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我是阿謹!”
夏侯謹跪在榻前,伸手異常溫柔的牽起母親姜氏的手,事實上在很久以前他就料到這一天會到來的,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刻回來的如此之快,快得他措手不及。
“是......阿謹......”
油盡燈枯的姜氏聽到兒子的呼喚勉強睜開雙眼,凹陷的眼窩露出病態的鐵青色,不過半月原本風韻猶存的美人已經形容桎梏,姜氏的模樣讓夏侯謹不由得痛恨起自己來,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母親,是我......阿謹......”
“阿謹......”姜氏面色透明恍如雪色,情緒陡然間有些激動,“你知道嗎?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便是將你留在了夏侯府,我原以爲這就是我能給你的一切,至少......衣食無憂,即便是被族人所唾棄所厭惡,可在外人眼底你也仍舊......仍舊是夏侯豫的兒子......”
劇烈的咳嗽中姜氏喉頭涌動,一口鮮血從大紅的牡丹汁液般噴出,落在錦被上瞬間染出朵朵烈焰的花瓣,
“母親別說了,別說了......”
心底長年累月修築的那道防禦工事徹底被摧毀,那些他從未有過的感受像是萬千鐵騎滾滾而來從心頭的某處碾壓而過,夏侯謹伸手小心翼翼的去拭姜氏嘴角處猩紅的鮮血,姜氏將頭往裡輕輕一偏,在夏侯謹看不到的角度,有滾燙熱淚順着眼角滑落。
“可我知道你想要的並不是這些......你想要的是一個......家,而夏侯府卻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獄,這裡面的人個個如同洪水猛獸,什麼家人什麼兄弟,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可曾有過一丁點的真心,阿謹......如果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一定帶着你離開這裡,哪怕顛沛流離,那怕命如草芥,至少......至少像個人一樣的活着......”
至少像個人一樣的活着!
姜氏的話不偏不倚的戳中他的軟肋,這些年來他爲了夏侯門閥在尚律院在盛金宮能夠搶佔絕對的話語權,終日玩弄權術萬般算計,這雙手更是沾了不少的血,他從未毫無戒備的去相信過任何一個人,更別提那所謂的真心了,
一切以家族利益爲重,這是父親從小灌輸給他的思想,即便是血濃於水的親情也無法凌駕在家族利益之上,從小到大他一直做得很好,所以他輕而易舉的成爲了最受父親器重的兒子,成爲了夏侯門閥的驕傲,成爲了大雍位高權重的重臣,成爲了衆人口中陰辣狠毒殺人如麻的七公子。
他做得極好,可偏偏又不是他自己!
“阿謹,答應我.
.....”
姜氏擡起手試圖去撫摸愛子的岑寂的臉龐,卻終究是有些力不從心,夏侯謹輕輕牽起的脣畔勾勒出淺淺的弧度,揚手握住母親的瘦的幾乎扭曲的小手,然後緊的貼自己的臉頰,碰觸到兒子的臉龐,姜氏的緊蹙的雙眉一分分的舒展,”走......走的越遠越好......“
“母親,我......”
就在他猶豫的剎那,姜氏的雙眸如同燃盡的燭火,一點點的黯淡下去,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神采,他曾目睹過無數人在眼前死去,甚至於說是他曾親手結束過許多人的性命,死亡沒有帶給他任何過多的感受,除了不屑以及不以爲然,最多便是稍縱即逝的一絲憐憫,而現在他卻覺得如此的難受,一種無法表達的難受。
燭影幢幢,映得幾架上斜插的一株雪白的梨花格外慘白,倏然一瓣花蕊輕輕的飄落,悄然間墜落在青磚上,夏侯謹始終保持着先前的姿態,直到屋外傳來來自父親的命令,他纔將母親的手輕輕放回,悉心的替母親捂好錦被,然後推門走出雅舍。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在雅舍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的時候,遙遠的嶺西軍尉府沐小王爺正穿着粗布衣裳在院中的刷洗馬桶,雖然乍一看處境淒涼,然而有佳人相伴,心境自然大不相同。
“重鈺,這兩天你可刷出什麼心得了?”
朝顏湊到重鈺身邊的石階前坐下,打趣的追問道,重鈺無奈的白了他一眼,置氣的道:“阿顏,一場大病過後你可是愈發的......”
“愈發的善解人意了!”
嘻嘻一笑,朝顏頭一歪便靠在重鈺的肩頭,重鈺語塞也不知如何反駁,側眸望一眼倚靠着自己的姑娘,半響無奈的搖搖頭,“這樣的場面分明明該是花前月下,可我們卻對着這些馬桶,以後說出去怕是會讓人笑掉大牙吧!”
“反正我覺得這樣聽好的,至少我會一輩子都記得今天!”
不以爲然的努努嘴,朝顏重新倚正身子靜靜的注視着重鈺,從最初的排斥到現在收放自如的玩笑話,現在他已經能夠很好的控制住那股躁動不安的情緒了,捲土重來的重要一步就是要學會忍辱負重。
如今那些潛伏在清和院外暗哨已經相繼撤去,沈隸除了用着極其幼稚的手段的來羞辱他們之外,似乎對他們徹底失去了繼續探究的興致,對於遙遠的盛金宮裡的那位而言,無論是血濺軒轅的沐庭飛還是發配嶺西的沐小王爺,一切猶如過眼雲煙很快從視線裡消逝的無影無蹤。
當下之急就是儘快與大宛城裡的舊部們取得聯繫,從而籌謀重返蒼梧的計劃,隨着她和重鈺鋃
鐺入獄,蒼梧那邊的消息便斷了,離開盛金宮的那日只聽說穆賀率五萬大軍挺近了蒼梧,如今蒼梧的情況究竟如何他們也未曾得知,暗中支持蒼梧獨立的北越長公主也不知道是否已經放棄了重鈺。
想到這些擺在面前的難題,朝顏頓覺一籌莫展,當然她知道坐在她身旁的男子,比她更加焦頭爛額,所以她選擇將這些甚至有幾分沮喪的情緒悄無聲息的壓抑在心底。
不緩不急的腳步聲響起,朝顏轉眸望向院門的方向,一抹碧綠映入眼簾,隨後走進一個年紀輕輕的婢女,女子手裡提着食盒顯然是來送吃食的,只是面孔極爲陌生,不是這幾日進出院子的婢女。
本能的覺得事情有些蹊蹺,朝顏眼波半轉,向遠處的石桌走去,只見女子嫺熟的將兩碟素菜兩碗米粥擺好,然後舉步向她走來,“大人交代過了刷乾淨這些馬桶,你們方能用膳......”
“那是當然!”
朝顏笑容落落,清冷的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懷疑,眉梢一挑她繼續邁開步子,從女子身側徐徐走過,就在兩人身形相錯的瞬間,“哎呦”一聲綠衣女腳踝輕扭整個人直欲歪倒,而她卻正好出手不偏不倚的扶住了女子。
“多謝!”
女子頗爲感激的開口,細長的雙眉因爲疼痛而絞在一起,朝顏笑而不語,待女子站穩緩緩抽回雙手,然後目睹她一瘸一拐的走出院子,隨着那兩個隨行的士兵走出清和院,院門被重新鎖住,朝顏的眼底的笑意瞬間幻化爲如冰凌般的鋒芒。
就在她出手扶住女子的時候,一張極小的字條已經不動聲色的交到她的手中,此刻就緊緊的攥在她的手心,轉身走到自始至終都埋頭刷洗馬桶的重鈺身邊,朝顏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頭,“陪我進屋喝杯水!”
重鈺懶懶地揚眸,察覺到朝顏細微表情後暗藏的善意,瞳孔頓時緊縮,頗有深意的應和道:“我陪你進去......”綠柳扶疏粉蝶嬉戲,重鈺和朝顏並肩走進身後的屋子。
隨着字條被重鈺小心翼翼的展開,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瞬間沖淡了無數個黑夜裡想要俯首臣稱的念頭,蒼梧那邊終於傳來的消息,穆賀的軍隊依舊囤聚在蒼梧三關,對大宛城虎視眈眈,出乎意料的是賀蘭瀧月那邊一直暗中與項軻保持着聯繫,並沒有因爲除夕計劃的失敗而終止合作。
兩個消息雖說是好壞參半卻也讓他們吃了一顆定心丸,至少,情況沒有他們想得那樣糟糕!
當兩人再度攜手跨步走到院中的時候,天邊忽然燒起赤紅的雲霞,如同華麗的錦緞又像是跳躍的火焰,將多日累積的愁苦煩悶一一吞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