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七這些日子以來在北平養尊處優,把前世今生所有的韌性都用光了,懶散得像足了一隻米蟲,但她一句“會幫趙樽大忙”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加上爲了此事又和趙樽賭了一百兩銀子,她就必須爲自己那一句話負責了。
晚上一個人在帳中,她輾轉難眠。
只睡了兩個時辰,實在耐不住,她打着哈欠起來了。
喚了甲一來添燈油,又自個兒去竈上倒了一杯熱水泡上茶,她撐在腦袋想了一會,便坐在帳中簡易的竹凳上開始寫寫畫畫,中途扯掉好幾張紙,一直寫到天見亮,她方纔咬着筆桿子,歪着腦袋滿意地點了頭。
她寫了多久,甲一就守了她多久。
看她伸個懶腰起來捶肩膀,一臉得意的笑,甲一湊過臉看了看。
“寫好了?”
“寫好了。”夏初七瞄着他沒有表情的黑臉,下巴微微一擡,脣角揚得極高,“來,甲老闆,幫姑娘我捲起來,一會親自面呈大將軍王。”
“這便是你要給爺幫的大忙?”甲一看着紙上的簡繁體混合字,一張嘲諷臉上,滿是不敢相信,“我也與你賭一百兩如何?”
“賭什麼?”夏初七摸着下巴,有了興趣。
“賭你輸
。”甲一斬釘截鐵。
夏初七被他噎一下,臉色不好看了,轉過身來,她一隻手指頭使勁兒戳向他的肩膀,語氣恨恨地道:“說什麼呢,說什麼呢?怎麼說話的你,你這個人到底會不會嘮嗑了。”她一直戳,甲一就一直退,一直戳到他退無可退了,她卻突地收手,笑嘻嘻地揚眉道,“行吧,看在你這麼有誠意的份上,那我們便賭一賭。賭多少銀子?”
“也是一百兩。”
“輸贏都一百兩?”
“是!”
“去!剛表揚了你,你就沒誠意了。”
甲一抿緊脣,不知道她什麼意思。
“不懂麼?”像是看穿了他,夏初七意態閒閒的彎着脣,低低一笑,“你想想,趙十九是一頭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而我是一隻純潔天真的小綿羊。我與他打的賭,本來就不公平,能不能幫上忙,輸贏都在他……你要參賭,自然應當提高賠率。”
提高賠率?看着她狡黠的眸,甲一皺緊了眉。
“你說。”
夏初七一笑,擡手打了個響指。
“這樣……一賠三如何?”
甲一的眉頭不着痕跡的跳了跳,看着她志得意滿的小臉兒,萌生了退意。可想了想她紙上寫的內容,他又像有了信心,不輕不重地哼一聲,脣間擠出了一個字——好。
天兒見涼了,出了營房,外頭便是白濛濛一片霧。
昨天晚上又下了雨,不知從何處拂過來的風裡,夾雜着一絲絲溼潤的雨霧,隨風入袖,冷得夏初七哆嗦一下,抱緊了雙臂。
她拿着那份計劃書,大步流星地往趙樽的大帳而去。
戰事初起,爲了晉軍全體男性同胞的身心健康着想,趙樽對自己的私生活十分節制。昨夜,他堅定地拒絕了夏初七要與他同帳而眠的請求,差人在離他帳篷不遠的地方另外搭了一個小帳,供她一人使用
。
趙十九的迂腐由此可見一斑。
但他越是如此,夏初七心底卻越是待見他。
一個有節制、講紀律的男人才管得住自己。
管得住自己的男人,纔是真正的男人。
她低低哼着小曲,入趙樽的大帳時,並沒有遭到帳外侍衛的阻攔。可大帳裡頭除了趙樽之外,還有晉軍此次參與居庸關戰線的幾個將領。
“由一千五百名紅刺特戰隊員,化爲五個小隊,每隊三百人,設隊長一名,負責小隊行動。五個小隊分頭對居庸關幾個戰略要點進行不間隙偷襲……”
趙樽看見夏初七進來,沒有停下吩咐任務的聲音,一隻手在沙盤上指點着幾個居庸關的戰略要點的位置,並對人員一一進行了細化,方纔淡淡朝夏初七點點頭,又繼續道,“另,神機營派一支機動部隊隨行,配合先鋒營與紅刺特戰隊……”
知曉他在佈置攻打居庸關的行動,夏初七垂着眸子默默走過去,在靠近帳門的下首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沒有打擾他。
他一條條軍令在下達,在座的將領也紛紛領命稱是。
“紅刺的五分小隊由老孟親自指揮,親自帶隊,另外再給奇襲的先鋒營補充一萬新入行伍的兵卒,讓他們去歷練歷練。
這些人沒有戰爭經驗,可在居庸關前提前埋伏,等關內守軍衝出來,再行襲擊……”
老孟與負責新兵卒的劉參將互望一眼,齊刷刷起身拱手。
“屬下得令!”
趙樽又吩咐了幾句,沉着臉看了帳內衆人。
“諸位可有異議?”
帳內響過齊齊得聲音,“回殿下,屬下等無異議!”
“好!”趙樽沉聲說罷,摁着案頭站了起來,“諸位,南軍兵力與我晉軍懸殊極大,本王不說許勝不許敗,只願此役之後,諸位還活着,一起吃香喝辣
。”
緊張的氣氛被他一句“吃香喝辣”逗得輕鬆了。
衆位將領哈哈大笑,胸中的鬱結之氣登時舒緩了不少。
“是,殿下——”
“聽說昌平有家包子店不錯……”
“他孃的,打了勝仗,你就圖吃個包子?”
“那圖個啥?”
“昌平有個妓館,裡頭姑娘長得那叫一個水靈……”
幾個將領肩並着肩,向趙樽辭行後,開着玩笑出去準備了。夏初七等到最後一個人離開,才興奮地衝趙樽跑過去,一邊攤開手上捏得有些潮溼的紙卷,一邊笑吟吟有聲。
“噹噹噹當,看,這是什麼?”
她的手指白皙乾淨,指甲上略點蔻丹,線條極美,一根一根像白蔥似的在趙樽的眼前晃悠,嘴裡也念念有聲,“這個東西叫着《晉軍戰時醫療保障應急預案》。趙十九,你曉得對於前線的軍人來說什麼最重要?保障最重要。這個保障不僅是吃喝,還在於他們的醫療以及受傷後的救治,之前大晏的軍中醫療制度太草菅人命了,咱們晉軍要與他們不同,必須要改革,才能帶領軍隊適應新的形勢。還有,解決了將士們的後顧之憂,便是給了他們生命的保障,給了生命的保障,才能增強軍隊的凝聚力和戰鬥力……”
她滔滔不絕的說着,一條一款,非常的細化。
從傷病員的運輸與救治、藥物的供給與採購、醫護人員的業務培訓,戰場上醫官的應急反應,將士如何提高自救能力到軍隊疫病的防治,甚至於,還包括戰時軍隊飲用水的防毒等等,都有例舉,並註明瞭解決方案。
不得不說,可行性非常強。
但是,當她一個字一個字指着唸的時候,趙樽似乎只注意到她白白嫩嫩的手指頭,根本就沒有聽見她說的話,以至於她說完了許久,他的視線還凝結在她的手指上,目光明明滅滅,一句話都沒有。
丫的,對牛彈琴了?
夏初七狐疑地皺眉,碰了碰他的胳膊肘
。
“趙十九,想什麼?”
“嗯?”趙樽擡頭,看着站在身側的她。
夏初七瞪他一眼,只差咬牙切齒了,“我問你呢,這個方案如何?要是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我們可以商量斟酌。”
趙樽眸子一眯,點頭,“寫得很好。”
得了他的肯定和表揚,夏初七頓時像打了雞血,興奮不已,“那是必須的啊,這東西我寫了兩個時辰,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成熟方案,可以運用到任何一種戰爭形態之中……”
想到自己宏偉醫療保障計劃,她說得神采飛揚,可趙樽聽完了,卻把她寫的“應急預案”緩緩挪開,然後把她的小手握在掌中,搓揉了片刻,順手把她牽過來,慢慢抱在懷裡。
“阿七的想法很好,只可惜,目前無法實現。”
時下的戰爭與後現代不同,雖然軍隊裡都會象徵性地配備一些軍醫,但人數相當有限。而且,受醫療條件的限制,一般能夠得到救治的大多都是輕傷員,即便是將領受傷,也基本就用草藥敷治。至於重傷員,只能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再說,在非信息化時代,根本就來不及在第一時間組織大量的人員救治,上了戰場,人人都知,性命交給天,只能聽天由命了。
夏初七參加過上一次北伐戰爭,很清楚這一點。
也正是因爲清楚,她才心痛。
有很多人,原本是不用死的。只要後勤醫療保障跟得上,他們都能夠得以續命。雖然戰爭是殘酷的,但人不應該殘酷,每一個人都是人生父母養的,能多救下一個就是一個。她想,如果能把她寫的醫療應急預案推廣到全軍,一定會大幅度提高晉軍的作戰能力,也減少死亡率。
然而,一番心血卻被趙樽澆了冷水。
她愣了許久,方纔壓着嗓子冒出一句。
“爲什麼?”
趙樽眉頭緊鎖,執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
“因爲錢,也因爲人。”
“我不懂。”夏初七的眉頭比他皺得更緊,“趙十九,如何治軍我可能不如你知道得多。但我以前也曾聽過一些軍事理論課,我以爲,治軍不僅要嚴,還要仁。這個仁不是單指喊幾句口號,而是對士兵真正意義上的關愛,踏踏實實爲他們謀福利,對他們的生命負責……”
“阿七!”趙樽打斷她,手指揉着額頭,淡淡的聲音裡,添了一絲苦澀,“你的見解我明白,也贊同。但目前的條件達不到。我們這一場戰打下來,所需的耗費不僅僅是一個具體的數值,其中涉及到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是你能想象……人要吃飯,馬要吃草,將士的裝備、武器……無數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鞋帽,吃穿用度,沒有一樣不要銀子。我能做的,便是把錢用到最該用的地方。”
最該用的地方?
夏初七眼圈一紅,默默地看着他。
一個受了重傷的傷員,利用價值基本爲零。
所以救治這樣的人,便是在浪費銀子。
她曉得趙十九是這個意思,話聽上去有些殘酷,但往往卻是不得己。兩害相權取其輕,這個權衡趙十九一定比她想得明白。只不過,她到底來自現代社會,某些理念與觀念確實不一樣。
好一會兒,她吸了下鼻子,終於妥協了,沒有再與趙樽爭辯,慢慢推開他的手臂,把案桌上的“應急預案”收起來,扯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
“我先放起來,等以後我們有條件了,再來實施。”
趙樽一瞬不瞬地睨着她的臉。
晨曦微醺的光線下,她的小臉兒佈滿了一種朦朧的色澤,因了堅毅、因了善良、因了關愛……也添了一種不同於尋常女子的美……他心臟微微一縮,伸出手來,把她抱於胸前,輕聲安撫她的失落。
“那個一百兩的賭,爺可以算你贏。”
夏初七抿脣一笑,只是那笑容,比哭還要難看
。
“不必了……”
趙樽沒有想到她會不要銀子,神色一緊,正待發問,卻聽見她拖曳着嗓子,笑容滿臉的補充一句,“你只需把我輸給甲一的還上便是。對了,一賠三,三百兩。至於你欠我的,我便高擡貴手,給你免了。”
“……”
輸了也才一百兩,這樣就成了三百兩?
趙樽無語地看着她,她卻拿着紙卷便轉了身。
“晉王殿下,再會!”
入夜時,居庸關內外,北風陣陣呼嘯。
經了一整日的緊張籌備,趙樽手下的先鋒營、神機營的機動隊和老孟帶領的紅刺特戰隊一起夜襲了居庸關。五個小隊從五路出發,全力配合,打點及面,人數雖然不多,但幾次小規模的有效襲擊之後,仍是擾得敵人吹鬍子瞪眼,以爲是大軍來襲。子時許,紅刺特戰隊一個小分隊,竟然繞過了關城,偷襲了居庸關的糧草庫。雖然糧草庫守衛森嚴,最終並未得逞,但還是給他們嚇出了一聲冷汗。而同時來自五個不同地方的襲擊,也讓居庸關守城將士在虛虛實實之中,不得不一次次疲於奔命地來回跑動。
“殿下!殿下!”
子時一刻,在離居庸關幾十裡的昌平城外,一個斥侯疾步跑來。
“昌平城門已破。”
那人低低的聲音裡,有着壓抑不住的興奮。
“鍾將軍請殿下軍令。”
趙樽懸了許久的心,終於落了下去。
“傳令居庸關將士,撤!大軍全力以赴,拿下昌平。”
“是!”
那士兵“噔噔”的離去,腳步聲像在踩一面歡快的鼓點
。
“殿下有令!全力進攻昌平。”
“打,往死裡打。”
“殺啊!”
“幹他孃的!”
遠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呼嘯聲,馬蹄聲,還有震天的炮響與兵戈陣陣……趙樽靜靜立了片刻,看着那火蛇一樣的火把往城中壓過,側過身來,緊了緊夏初七身上的披風,低聲一笑。
“阿七冷嗎?”
夏初七搖頭,“不冷。”
打了一個愉快的勝仗,她如何會冷?
沒錯,就在衆人都以爲趙樽真的要奇襲居庸關的時候,晉軍的主力卻根本沒有到達居庸關,那五個小隊的特戰隊和先鋒營的將士,單單只是爲了吸引視線和火力。晉軍的重兵,其實已在入夜時趕赴昌平,趙樽的目的,也是借勢攻下居庸關附近的昌平縣城。
說來這樣的佯攻其實很容易被識破,趙樽那關外埋怨的一萬人便是爲了應付識破之後的危局所用。但是,居庸關的傅將軍也不知是經商把腦子搞傻了,還是真的不在意死活,他似乎根本沒有發現,完全被趙樽牽着鼻子走。
一場奇襲勝利了,但死傷還是不可避免。
不到天亮,戰場上便陸續有傷員送出來。幾個隨軍的大夫忙得不可開交,夏初七沒法進行去第一線打仗,只能撿起了自家的老本行,爲晉軍出一分力。
她告別趙樽,直接去了營裡爲士兵包紮。
在她看來,作爲醫生,此舉很尋常。
可是她一入營,對那些受傷的士兵來說,就是非正常的衝擊了。痛的人也不敢叫了,傷的人也不敢喊了,無數雙不敢相信的眼睛齊刷刷的看着她,似乎不能理解晉王妃爲什麼會親自爲他們治療。
但如她所說,人心都是肉長的。
一個“晉王妃”的名頭,加上“親自治傷”的噱頭,對晉軍的士氣起到了事半功倍的作用
。有的人感動得落淚,有的更是當場發毒誓要爲晉王殿下效犬馬之勞,把生死置之度外……
夏初七累了一天,但心裡卻是說不出來的快活。
救人,送醫,讓她心情極是美好。
但一回帳,她給攤開手找趙樽邀功。
“看見我的作用了吧?軍心大振有沒有?”
這一點,趙樽不否認。
雖然她起到的作用,也是他先前沒有想到的。
帶她來陣前,他不過是不忍拂了她的意,可他的阿七就是有辦法……不管她有意還是無意,一句“晉王妃親自治傷”的話,經過口口相傳,在軍中已是人人稱訟,不僅沒有人覺得女人不該入營,反倒讓將士們感受到了晉王夫婦的親和力。
“阿七好樣的。”
趙樽輕撫她的頭,摸狗頭一般拍了拍,又笑着補充。
“總算沒有浪費軍糧。”
“……會不會說人話?”夏初七拂開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不和你貧了,我扒幾口飯,過去竈上看看熬的湯藥。從今日起,我正式上任爲晉軍醫療隊的大隊長。”
“本王記得……紅刺特戰隊你也是隊長。”
“怎的,我就想做隊長,上癮。”
她翻了個白眼兒,嘿嘿一笑便轉了身,可她還沒有跨出門,突見一個斥侯匆匆來報,面上帶了一絲緊張之色,“殿下,急報。”
趙樽點頭,“講。”
那斥侯擡眼,看了夏初七一眼,有些遲疑。
趙樽緩緩牽開脣,“說吧,她聽不見。”
夏初七看着他戲謔的脣語,恨不得過去掐死他
。可當兩個人已經可以好到把對方的痛苦用玩笑來化解,其實便是知曉對方不在乎,或者說是一種冷幽默式的安慰了。
她偷偷朝趙樽豎了豎手指,略微換了一個角度。
如此,便看見那斥侯說,“據屬下探知,北狄哈薩爾的使者,於今兒下午入了居庸關,與傅宗源有接觸,進一步的內容我們沒法探知,不過看情況,北狄會有所行動了……”
居庸關發生的奇襲事件,終於讓北狄有行動了。
接下來,兀良汗也會有罷。
趙樽微微眯了眯眼,並未表態,只淡淡擺手。
“知道了。”
“還有一事!”那斥候扯了扯身上戰甲,扶正腰上沾了風塵的佩劍,突地皺着眉頭,又道,“……這個事兒,屬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夏初七覺得,這世上最無恥的話便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誰能經得起那吊胃口一樣的詢問?
她急得很,鄙視的撇了撇脣,趙樽看見她的表情,脣角浮上一絲笑意。
“當講,你便講,不當講,你便不講。”
斥候一愣,被他的話逗樂了,入帳時一直緊繃着的情緒也鬆緩了不少。他咧着嘴一樂,“是殿下。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的探子無意發現,這傅宗源真是一個怪人,大戰在前,他竟然沒有忘記做生意,就在北狄使者入城的當兒,他還接待了一個南晏的商人。”
“南晏商人?”趙樽略一挑眉。
“屬下要說的便是此人。”那斥候又瞥了夏初七一眼,方纔道,“那人做男裝打扮,可還是被探子認了出來,她是個女子,更是南晏久負盛名的錦宮大當家的。”
看着他一張一合的脣,夏初七清晰的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