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久別重逢!

建章二年,寒食節後,天氣漸漸暖和起來。

但北平府這個道常和尚口中的“龍蟠虎踞之地”天氣卻變化無常。晴幾日,陰幾日,雨幾日,害得人們把冬春兩季的衣物來回亂穿,打完噴嚏又着涼,直嘆今年只怕不一個風調雨順之年,也不是什麼好兆頭。

這一夜,白日晴朗,夜裡卻悶熱無比。

一個人在牀上,夏初七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自打一年多前耳朵出了問題,她的睡眠就不太好。以前,她睡覺的時候,常常討厭各種各樣的雜音干擾。如今世界一片清淨了,她才發現,沒有聲音更可怕,更難以入睡。有時候她想,哪怕偶爾能有一點點耳膜的鼓嗡聲也好,也可以令她振奮。

可惜,一直沒有。

吃了一年多的藥了,還是未見起氣。如此一來,她倒是相信了那句“心病還需心藥醫”的老話,看來小十九不在了,她的心藥也就沒有了。

最開始聽力出現問題的時候,她自己分析過原因。病根可以追溯到那一次北伐途中的錫林郭勒,爲了捕魚落入數九寒冬的冰窟窿。冰水灌入耳道,耳壓不平衡,損傷了鼓膜。不過,若說那個是內因,小十九的事,便是外因。突如其來的刺激,她當時只覺氣血翻騰,情緒難壓,故而發生了突發性耳聾。

一開始,她以爲只是暫定的,很快就會恢復。

但這麼久都沒有痊癒,她雖未放棄,也是習慣了。

夜,一片寂靜。

她瞪了一會帳頂,索性擁被坐起,靠在牀頭。

趙樽離開晉王府快二十天了。

那一天從漷陰鎮回來,他被左長史姜南叫去承運殿,見了幾個晉王府署官之後,也不知討論了些什麼,只在後院與她說了一聲,便匆匆去了護衛大營。

在北平府,受晉王趙樽轄制的共有三個護衛營,統共約有九萬多兵力。他們分別屯在北平城外的三個行營,有營將們統領專管。趙樽往常也會過去,但他從來沒有這樣長時間不回的記錄。這二十來天裡,他中途只託丙一回來傳過話,給她帶了些小玩意,囑她好生歇着,自己卻未踏入府中半步。

來回也不過幾十里地,到底什麼原因托住了他?

夏初七不想胡亂猜,可敏感如她,大抵也知道局勢有變。

就在趙樽離開的第二日,她便聽到一個傳聞。

同爲洪泰帝兒子的安王趙樞,因私自購入上百匹北狄馬,被人彈劾到了建章帝的面前,最後,建章帝以“意圖謀逆”之罪,撤銷了他的藩王頭銜,廢爲庶人,便被押解回了京師。

這算是入了三月以來的第一件令舉國譁然的大事。

朝堂上的人,都猜測趙綿澤這是要開始撤藩了。安王趙樞有沒有“意圖謀逆”沒有人知道。但卻都知道,在洪泰帝的衆多兒子裡面,他是最弱的一個藩王。

安王趙構做了第一個“刀下魂”,旁的藩王自然憂心忡忡。

就在趙樽離開的這些日子裡,寧王趙析、湘王趙棟等好幾個藩王,都有偷偷派人前往北平,想要私底下約見趙樽。他們找到同謀,以變制變的意圖很明顯,但趙樽長久不回府裡,夏初七隻能草草把那些人打發了。

夏初七並不能完全猜透趙樽的意思,但二人相處這樣久,多少也瞭解一些。

他與趙綿澤之間,是一場勝負未定的戰役。他準備了這麼久,不可能輕易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示人,且不說“鯉魚哨子”,就論這些北平護軍中,到底有沒有趙綿澤提前埋好的釘子,誰也說不準。故而,非常時候,他不能妄動。但他一旦起事,那些藩王們,將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他也不能直接拒人於千里之外,所以,迴避纔是最好的法子。

除了大晏朝堂的動向之外,夏初七這幾日還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在漠北那一片“蒼鷹唳叫,冷風呼嘯”的天空下,短短一年,發現了無數的變化。原本弱小的兀良汗十二部聯盟,短短的時間內,就以勢不可擋之力迅速崛起,從一個新成立的草原部落聯盟,發展成了一個兵力強大的可汗國。他們佔據了陰山以北大部分地區,從東勝、過豐州、越沙井,直趨大漠,並佔領土剌河一帶地域,稱王稱霸。建章元年五月底,在擴散的過程中,兀良汗與北狄曾發生過一場大戰。那個時候,北狄太子哈薩爾正與六王巴根內鬥得如火如荼,哈薩爾坐鎮朝中,不上前線,北狄軍慘敗,兀良汗趁勢而入,吞併了不少北狄領土。

如今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儼然已與北狄平分秋色,呈勢均力敵之態。

草原部落裡的爭鬥,千百年來從未停過,原本與南晏無多大相干。但到底大家都是鄰居,隔壁家裡燒火,那煙霧也會薰到自己家裡來。且不說兀良汗與北狄連續數月的大戰導致流民大量涌入南晏,造成的民生影響,就論兀良汗的侵入騷擾,也已經到了南晏不能坐視不理的地步。

一個國家的迅速強大,必然會導致野心澎漲。兀良汗也是一樣,他們不再滿足於蝸居於漠北,而是不斷派精銳騎兵繞陰山一線南下,似是爲了挑逗南晏的底線,三不五時的滋擾一下邊陲,便又匆匆打馬離去,鬧得南晏很是頭痛。可建章二年,天兒未解凍,北平府這邊又是趙樽戍守,朝廷除了在陰山一線加派兵力固邊之外,還未有大的舉動。又或者,大的舉動,正在醞釀之中。

漠北在一年內變化這樣大,是夏初七沒有想到的。

想當初的兀良汗,只能搶搶糧草,打打劫,以供百姓過冬,碰到夏廷德那樣的無賴之人,也不得不派上自家公主去獻身籠絡趙樽——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南晏這一片繁華錦繡,總歸還是旁人眼裡的“肉”。

她猜:這散了許久的硝煙,只怕又要重燃起來了。

只不知這一回,又要牽連多少人——

在靜謐裡坐了片刻,她有些坐不住了。趙樽在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捂熱了她的手腳,讓她舒服的一覺到天亮。可他不在,剩她一人獨睡,總覺得手腳不論怎樣都是冷的。

“阿嚏——”

打一個噴嚏,她扯過衣服來披上,摸黑起牀點亮了燈,隨意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這才坐回牀上,準備等眼睛看累了好入睡。可隨意翻開,竟然是一本《孫子兵法》,她有些無語,但還是無所事事的翻看起來。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此謀攻之法也……”

剛看到這一行,房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王妃,你怎的還沒睡?”

晴嵐聽見她在屋裡頭的動靜兒,一進門兒就看見坐在牀上看書的她。

“這三更都過了,你這樣看書,傷眼睛,快別看了。”

燈火搖曳中,光線不是太明亮,夏初七眯了眯眼,沒有看清楚晴嵐說了什麼,但僅看她擔憂的眼神兒,也能領會到這姑娘是在關心她。

她抿脣一樂,朝晴嵐招了招手。

“還不太困,過來,我們說說話。”

晴嵐溫順地點頭,先過去撥弄了一下燭臺上的燈芯,把火光撩到最大,這才提着裙裾,慢吞吞地坐在夏初七的牀沿上,輕輕一笑,“王妃,您是不是想爺了?”

想啊!怎麼能不想?夏初七嘆了一口氣,默默看她片刻,脣角往上一揚,沒有回答,卻是突然反問:“那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想陳大哥了?”

晴嵐哪裡料到她會這樣問?

驚了一下,她趕緊搖頭,“奴婢不敢。”

“咦,這答案怪了。到底是不敢,還是不想?”夏初七抓人字眼的功夫是一流的,大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人來陪她聊天,她自是不肯放過,一邊嗤嗤笑着逗她,一邊拿眼睛釘子似的盯在晴嵐的臉上,催促她。

“快說!這裡就我們兩個,反正也沒旁人聽見,說說心裡話,你怕什麼?”

與她對視片刻,晴嵐目光閃爍着,終是垂下了頭。

“王妃快別逗我了。即使是以前在晉王府,我與他都沒有機會……更何況,世事變遷,他如今已是敕封的大將軍,當朝的駙馬爺,我這樣兒的奴婢身份,如何匹配?……便是去他府上做一個姬妾,只怕公主也不會允的。”

她語氣並不承認,甚至帶了一絲調侃的輕鬆。但雖然沒有承認“想念”陳景,但還是默認了對陳景的那一份情義。嘆氣一聲,夏初七想到她與陳景的距離,不由得也跟着唏噓。

“可憐見的,都怪我。”

“爲何要怪你?”晴嵐擡頭看去。

“在京師時,我便講過,若我來日復了仇,還有命活着,一定要促成你與陳大哥的親事……可是正如你說,世事難料,我還沒有來得及,他竟然已經被賜了婚。晴嵐,這事兒我有責任,我應該早一點爲你打算的。”

“王妃……”聽她自責,晴嵐反倒哭笑不得了,“是我沒有福分,哪裡能怪得着你去?你快別這樣想,我母親說過,姻緣之事,都是天定,強求不得的。”

相處這樣久,夏初七從未聽晴嵐說起過家世,更沒有聽她提起過母親,乍一看來,不由有些訝異。可晴嵐說完了,卻別開了頭,那表情一看便知是不想深談。夏初七最不喜歡踏上別人的底線,見狀淺淺一笑,也不再多問,只握了握她的手,心示安慰,不料卻發現晴嵐的手比她的還要涼上幾分。

“手涼成這樣。看你,穿得這樣少就跑進來……上牀來吧,與我躺着說說話。”她往牀裡面挪了挪,順便掀開身上的被子,示意晴嵐坐上來與她一同蓋上棉被。

於她來說,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晴嵐卻是嚇住了。

“王妃,這……不合規矩。”

她拼命搖了搖頭,漲紅着臉,直說不敢。氣得夏初七罵她迂腐之餘,又不得不尊重她的價值觀。無奈,她側身拿了一個薄毯子遞過去,蓋在晴嵐的膝上,這才往後一躺,雙手抱着頸子,輕輕笑着,接上了先前的話題。

“做人呢,有時候也不要太悲觀。雖然如今陳大哥是駙馬爺了,但這不是還沒有成婚麼?世事無絕對,他那個駙馬的身份,也得永和是公主才行吧?如果有一日,永和不是公主了呢?”

“王妃——”

晴嵐低喚一聲,緊張得就差去捂她的嘴了。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是不能夠輕易講出來的。可晴嵐嚇得要死,夏初七似是根本無所謂,晴嵐無奈一嘆,只得作罷。

“晉王有經天緯地之才,奴婢相信定然會有那一日。只不過,即便有那一日,也遲了。哪怕他還未與永和公主成婚,也是大將軍的身份,與我之間……呵,王妃,奴婢此生沒這福分了,只望王妃不嫌我,準我在身側侍候一輩子,如此……便心安了。”

“一輩子?”夏初七笑着反問。

“嗯,一輩子。”晴嵐肯定的點頭。

挑了挑眉,夏初七笑得脣角彎彎,“如此,真就心安了?”

“嗯。”晴嵐再一次點頭,聲如蟲鳴。

“去!如此便心安了,爲何夜深人靜,你卻睡不着?”

“奴婢是……是……”晴嵐支支吾吾。

不等她說完,夏初七繼續追問,語速極快,“如此便心安了,爲何你常常望着南邊兒出神,叫你多少次都沒有反應?如此便心安了,爲何你聽到陳景的名字,就神色不自在,如此悽苦?”

“……”

“得了吧,小樣兒的!”夏初七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爍爍發亮着,一臉的笑意,“你的終身大事,我一定會替你做主的。”

“王妃……”晴嵐無力的抿着脣,長長一嘆。

夏初七笑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換了話題。

“不說這個了,只問小情郎,你今兒晚上,到底要不要跟我睡?”

她是一個慣會逗人開心的姑娘,被她這麼一陣挑逗,晴嵐原本陰霾的心情,終是亮堂起來。驟然失笑一聲,她撩起膝上的毯子,站起身來。

“奴婢可不敢睡,若不然等爺回來,非得要了奴婢的小命不可。”

夏初七翻了個白眼,“……示愛被拒絕,會很傷心的?”

“噗哧”一聲,晴嵐樂了,“縱使傷心,奴婢也決不能從。”

她輕聲調侃着,小心翼翼的收了夏初七手上的書,替她掖好被子,正準備放下蚊帳,便聽見外間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她心裡一怔,瞄了一眼毫無反應的夏初七,沒有說話,只笑着請了辭,便慢吞吞放下帳子,開門走了出去。

“甲大哥。”

她喊了一聲,急忙拉住甲一,又朝他擺了擺手。

“王妃睡下了,是有什麼急事嗎?”

甲一往屋內望了一眼,眉頭微微一斂。

“京師來人了。”

自從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京師來人或來物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兒,幾乎每一個月都會有宮裡的公公們帶來爲數不少的賞賜。不知內情的人都說皇帝念着十九叔的好,叔侄關係最是和睦,可知情者卻都曉得,趙綿澤不是爲了趙樽,而是爲了晉王府裡那一位還未正位的晉王妃。

這種事兒,若是換了旁人,或許還會忸怩作態一番,但夏初七素來是一個灑脫的人——有財來,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趙綿澤的東西,更是不能拒絕。

她毫無壓力地收下京師的賞賜,卻不給趙綿澤半分回饋。不管那些京裡的公公們暗示她多少“陛下想念她,惦着她”的話,也都一概當做不知。那些賞賜裡,有用的、吃的、穿的、玩的。她雖守財,卻不吝嗇,都會分給丫頭們。晴嵐作爲她的貼身丫頭,享受到的“皇恩”自然也是最多的。

故而,聽說這會子來了人,除了覺得大晚黑的有些意外,她也沒有想太多,輕輕“嗯”一聲,就隨了甲一走出內室,往殿外的客堂走去。

“想來又是京裡送了賞賜來,我這便去叫曹典寶收東西,王妃那頭,就不必喚她了,她這些天,都不好入睡——”

“不必叫曹典寶了。”甲一看她一眼,眸光頗深,並未跟隨,“來人沒有帶東西,只是捎了一道京裡的旨意來。但爺如今不在府裡,如今天又晚了,王妃睡了,什麼事都得留着明日,你且去安置好他,就成了。”

晴嵐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但她沒有多問,只點點頭,便徑直離去了。

穿廊過院時,夜風習習。她放輕了腳步,走得極爲溫婉賢靜。客堂裡的燈火亮着,可這會子府裡的人都已入睡,所以並沒有多餘的人在,她踏入屋子時,只看見了一個男子的背影。

他身形高大,肩膀很寬,看上去有些眼熟。

大抵也是聽到了腳步聲,他的視線從面前的掛畫中調了過來。

只一眼,晴嵐身子一僵,便整個兒的呆住了。

先前看到他的影子,她還以爲思念過甚,產生了剎那的幻覺,沒有想到那個人竟然真的是陳景。遠在京師的他會突然出現在北平,出現在晉王府,實在太過意外,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怔怔發着神,半晌兒都沒有講話。

陳景並未像往常的戎裝打扮,一襲蒼紫色的素面夾袍,一條蟠離紋錦帶,一雙黑色的皁靴,腰上並未佩刀,少了一些武將的肅殺之氣,添了一絲清秀俊逸,看上去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看見她發怔,他也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拱手作揖。

“晴嵐姑娘,許久不見,可還安好?”

許久……?確實是許久了,久得她見着這樣打扮的他,都有一絲不敢相認了。晴嵐心裡苦笑一笑,見他一副客氣有禮的樣子,眼皮垂了垂,恭敬地福身下去,“奴婢向駙馬爺請安。不知駙馬爺深夜到此,未及遠迎……”

一連兩個“駙馬爺”,弄得陳景頗有些尷尬。

他擡了擡手,肅然了臉,“晴嵐姑娘,你我曾同府爲僕,不必如此生份。”

晴嵐沉默了一下,輕笑道,“今日不同往日,該有的禮數不能少的。若不然傳了出去,旁人會說晉王府裡的奴婢,沒有規矩。”

“那……”陳景窘迫一笑,“隨你吧。”

晴嵐笑了笑,抿緊了嘴巴。從他南征時開始,原本她想了他多少個日夜,就盼着還能見上一面,可如今人在面前了,她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這般僵持着,氣氛便有些怪異。

陳景看着她絞着手絹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陳某深夜到府,想來是擾了姑娘,實在有愧,我這便自去找個廂房安頓,姑娘好生歇着吧……”他說走便走,話音剛落,腳步便邁了出去,那一副雷厲風行的姿態,瞧得晴嵐忍不住發笑。

“駙馬爺,稍等——”

見他轉身聽她,她沉默一瞬,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駙馬爺從京師遠道而來,一路舟車勞頓,還未用晚膳吧?”

陳景得了趙綿澤的旨意,便啓程北上了。爲了早日到達,他船到碼頭便快馬加鞭的往北平城趕,一路上沒有耽擱半分,確實也沒有用晚飯。聞言,他原本想要說“用過了”,可肚子卻不爭氣的“咕嚕”一聲,比他先回答了。

他面色一窘,想拒絕已不能。

“那……勞煩晴嵐姑娘給一口飯吃。”

晴嵐一笑,“駙馬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出了客堂,晴嵐壓抑住心裡那一波波的緊張與慌亂,竭力保持着得體的微笑,拎了燈籠去竈上。竈上的婆子早已睡下,她沒有叫醒她們,則是自己挽了袖子,繫上圍裙,把夜裡爲夏初七準備的膳食熱了,又起了竈,敲了兩顆雞蛋,煎成油亮金亮的蛋餅,裝在一個托盤裡,款款端到了堂上。

她離開了有多久,陳景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多久。

見她親自拿了托盤再返時,挽起的袖子也未放下,顯然是自己動的手,他臉上的窘態更甚,趕緊迎上去,不好意思地道,“勞煩姑娘了,是陳某失禮了,晉王府裡,我也不是外人,本應自己去做的。”

晴嵐輕輕瞄他,“駙馬爺也會做飯?”

輕笑一下,陳景自己擺了碗筷,盛了米飯,坐下道:“幼時家貧,父親服役軍中,母親眼盲,我便懂事得早,竈上的事做得雖不好,但勉強還可入口……”

聽他隨意說起自己家的事兒,說起自己的父母,晴嵐的心裡突地一陣柔軟,覺得彷彿與他近了不少。他吃飯的時候,她沒有離去,而是靜靜地立在他的身邊侍候着,一邊夾菜,一邊與他說話。

興許是心情放鬆了,她沒太經腦子,便隨口笑道,“沒想到駙馬爺還有這等本事,那將來永和公主下嫁入府,可就有福分享了……”

她聲音未落,陳景端着瓷碗的手便僵了一僵。他卻沒有擡頭,也沒有看她,只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這雞蛋煎得鮮嫩可口,味道甚好……我還從沒有吃過這樣的口味,晴嵐姑娘也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

聽出他在迴避“公主下嫁”的話題,晴嵐微微一窒,有些自責。覺得自己以一個奴婢的身份,說這樣的話極是僭越,隨即也便不再提及,只微微笑着,也說雞蛋,“這樣煎雞蛋,是王妃說的法子。你曉得的,她總是與旁人不同,腦子滑溜得很。”

這一點,陳景自然也是清楚得很。

他點點頭,又開始吃東西。

不過,說起夏初七,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明顯沒有那般尷尬了。

他問,“王妃可還好?”

晴嵐凝視着他的側顏,微微笑着,一雙細媚的眼兒裡,隱隱有光芒浮動,“王妃還好,就是她的耳朵……”看陳景猛地轉頭,飯也不吃了,皺着眉頭不解地看着自己,晴嵐微微一頓,嘆道:“她的耳朵不好使了。”

“多久的事兒?”陳景詫異不已。

“一年多了。”

“這件事兒,爺可知情?”

陳景如今貴爲駙馬,但對趙樽的稱呼並未改變。聽他這樣說,晴嵐心裡一暖,彷彿又回到了舊時的晉王府,他還不是當今的駙馬爺,而是爺身邊的侍衛,他與她之間,也沒有現在的距離。

鬆一口氣,她情緒自在了許多。

“爺自是知情的。但爺有吩咐過,既然王妃不想我們知情,我們都得裝作不知情,以免她難過。所以,我先囑咐你一聲,回頭見到了王妃,你得看着她說話,若是她沒有聽見,你便再多說兩遍,不要露出驚詫或者疑惑來,免得她發現我們在瞞她……”

頓一下,見陳景眉頭越皺越深,她又嘆,“你知曉的,王妃是一個性子灑脫的人,她喜歡活得快活,也想身邊的人都快活。若是我們擔心她,同情她,或是憐憫她,她一定會不自在。”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已近哽咽。

在夏初七身邊前後兩年有餘了,晴嵐與她自是貼心,說起她的失聰,想到這些日子的假裝不知情,連安慰都不敢有一句,她的情緒不免低落。陳景看她一眼,也沒有多話,只是嘆一句,表示知曉了。

客堂裡靜了下來,然後又是一陣沉默的尷尬。

陳景草草吃過飯,讓人找了廂房歇着,只說明日再拜見王妃。

晴嵐爲他送了衣服,打了沐浴的水,便退了出來。

望着寂靜的夜空,她立在庭院,久久沒有動彈。

這一年,是她認識陳景的第五個年頭。

在還沒有入晉王府的時候,她也是官家小姐出身。父親跟隨魏國公夏廷贛輾轉沙場,初爲軍中參將,在建國的戰役裡,屢有戰功,洪泰年間,曾被敕封爲正四品明威將軍,後被洪泰帝擢升爲都督僉事,協守遼東。家中共有兄妹五人,她是獨女。

原本這樣的生活,她就有愜意的人生,會配一個好的夫婿,與那些宅院裡的女人一樣,生兒孕女,安穩到老。可洪泰二十三年,魏國公一案牽連了他的父親,父親入了獄,闔府被抄家,她與母親一道下了教坊司爲奴,母親不忍受辱自盡而亡,她卻逃了出來。

她父親是武將出身,功夫了得,父親寵她,她從小便跟着習武。在外風餐露宿的輾轉了數月,她得遇到晉王府的管家田富,那老爺子人好,看她孤身一人可憐,便領了她入府爲奴。

從此,她隱名埋姓,混在一干丫頭中間,一直未有露出半分鋒芒,也沒有出事兒。但習武之人,難免手癢,有一次她偷偷揀起一根竹節比劃她的家傳槍法,思念她的父親之時,不巧被回府的晉王看見。

她當時嚇壞了,趕緊跪下磕頭。

一個貧苦人家的丫頭,怎麼可能會武?

她自知難逃一命,把一切都交代了。

罪臣之女,還是一個逃犯,這樣的身份,她沒有奢望過晉王會饒了她。可沒有想到,聽完她的坦白和自停,晉王只說了一句,“乃父是個儒將,大義之人。”爾後,他便徑直離去,從此沒有再問,更沒有再追究。

受得晉王這般恩情,她下定決心從此追隨。

見到陳景的第一面,便是在那樣的一個月下。

她跪在地上叩頭不止,而他跟在晉王的身邊,靜靜而立。

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見到晉王,也是第一次見到陳景。

但不知怎的,無數姑娘仰慕於晉王的高華孤決,容色無雙。她雖然也會仰慕,但也僅僅只是仰慕而已,卻並無半分那種心臟亂跳的小女兒心腸。因爲晉王那樣的男人非她能擁有,也只可遠觀,不敢近看。反倒是陳景,在看見她使出槍法的時候,那不經意的一瞥,一種“物以類聚”的交流,讓她難以忘懷。

那一眼,她記了六年。

只是,他恐怕早就已經忘了。

在後來的若干次與他接觸裡,她與他動過手,她與他說過話,他卻始終有禮有節,從未有半點逾越本分的地方。每一次除了殿下交代的話,他從不說半句他自己的私事,以至於她除了知曉他叫陳景,是當朝的武狀元之外,其餘竟是一無所知。

認真說來,整整六年,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與她說到私事。

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她靜靜地坐在夏初七的房外,靠在牆壁上,抱着膝蓋,思想飄得有些遠。她想:如今在前面六年的時間裡,她就鼓起勇氣向他表明了心跡,也向爺坦白了情義……那麼,在他沒有成爲駙馬之前,她有沒有可能被爺配給他爲妻?

但想想,也只是想想。

錯過了,總歸是錯過了。

誰會不要一個公主,而要一個奴婢?還是一個永遠不敢把家世大白天下的罪臣之女?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人。她叫“晴嵐”,可她卻不是晴嵐。她的名字是王妃給她的,那麼,她只能永遠把真名埋藏。

從此,與他藩籬相隔,再無交集。

埋着頭,她頹廢的想着,心裡有一絲絕望。

幽幽的夜,冷冷的風,她打了個哆嗦,卻沒有去添衣,也沒有動彈,直到肩膀上傳來一陣溫熱的壓力,她才吃了一驚,猛地擡起頭來。

“王妃……”

她驚慌失措的樣子,落入了夏初七的眼睛裡。

“大半夜不睡覺,你在做什麼?”

晴嵐不敢看她的眼睛,嚥了一口唾沫,搖了搖頭,笑得有些勉強。

“今兒我上夜,爺交代過的,一步也不能離開。”

“去你的!”夏初七打了個哈哈,笑着坐下來,手肘着她的肩膀,似笑非笑地看她,“在這兒值班,也能把你的眼圈兒值紅了?說吧,誰又欺負你了?”

“沒有人欺負奴婢,是風迷了眼。”

大多時候,在夏初七的面前,晴嵐也是稱“我”的。有時候,因爲她的善意與沒有尊卑,晴嵐甚至也會忘記自己的奴婢身份。可是在這一夜,在陳景到來的這一夜,她對自己的身份竟是格外的敏感,甚至有些自暴自棄。

“得了吧。”夏初七分明不信她,“快點說,免得老子動粗。”

“……”她分明就已經動粗了,好吧?晴嵐無語的看着她,夏初七卻嘿嘿一笑,伸手到她的腋下,就要撓她的癢癢,“看來你是不曉得我的搔癢龍爪手有多麼厲害……小娘子,不服,來戰!”

她說笑間,便去搔她,逗她笑。

晴嵐左閃右閃躲不開,終是伏地笑着求了饒。

“……我說,好了,我說……”

“趕緊的!第二式來了——”

“他來了……陳大哥……他來了。”

一連幾個他來了,晴嵐的聲音有些怪異,甚至還帶了一些抽笑的嗚咽。夏初七看着她一張一合的嘴,感受不到語態,卻能看見她通紅的眼圈,以及她眸底一閃而過的落寞。

她坐了起來,理了理衣裳,又把晴嵐扶坐起來。

然後,她笑了,笑得有些詭詐。

“來了好啊,來了就跑不掉了!”

晴嵐一驚,“王妃。你要做甚?”

夏初七咧嘴,一字一頓,“做媒。”

第196章 兩兩相望,深情意長第115章 條件?娶一贈一。第217章 你要,便堂堂正正的要!第74章 名揚京師!第11章 糾纏——!第86章 ——第325章 再一年:變第135章 兩難!第159章 恐懼第197章 翻天覆地的力量第140米吃藥還是吃醋第290章 都在演戲!第74章 名揚京師!第25章 作弄?童謠——第86章 ——第63章 桌下的小情兒第310章 烽火與峰迴第272章 擺局!第103章 兵變——第246章 驚變!第146章 致命一刀後的踐踏第230章 人人都在算!第127章 今朝有你,今朝醉————第245章 考題!第83章 有人醉,有人歡,有人死。第121章 魏國公之女,找到了第256章 危局:破第69章 過年了!第121章 魏國公之女,找到了第9章 當腹黑撞上腹黑!第120章第291章 能做的,便是恨。第269章 別第253章 勢同水火!第216章 那個他,是丫丫的爹!第233章 駙馬都督。第49章 “婦”唱“夫”隨!第223章 求娶公主!第235章 如花酒肆!第176章 天涯望斷,錯綜複雜。第256章 危局:破第267章 夫妻檔,一唱一合第287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第117章 溫香軟玉抱滿懷!第079米上心了都上心了嗎第295章 想幹壞事。第41章 心眼子太多,難怪長不高!第27章 十九爺的八卦事兒第311章 絕境纏綿第240章 醒!!第76章 情敵的情敵的情敵——第318章 收服:趙樽之德第173章 要下雨了。第314章 窮途第163章 藥物之源。第78章 耳光。第321章 醉後失態第85章 一更第148章 原形畢露!第120章第292章 關心則亂,愛則計較第147章 婉轉治人,黑心七————第224章 荷塘裡沒有狼,只有魚第169章 長歌扼腕,魂歸故里!第169章 長歌扼腕,魂歸故里!第339章 人有悲歡第193章 不安份的心第111章 醒了!第224章 荷塘裡沒有狼,只有魚第228章 暗流涌動!事發突然。第23章 小妖精的精,腹黑的爺!第130章 感覺像飛上了屋頂。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第101章 許婚!第77章 刺殺!滅口!第25章 作弄?童謠——第227章 撮合與反嗤!第183章 人美,則氣壯!第106章 要找媳婦兒————第233章 駙馬都督。第17章 你老子收拾你來了!!第268章 二入陰山第224章 荷塘裡沒有狼,只有魚第305章 聽房第44章 擦刀走火!第332章 漫漫漫!慢慢慢!第33章 一山壓一山,一山撲一山。番外依然不悔3第233章 駙馬都督。第244章 對峙與意外!第202章第43章 長得再美,也是畜生!第38章 男色是毒藥,看看心就跳第202章第97章 貪圖美色?第6章 一條生,一條死。第54章 火一樣的胸膛!定安侯懼內之大成看過勿訂第248章 好事近了!第253章 勢同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