殺要剮,找楚七去啊。她在哪兒!”
趙樽冷眸睨着她,心裡一喜。
楊雪舞與阿七的交情他知,若不是阿七願意的,便是殺了她,也未必會告之她的所在。一顆恐懼了許久的心臟,突地一鬆,像是瞬間被人灌注了力氣,他提劍策馬,大步往高處的馬車而去。
“阿七!”
他速度很快,不過瞬間,已到三丈之內。
“不要過來!”夏初七厲聲喊着,從簾子探出頭,靜靜地看着他又驚又喜複雜莫辨的俊臉,輕輕一笑,“果然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晉王殿下,我辛辛苦苦搞這批糧草,累了幾天幾夜沒閤眼,你這這一來,二話不說,便收入囊中了,會不會不太厚道?……算了,誰讓咱們也有些交情呢?你若是需要,我讓給你便是。記得回頭算銀子給我。”
數月未見,趙樽滿懷欣喜。
卻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說。
他愣住,“阿七,你知道我不是爲糧草來的。”
夏初七笑着看他,“那是爲什麼?”
當着無數人的面,趙樽頓了一下,方纔道,“爲你。”
像這樣當衆示好的話,換往常趙樽是不會輕易出口的。大男子主義在他的身上有着最原始最深刻的烙印,這一點夏初七比誰都清楚。眸色微微一凝,她與他對視片刻,終是一嘆。
“我不想見你。或者說,從我離開晉軍營地的時候,便已經做好了決定。你是瞭解我的,我下定了決心,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晉王殿下,好聚好散方是男兒本色,你帶着糧食走吧,從此江湖……不見。”
“爲什麼?”趙樽冷眸微眯,凝視着她,再往前走。
“趙樽,你再過來,別怪我不客氣了。”夏初七看着他憔悴的臉,還有臉上不知多少天沒有認真刮過的鬍子,狠狠蹙着眉頭,心裡剜心般的疼痛,好不容易纔壓住煩亂,一字一句認真的說,“你有沒有照過鏡子看看自己?我看不慣你現在的樣子,你不明白嗎?”
趙樽是瞭解夏初七的,至少比別人瞭解。
他老老實實的勒馬停了下來,就站在她一丈開外,把數月尋找的憂心忡忡與焦頭爛額的崩潰,都壓在了心底,只近貪婪地看着這張近在咫尺的臉,輕鬆地一笑。
“阿七,你對我有氣,我都知曉。我們回家再說,好嗎?要打要罰,我都由着你,你千萬不要與我置氣,傷了自家身子,好不好?”
夏初七盯着他火把下的俊顏,身子下意識往下縮了縮,不想讓他看見自己走樣的身子,一種彷彿骨子裡的不安生,慢慢爬上心來,她害怕他知道,又要逼迫她拿掉孩子,可她不願意那樣,孩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存活在這個世界的見證。看着他又上前一步,她心底的不確定感覺越發放大,聲音厲了不少。
“我讓你不要過來。”
“阿七!”趙樽頓步,看見了她身側的人。
“好久不見了,晉王殿下,久違。”東方青玄一隻手搭在夏初七肩膀上,動作無比自然,就像果然是老朋友見面招呼一般,他順了順夏初七的頭髮,又望向趙樽,“她說她不想見你,你沒有聽見嗎?”
冷笑一聲,趙樽轉開頭,一句話也沒有與他說,只是凝視着朝思暮想的那張臉,心裡卻像鑽入了一條毒蛇。那條毒蛇在他心裡,在看見東方青玄纏在她髮絲上的指頭時,一點一點盤緊,咬得他心臟火辣辣的疼痛,讓他恨不得拔劍殺了那人,讓那屬於自己的女人再回到他的懷抱。
但是他不能。
這是他這些日子領悟的。
一個男人從來不能真正的佔有任何女人。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們都是獨立的個體,不管多麼英明神武,也無法真正的讓一個人臣服於另一個人。即便佔有身子,也佔不了靈魂,能夠讓兩個人緊緊結合在一起,永遠不分離的,只能是愛與責任,包容與憐惜。
“阿七……”強壓着自己不去看東方青玄的臉,他的聲音,帶了一點難受的沙啞,“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肯隨我回去?”
與趙樽相處七年,夏初七從來沒有聽他這樣說過軟話。尤其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他放下了尊嚴,放下了臉面,低沉的聲音裡,幾近懇求。她的心臟在一聲聲呼痛,在疼痛的呻吟,在趙樽面前,她總是這麼沒有出息,只需三言兩語,便可以讓她軟化下來。與他深情的目光對視着,她幾乎就要沉醉在他的溫柔裡,想要忘記一切地奔回到他的身邊,投入他的懷抱,讓他摸摸她的肚子,摸摸他們共同的孩子……再與他歡歡喜喜一同回家。
但是她不能,不能。
捋了捋頭髮,她看着他笑了。
這笑容,彷彿隔了九重天,有些飄忽,遙遠。
“趙樽,你非得要理由嗎?”
“是。”趙樽低啞的嗓子,如同缺水,“我要理由。”
夏初七笑着,帶了嘲弄,“我受夠了與你在一起,行不行?”
趙樽眯了眯眸子,定定看住她,“我哪裡不好?”
夏初七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阿木爾,剝皮抽筋般的疼意再次入心,攪裹得她壓抑、難受,卻吐不出來,只能笑,一次比一次更開懷的笑。
“哪裡不好?好吧,你非要我說的,在我心裡,你哪裡都不好。我喜歡吃麪條,你喜歡吃米飯,我喜歡吃酸的,你喜歡吃辣的,我喜歡穿得少,你卻非把我捂得嚴,我喜歡到處遊玩,你卻喜歡悶在家裡……太多太多的不合適了。我們兩個就沒有一個地方合適,你難道沒有發現?”
靜靜看她片刻,趙樽像是用足了力氣,又上前一步。
“你說的……我都改,可好?”
“不好。”夏初七輕笑,瞥他一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沒聽過?再說了,你的愛好如何,性子如何?我都已經不感興趣了。而且,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喜歡這樣的傾軋紛爭,太累心了。趙樽,往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好不好?你有的是紅顏知己,今後你還會有三宮六院,會有無數的女人圍上來捧着你,以你爲天,她們不會揹你之意,不會逆你之行。像我這樣的女人,受不了拘束,脾氣還好,不好伺候。你便放我離開吧,大家都能得個解脫。”
“呵”一聲,趙樽看着他,目光很亮。
“阿七,你又緊張了。你不捨得我的,對不對?”
她緊張的時候,爲了鎮定,便會說很多話。
這一點,趙樽是清楚她的。
夏初七微愣,卻是一笑,“緊張又如何?不是緊張你,只是緊張如何才能擺脫你。”說罷她微微側目,瞄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東方青玄,“青玄,我們走吧。糧草不要也罷。”
東方青玄看着她,目光微動,“不說了。”
“該說的已經說完了。”夏初七淡淡一笑,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轉過頭來,衝趙樽嘲弄一笑,“晉王殿下,靈璧離京師也就幾步路了,你都打不過去,你還談什麼亙古,談什麼執着?人的性子都是從事情上體現的,你對事如此,對人又如何不是?”
趙樽目光彷彿生了根,定在她的臉上。看着數月不見卻變得有些不敢相認的她,腦子裡有一種放空的無奈。說不出爲什麼,此時的她,彷彿刻意在他們之間砌上了一堵厚厚的牆,生生隔斷了他們的過往與情感,就好像那些親密的往事,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那我問你,你來靈璧,劫了南軍官糧,不是爲了我嗎?”
像是聽了一個極大的笑話,夏初七愣了愣,“噗”的笑出了聲兒,然後指了指立在邊上的楊雪舞與如風,“晉王殿下,你眼拙嗎?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你劫的不是南軍的軍糧,而是我與青玄的。呵,若不是你半路殺出來,我們就賺大錢了。算了算了,反正財來財去,就那麼回事。軍糧歸你便是。往後你做了皇帝,莫要與我們爲難就好。”
“阿七!”趙樽看着馬車裡東方青玄若隱若現的面孔,語氣又冷硬了幾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何苦說出如此絕情的話?即便你不念我的情,難道就不能念在寶音的份上,給我個機會?”
寶音。兩個字重重敲在心上。
看着他努力隱忍的面孔,夏初七遲疑了許久。
夜風嫋嫋在吹,趙樽看着沉思的她,滿懷希望。可最終,她不輕不重的笑着,卻給了他一道極爲冷漠的嘲諷。
“你錯了!爲來一日夫妻百日恩?趙樽,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妻。”
“阿七!”他低吼,心窩抽搐得痛,“在我心裡,你是。”
“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夏初七眸子涼涼地上下掃着他,一角脣角微微翹起,像是不屑,又像是嘲弄,“還有你身爲晉軍主帥,掌着數十萬人的生死,這般作踐自己是給誰看呢?讓所有人都來恨我麼?晉王殿下,你大概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底,男人就得像個男人。她們崇拜英雄,崇拜有力量的男人,而不是那種只會醉生夢死的懦夫,更不是爲了一點小事就消沉頹廢的男人。這種男人,向來只會讓女人瞧不上。”
趙樽面色沉沉,艱難地開口,“阿七,只要你回來……”
“晉王殿下!”夏初七像是不耐煩了,打斷他的話,淺淺一笑,“還有一個忠告。男人,因爲權力纔會光芒萬丈,也因爲無上的權力纔會受女人喜歡,才能得到她們的忠誠。你呀,好自爲之吧。”
說罷她轉頭催促,“青玄,我們走吧,我肚子餓了。”
她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忍不住。那個懷抱太溫柔,那個肩膀太誘人,讓她無時無刻不想靠過去,免她顛沛流離之苦,免她獨自懷孕之累,免她夜深人靜噩夢纏繞的酸……
碼頭上火把閃動,人羣越圍越近,卻無聲無息。
在死一般的寂靜裡,趙樽沒有動彈,大鳥卻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突然不安地刨着前蹄。夏初七怔了怔,她知道,大鳥是有靈性的動物,每次有危險的時候,它往往比他們提前知道。
這一次偷偷往泗縣劫糧,原是秘密行動,但南軍也不全都是傻瓜,接糧之人在靈璧碼頭久候不到,自然會有所警覺,夏初七不想耽擱時間,引來了南軍的圍剿,不由煩躁了。
“好了,我說完了,你還想聽什麼?”
“阿七!”趙樽沒有理會他,只認真看着夏初七,一字一句極是生硬,“我只想知曉真正的原因。”
說一千,道一萬,那些他都不相信。
看着他悲愴的面色,夏初七喉嚨口像塞了一團棉花。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肯愛,而是太愛。
她有千百個理由可以騙他,刺激他放手,但她知道,他是趙十九,睿智腹黑的趙十九,向來都只有他算計人的,哪裡能夠由着人算計。若沒有一個可以說服他的理由,她很難離開。
“趙十九,我想你是懂的,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道,“道常大師的話,你懂,我也懂,那不是騙世哄人的假話,而是真正的大實話。我們不能在一起,這是命。你逃不開,我也逃不開。再說……”眼風掃了一眼阿木爾,她扯出一個極爲苦澀的笑容,“我也不願意爲了你,降低自己的標準,踩塌自己的底線。”
怔怔望她,趙樽許久纔出聲。
“這便是你要說的?”
“是。”她嚥下唾沫,不敢看他的眼。
“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夏初七看他如此,心如刀絞,終是軟下了聲音,“你沒有做錯,我也沒有做錯,錯在上天沒有爲我們安排好今生的緣分。趙十九,容我考慮幾個月吧。等我考慮清楚了,便會來找你。而你,不要忘了答應我的承諾,拿起你的劍,做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不要讓數十萬雙看着你的眼睛失望。”
“如果,我說不呢?”趙樽雙目赤紅,灼灼望她。
“那麼……”夏初七長長一嘆,撫着小腹的手心,已經汗溼,“你現在就會失去我。而且是永遠。”
黑漆的馬車漸漸遠去了,就着火把幽暗的光線,慢慢縮小成了一個黑點。趙樽一襲黑甲,漆如墨色,凌厲的眉眼間,滿是傷痛。他站在原地,許久沒有動彈。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沒有力氣去阻止她離開,只是看着漸行漸遠的馬車,腦子裡“嗡嗡”作響,阿七離開時的話,也縈繞在他的耳邊。
“是命。”
“……沒有緣分。”
“等我數月,考慮一下……”
“現在就會失去我,而且是永遠。”
突地,他嘴角顫抖一下,笑了。笑得彎下了堅毅的身子,一道幾近淒厲的聲音,在他彎腰的動作裡從脣間迸發了出來,像野獸瀕臨死亡之前的悲鳴,也像撕破黑暗天際的利箭。
“阿七!”
“阿七!你回來。”
他在喊,可她聽不見,他知道她聽不見。但他必須要讓她聽見。若是沒有她,他就算擁有天下,又有什麼意義?他猛地擡頭,像是發了狂,翻身上馬追了出去。一種失去至愛的絕望如同潮水一般洶涌而來,撲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要抓緊她,抱住她,如同挽留溺水前的最後一根浮木,這樣的執念,也成了他沉入黑暗之前的生機。
“你等着我。”
“我定要拿這江山娉你,拿這九州娶你!”
“我偏要讓星辰爲我改命,要讓時空爲我逆轉。”
“天欲滅我之情,我便滅天!”
“地要讓我們分離,我便踏破這土地!”
“阿七……你回來!回來!”
衆人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們視爲神邸的男子瘋狂的追逐着馬車,仰天大叫着,然後從飛奔的駿馬上摔落下來,而他淒厲的聲音,迴盪在碼頭上,荒涼,空絕,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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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回頭可能會有些少量的詞字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