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皇祭過後,琉璃就沒有走出秋水苑的廂房一步。
僕從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九公主是這樣閒不住的人,平日裡難得看到她在銅宮裡待超過三天,今天在雲荒這一頭,明天說不定就飛去了那一頭,從不和和交代一聲——然而在這幾天裡,這個活潑跳脫的少女,居然待在那個房間裡,一絲聲響都沒有。
沒有人敢去打擾她,甚至連珠瑪也不被允許入內。
冷寂了多時的西廂上,終於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走道上走來了披着皮裘的王者,來到女兒的房前,在外面敲了半天的門,纔看到門縫裡露出一隻警惕的眼睛。
“啊,是你?”琉璃鬆了一口氣,左看右看無人,才把門開了一條線,一把將他扯了進來,語氣完全不似一個女兒對父親的口吻,“快進來!別讓人看見了!”
廣漠王閃身入內,房間裡很安靜,只有藥香縈繞。
“找遍了整個葉城,纔在西市找到你說的那種一丈見方的水缸,”廣漠王苦笑了一聲,“還是銅製的,商家說陶瓷燒不到那麼大的容積,居然要價五十個金銖——阿九,你到底要這個東西幹嘛?”
“還不是爲了他?”琉璃往內室撇了撇嘴。
窒內有一口巨大的缸,裡面盛滿了海水,水底,居然躺着一個年輕的男人。
他的肌膚是蒼白,白得彷彿透明,長髮柔順光潔,如湛藍色的大海。蒼白的面容沉在水下,緊閉着眼睛,毫無表情,只有長髮隨着呼吸微微拂動,靜靜沉重的臉上有一種別樣的光華,攝人心魄。
鮫人一族在天地間以美貌著名,然而,眼前這個男子卻比他所見過的任何鮫人更加俊美。那種容顏,令見多識廣的廣漠王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光芒,就如九百年前的海皇蘇摩。
那是可以帶來“傾國”之禍的不祥容顏。
“這個人到底是誰?”廣漠王低聲問,有些擔憂,“這幾天我聽說緹騎在葉城追查那天海皇祭的事,這個人可別是什麼歹人吧?他醒來過沒?你可要好好問問。”
琉璃哼了一聲:“我也不知道他是誰。不過就算是皇帝來了,我也不會讓人動他一下!”
廣漠王看着“女兒”嘆了口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原來,這個人就是阿九一直以來尋找的人。如此丰神俊秀,光彩奪目。論容貌,自然還在慕容雋之上,難怪來自於天上的高貴少女也會爲此動心不已。可是在第一眼看到這個人的時候他心裡就覺得一跳——那是一種深藏的不安,就如他當年第一眼在南迦密林的神廟裡看到琉璃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個人,肯定也不是一個尋常的普通人吧?
如果是普通人,受了這樣嚴重的傷,有九條命都該掛了。
“他的傷怎麼樣了?”廣漠王蹙眉,低聲問,“醒來過沒?”
“還沒有,但好的很快,”琉璃看着那個人嘆了口氣,眼裡卻沒有絲毫的喜悅之情,喃喃,“要是沒好得那麼快就好了……”
“嗯?”廣漠王有些不解。
琉璃坐在牀邊凝望着那個鮫人,悶悶不樂:“你自己看吧!”
廣漠王連忙過去看,一看之下,也脫口“啊”了一聲。
那個人身上那一個貫穿身體的巨大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奇蹟般地一分分地癒合起來!筋脈在延展,肌膚在更新,傷口迅速結痂,變硬,又開始逐步脫落——這一切,普通人要幾個月才能完成的癒合過程,卻在那個人身上迅速地發生了。
“這是……”他不由變了臉色,探手入水。這個周身冰冷的人身體上唯有這一處是熾熱的,彷彿全身的血脈都奔流到了此處,催合着這巨大的傷口——照這樣的速度,不出一個月,這個人就能從幾乎致命的創傷裡完全康復。
他微微一怔:縮時之術?這種奇特的術法,只有傳說中九百年前的海皇蘇摩使用過。這個人,難道和海國的皇室有什麼聯繫?如果是的話,事情可就又麻煩起來了。
就在他們“父女”各懷心事沉吟的瞬間,忽然間,昏迷的人動了動,喃喃說了一句什麼。兩人一起動容,側頭看去,卻正聽到第二聲“紫煙”吐出脣邊。
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從對方嘴裡吐出,琉璃的耳朵頓時豎了起來,臉色不由得有點難看。她一貫是個藏不住心事的孩子,但凡有一點點的鬱悶都會寫在臉上。那一瞬,她想起了在海底時那個驚鴻一瞥的紫衣女子,那個幽靈般神秘的女子,是不是就是他嘴裡的“紫煙”呢?他和那個女子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是鮫人,因愛才會選擇性別,如今他已經是一個男子,也就是說,他心裡一定有了所愛的人吧?
她忽然不願意再想下去了。
“紫煙?”廣漠王不知爲何反而舒了一口氣,忍不住給他潑冷水,“你看,你還是別一廂情願了,不如早點養好傷送人家走。”
琉璃沒有回答,絞着衣角,沮喪地垂下了頭。
“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很喜歡他啊。”她輕聲說,彷彿是抱怨般喃喃。外面天色已經暗了,斜陽穿過窗櫺照射在她淡紫色的瞳孔上,忽然泛出了水一樣的盈盈波光,“我也知道我是要回去的,只不過……雖然走遍了這片大地,我還有一件東西沒有見到。”
“你還想看什麼呢?”他嘆氣,“這幾年,該去的不該去的地方你都已經去過了。”
“我想知道‘人心’和‘愛憎’是什麼。”琉璃擡起頭,認真地看着廣漠王,“但是,你看,我卻走不進別人的心裡。”
“……”廣漠王沉默了,一瞬間,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樣的問題。
“因爲是‘純血’的體質,所以我的生命很長,比只能活一千的姑姑和幾百年的若衣她們更加長壽。但……我卻不覺得這樣有什麼好,”琉璃輕聲喃喃,“別看我能活那麼久,事實上,我只不過活了一天,而重複了一萬年罷了。”
廣漠王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心裡一軟,說不出話來。
是的,這個外貌看似只有十幾歲的少女,其實有着他們陸地上人類無法理解的內心世界,彷彿來自於另一個時空的神,令人無法揣測她內心的喜怒和思考方式。
她看着窗外的夕陽,眼神裡充滿了迷惘:“我和他們都不一樣。從一生下來開始就負着全族的希望,本來就應該在神廟裡孤獨的等待到‘那個時刻’爲止——但是,我沒有想到姑姑居然給了一個這樣的機會,讓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真好啊……”孤獨的少女抱着膝蓋,對着夕陽的光影伸出手去,彷彿能觸摸到那溫暖而燦爛的晚霞,輕聲道:“姑姑說,你們陸上的人類雖然生命短暫,在我們眼裡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但是你們卻有一樣我們無法擁有的東西,那就是心。”
“隱族難道沒有心麼?”廣漠王有些吃驚。
“我們是神的後裔,血脈源頭在九天之上,早已超越了星辰和宿命。我們修煉自己的心,目的是讓它變得空無一物。”少女說着和外表完全不相稱的話,“而人類則不同,他們每一次輪迴更換的只是軀殼,但靈魂卻是永遠不朽的,心也是鮮活如初的。”
“……”廣漠王靜靜地聽着,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在向他描述一個他無法想象的世界,是一個遠遠凌駕於大地文明之上的種族的生死觀和天地觀。都是大地上生活的人們無法瞭解的。
就如多少年來,從未有人走進過那座密林中的城市一樣。
“我們甚至沒有人類那種複雜的血緣倫理,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相互關係——我雖然叫族長姑姑,其實我和她也沒有絲毫關係……我們都屬於神的子民,都誕生於同一個幻靈池中而已。我們相互之間也沒有情感的羈絆,就像是爲了同一個目標一起生活的同樣。”
她頓了頓,輕聲:“而我們唯一的、最終的共同目標,就是回到天上去——所有違背了這個目標的族人都會被驅逐和淘汰,譬如若衣。”
“是麼?”廣漠王再也忍不住,失聲,“她……她怎麼了?”
琉璃嘆了口氣:“你大概不知道吧?自從把你救回了雲夢之城後,她對族長表明了放棄隱族身份,不再回到天上去的決心。於是,她便接受了‘斷翅’之刑。”
“斷翅之刑?”廣漠王的臉色蒼白。
“是的。”琉璃喃喃,“她原本是族裡三聖女之一,是寥寥幾個可以展翅飛到三千尺高空的優秀血裔——可是,如今她再也不能飛了。他們斬斷了她的翅膀,將羽翼收在了神廟裡。那個地方,叫作‘葬雪’。”
廣漠王倒吸了一口冷氣,瞬地站了起來。
“別緊張啊,”琉璃看着他的臉色,搖了搖頭,“所有想要脫離族裡的人都要必經這一個刑罰,無論是聖女還是普通人。不想再回到天上的人,便不配再擁有翅膀——其實這是好事。姑姑既然肯斬了她的翅膀,證明她同意了讓若衣在事成之後跟你走呢。”
她望着自己的在俗世中的“父親,”微微笑了起來,撫摩着頸中的古玉:“等我回到了那裡,若衣就可以來到你身旁了。你是不是很期待?”
“……”廣漠王看着這個少女,說不出話來。
“託你的福,這幾在雲荒我過得快活極了,”琉璃眼裡露出一種光芒,“真是像做夢一樣啊……這些年來,我拼了命到處跑,想什麼都見識一下。可是,就算我幾乎擁有人世裡的一切,卻還是得不到最珍貴的東西。”
她轉頭看着廣漠王,輕聲:“我想有一個人愛我,就如你愛若衣一樣。”
廣漠王無言地看着“女兒”,眼神裡有些哀傷和同情。這個從另一個世界裡走出來的人雖然有着少女的外形,但她的心,其實遠非陸上的人可以理解。
“我想知道愛和恨到底都是什麼——要知道,這纔是人世間最珍貴的珍寶。”
斜陽裡,廣漠王看着這個自言自語說着話的少女,心裡陡然一震,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油然而生,居然令他無法直視這個“女兒”——她孩童般的眼眸裡,原來掩藏着這樣深廣的悲傷和憧憬。
“那麼……”他好容易才說出一句話來,看着水裡沉睡的鮫人,“你愛他麼?”
“我不知道。因爲我沒有經歷過,族裡也沒有人教導過。”琉璃喃喃,捧住了臉,搖着頭,“但是我不知道爲什麼,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好親切,就像在哪裡見到過……我覺得他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可他偏偏躲着我。我越發追,他消失得越快,就像捕捉風和光一樣。”
廣漠王沉默了片刻,看着這個來路不明的鮫人,最終下了一個決心,拍了拍琉璃的肩膀,嘆了口氣:“沒事,你看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不養將個一年半載絕對好不了——我們把他帶回銅宮吧,這樣你就能天天看着他了。”
“真的?”琉璃眼睛一亮,“你同意我帶他回去?”
“當然,”廣漠王道,“您要做什麼,我一定傾力協助。”
“嗯……只可惜,也就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琉璃輕輕嘆了一口氣,淡藍色的瞳子裡忽地又流露出一絲惘然,“已經過了四年多了。月蝕之夜,很快就要降臨了吧?”
廣漠王臉色微微一變,沉默下去。他知道這個少女的非凡身份,也知道她未來必然不會屬於這個人世——產生的牽絆越多,將來當月蝕之夜降臨時,離開的人心裡會越痛吧?當她展翅飛上九天,回望腳下如塵埃般渺小的大地時,會有怎樣的心情?
“你聽,外頭又下雨了——連這裡下雨的聲音都和我故鄉不一樣呢。”
琉璃側耳傾聽着外面的雨聲,喃喃。
“傻丫頭,”廣漠王側耳聽了聽,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那是馬蹄聲!”
是的,寂靜的雨夜裡,外面的街道上果然有一陣馬蹄聲如疾風捲來,清脆地叩響石板路,從長街的一端瞬間就消失在另一端——
是誰在這大雨的深夜裡急促趕路?
四更時分,大內總管黎縝撐着身體在階下聽命,站得久了,膝蓋不由晃了一下。眼看這個海皇祭總算是過去了,明天就要起駕回伽藍帝都,真是謝天謝地。
他咳嗽了幾聲,又望了一眼正殿。
行宮裡的蠟燭還沒熄滅,照得整個殿堂都通亮——燈影裡隱約聽到女子的嬌笑聲,歌舞聲絲竹聲徹夜不停歇。黎縝不由嘆了口氣,白帝還真是老當益壯,前幾日在海皇祭上看到了葉城花魁天香,便帶回了行宮來,夜夜春宵日日歡宴。
也是,總共也不過只剩下兩年的任期了,不趁着在位多享樂還能怎樣?只是皇帝二十年一輪換,他們這些內臣卻要過着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日子,每次到了權力交接的時候便少不得要考量一番,一旦選錯了主子,日子便難過得很了。
黎縝漫無邊際的想着,只覺得冬夜特別漫長寒冷,不知道是不是站得久了,身子竟然不停發起抖來,打擺子似的站不住。
“總管?”旁邊的侍從看得他臉色有異,“您不舒服麼?”
然而夜幕裡,忽然聽得一陣馬蹄聲如風而來,一行黑衣大氅的男子在行宮門口跳下馬背,其中一個人也不通報便直闖入內,戰靴在石上敲擊出短促而堅決的節奏,一路走過來。
“白帥?”黎縝看清了是誰,大驚失色,“您怎麼……”
“抱歉,來得急,驚擾了。”對方卻來不及多說,言簡意賅地提出要求,不容拒絕,“我想面見帝君,有急事稟告。”
已經四更了,歡宴了一天的白帝總算有了些昏昏的睡意。懷裡的美人也有些倦了,張開檀口微微打了個哈欠,倚在案上,伸手摘了一枚硃砂果。她的指甲上染着一層透出熒光的硃紅色,和果子的顏色相遇,顯得有些俗豔。
“啪!”忽然間一個耳光落在了她臉上,她一聲尖叫地被推了開去。
“一點都不一樣!”白帝忽然間煩躁起來,“贗品,贗品!”
周圍的侍女舞姬看到帝君忽然毫無預兆地發怒,嚇得瑟縮在一邊。正當兩位寵妃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時,門外忽地傳來了一聲低語:
“帝君,白帥求見!”
狂躁中的白帝忽然間安靜下來,那一瞬,他眼裡閃過一絲奇怪的光。“是麼?來得正好!”白帝凝固的表情忽然間動了起來,吐出一口酒氣來,揮了揮手,“都給我退下吧!”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冷風從外面吹了進來,大殿裡的燭火猛然動了幾動。
那個高大挺拔的軍人站在門口,看着大殿裡奢靡放蕩的景象,眼神卻依舊如同刀一般冷冷不動,有一股肅殺凌厲的氣息。妃子宮女們屏聲斂襟魚貫退下,而天香畢竟是青樓出身,有些不知好歹,知道這就是雲荒百姓口中說的“白帥”,不由好奇地偷偷看了他一眼。
“還不滾?”白帝忽然一腳踢在她背上,“賤人!”
天香驚呼了一聲,一個踉蹌撲在地上,額頭向着尖利的桌腳撞去。正要血濺破面時,橫裡忽然有一隻手臂伸過來,牢牢地托住她的肩膀。
“小心。”白墨宸將她扶起,淡淡地說了一句,“快走吧。”
天香驚懼交加,再不敢看他一眼,急忙匆匆地衝出門外去。
白帝看着新寵花容失色的離去,嘴角噙着一絲令人猜不透的笑,忽地笑了笑,“墨宸,你的女人緣看來果然比我好多了啊……”
帝君的笑容陰森,換成一般臣子早已冷汗滿身,然而白墨宸似乎並不像其他人一樣畏懼這個喜怒無常的帝君,只是淡淡回答:“墨宸只會打仗,對女人是一竅不通。如果我真的有本事,悅意早就回心轉意了吧?”
他沒有稱自己爲“臣”,帝君也沒有稱自己爲“朕”。
——在外人面前,他們恪守從君臣之禮,然而當殿門關上,只有他們兩人相處的時候,他們的談話方式便會變得隨意而奇特。這種態度,不像是帝君和臣子,不像是岳父和女婿,反而更像是一對出生入死多年的鐵桿兄弟。
白帝的笑聲漸漸歇止,彷彿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蹙眉搖了搖頭:“那個丫頭,實在不知好歹——嫁給你哪裡委屈她了?居然還老想着和人私奔!實在是丟臉……”
“都已經過去了,”白墨宸很快截斷了這個話題,“悅意如今好麼?”
“不好也得好,”白帝冷笑了一聲,“宰輔的黑甜香很管用,服一次可以讓她乖乖的待上三五天。終於不再給我添麻煩了。”
“什麼?”白墨宸脫口低呼——爲了讓桀驁不遜的女兒安分,白帝居然給自己的親生女兒用了這種會上癮的藥物?!雲荒的帝君,這個十年前就和自己結下生死盟約、一起登上權力頂峰的人,忽然間變得令他如此陌生起來。
“怎麼?疼疼了?”白帝斜覷了他一眼,“這次回來,有空去看看她吧。”
白墨宸應了一聲,雙拳在膝蓋上握緊。
“殷仙子沒事吧?”白帝又問,“海皇祭上看到她不小心落海,很讓人懸心。”
“沒事,只是受了一點驚嚇而已。”白墨宸彷彿不願在白帝面前多提這個女人,很快轉開了話題,慎重道:“墨宸這次從前線秘密返回,其實是有重要的事面稟帝君。”
“噢?”聽到對方忽然用了敬語,白帝眼神一閃,也坐直了身體,壓低聲音道:“正好!我也有一些重要的事情想和你商量。”
白墨宸微微一愕:“那帝君先說吧。”
“不,”白帝揮了揮手,“你先說。”
白墨宸點了點頭,探手入懷,拿出了一個東西放到了案上,小心翼翼地推了過來,直抵白帝面前——那是一個沉甸甸的陶土瓶子裡,瓶子已經四分開裂,外面用繩子綁紮着,上面用朱漆火印密密封住,用小刀劃了一個尖銳的三角符號。
“這是什麼?”白帝蹙眉,不解。
“這是我派去冰夷內部的一隊刺探者捨命送回的東西,”白墨宸伸出手,解開了瓶子外面綁紮的繩子,瓶子砰然分裂。然而瓶子裡裝滿了一種奇特的液體,幽藍而柔軟,在容器碎裂的時候卻又沒有漫開,反而彷彿凝固的膠體一樣停滯在了那裡,顫巍巍的抖動,在燭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澤。
——那種光,是雲荒大地上任何一種物質從來不曾有過的。
“這可能是來自於巫咸提煉出的某種藥物,”白墨宸從懷裡拿出一封用金邊密封的防水信函,展開來推給白帝,“這一封密報,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隊捨命送回的——裡面包含了冰夷一個極大的秘密。”
白帝俯過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還沾染着血跡。他在燈下展開密報,默默地看了一遍,臉色越來越凝重。
“據我所知,這幾十年來,冰夷一直在進行一項極爲秘密的計劃,”白墨宸低聲道,“被稱爲‘神之手’。那個計劃極其機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沒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錐’和‘神之手’行動即將展開。”
“‘冰錐’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錐’,肯定是爲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爲了對付一些重要的目標。”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划着,“我懷疑冰夷企圖偷偷潛入雲荒,帶着那些在這種東西里培育出的怪物,來襲擊我們的後方!”
白帝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喃喃:“這些人也太瘋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現在雲荒腹地,譬如葉城和帝都,只怕緹騎和驍騎都會抵擋不住。”白墨宸低聲,“幸虧現在還來得及——據我所知冰錐還尚未下水,此刻出動還來得及。要趁着他們來不及有所行動之前,一舉突破他們的防線,使他們首尾不能相顧,也分不出手去進行什麼‘神之手’計劃!”
白帝聽着,默默頷首,卻不發一言。
“墨宸,你計劃得很好,”許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塊凝膠上彈了一彈,“不過在這個當兒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讓你去做,恐怕不能給你這一年的時間。”
“什麼?”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敵便是冰夷,世上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聲,喃喃,“一年後就算你滅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後患,可到時候這天下,又輪到誰來坐了呢?”
白墨宸驀然一驚,看了帝君一眼,彷彿有雪水從頭頂潑下。
畢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間,他完全明白了。
“我說過,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將另一隻手擡起,放在愛將面前:“你看這個。”
——在白帝右手的無名指上閃爍着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徵:皇天神戒。白帝輕輕摩挲着這枚具有傳奇色彩的戒指,戀戀不捨,目光裡流露出權欲和陰狠來。
“還有兩年,我就要脫下這枚戒指了,”白帝沙啞着聲音,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枉費我昔年費盡心力將它得到手,可這十二年的光陰,卻實在是太短暫了……”
白墨宸靜靜地坐着聽着,身體挺拔如標槍,眼神卻微微一變。
“前幾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開譏諷我,就說算我一意孤行的支持你出兵海上,但最多也不過兩年的時間而已!”白帝冷笑起來,用戴着皇天的手拍擊着桌面,“你聽聽,你聽聽!時間越來越近,那傢伙也越來越囂張了!”
白墨宸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顯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飛揚跋扈。
“如果等玄凜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聲,“我還能退回族裡當白王,而你呢?到時候,別說滅冰夷了,可能都會變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對你在軍中的威望非常忌諱,早就欲除之而後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聲,“帝君想怎麼做呢?”
白帝低聲:“我和宰輔商量過了,想讓你從西海即刻撤軍,班師回朝。詔書我都擬好了,正準備海皇祭結束就秘密發出,不料你倒是先回來了——我們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脫口,“宰輔?”
宰輔素問和他,從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將白燁推上帝位的兩功臣,可謂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輔合議過了,那麼,就意味着這件事差不多已經有了最終的決定,他的意見,已經不能扭轉最後的結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來幫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微妙地笑了笑,剛要說什麼,忽然想起什麼似地閉上嘴,豎起手指放在脣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白墨宸一驚,瞬地按劍而起,警惕地四顧——然而行宮殿堂內空無一人,連風都沒有吹進來。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來,手指落在右手的那個戒指上,指尖敲擊着那塊藍色寶石,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傳說這個東西有靈性,我要說的話,絕不能讓它聽見。”
白墨宸點了點頭,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指的是什麼:傳說中七百多年前,當時的青帝青寧也想獨霸王位,經過了嚴密的籌劃,準備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發動政變。一切都準備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蹟忽然發生了——在舉事前夕,一夜之間,居然有天雷擊中了紫宸殿。牀幔猶自完好,美人依舊無漾,唯獨牀上擁着寵妃入眠的青帝卻化成了一堆灰燼!
在百官震驚的注視下,那個野心勃勃的霸主就這樣化成了片片飛灰,隨風消散。牀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舊閃爍如新。
“看到了麼?這就是神譴!”
那一瞬,伽藍白塔頂上長久緊閉的神廟忽然打開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頂舉手向天,厲聲對震驚的百官宣佈:“神在注視着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發過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誅!”
那之後,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好幾次。
數百年來,先後有五任帝君離奇暴斃,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奪權之相,而有的卻還是在聲色不動地暗中進行——然而,無論明裡暗裡,那些野心家終究逃不過上蒼之眼的注視。每一任以奇怪的方式暴斃,從未有人成功。
已經九百年了,每當雲荒的格局即將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將打破、戰禍即將到來的時候,可怕的神譴便會自天而降,來去如電、以無可阻擋的力量,將那些獨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間化成灰燼!
這是令整個雲荒都敬畏戰慄的力量。
此刻,面對着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曠的大殿內,看着在燈下閃耀着的皇天神戒,神色緩緩變化,低聲道:“在下已經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心腹愛將!”白帝放聲大笑起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湊過來對心腹將領道,“其實我有這個心思已經很久了,但真正讓我下決心的,卻是兩天前闖入海皇祭的那個天官蒼華。”
“天官?”白墨宸驚訝。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詭異,望着窗外的天空,低聲,“他說湛深多年前就曾經預言過,‘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你說,那個王者,不就應驗在朕身上麼?”
白墨宸猛地一驚,無法回答。
空桑雖然是君主臨國,但從精髓上來說,卻是一個深深信仰神權的國家,對神諭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術的人,如果此話從天官蒼華嘴裡說出來,那自然不同尋常,難怪白帝聽了後就動了心。
他想要永遠保留這枚皇天!也就是,要發動內戰,尋求永恆的王位!
白墨宸的手無聲的握緊,嘴脣緊抿,沒有立刻回答。將計劃和盤托出後,看到心腹愛將沒有立刻表態,白帝的眼神變得尖銳起來,陰冷地盯着他,“怎麼?當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現在你卻猶豫了?”
白墨宸看着白帝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一凜。那雙眼中射出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光芒——猶自記得多年前的那個雨夜,自己和素問聚集在當時還是二皇子他的密室裡,他提出了同樣的問題,狹長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凝望着他們兩個人。
他當然知道這種眼神意味着什麼。
那是到了一個重大抉擇關頭,審視誰是同伴、誰是敵人的目光,絕不會容情!他們三個人曾經聯手改變了一個時代,將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後,當第二個十字路口即將出現的時候,他自然知道白帝會如何選擇。
只是沉默了片刻,空桑元帥挺直的身體微微往前折了一下,斷然地回答:“帝君於我有知遇之恩,若要爭奪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願爲您披荊斬棘。但是……”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醞釀下面該怎麼措辭。
“但是?”白帝卻有點不耐煩了,眼睛眯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卻不能答應帝君,”迎着這樣的目光,白墨宸卻忽然擡起了頭,毫無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絕不能在此刻下令讓大軍從西海上撤回!”
“什麼?!”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現在絕對不是挑起內戰的時候。”白墨宸面沉如水,聲音也是鐵一樣沉甸甸,“目下冰夷擁兵海外,虎視眈眈,藉着破軍復甦的傳言,蠢蠢欲動——在這個時候如果從海外撤回大軍,不僅西海多年戰果瞬間化爲烏有,海上屏障一撤、羣狼更會蜂擁而入。到時候我們內外交困、腹背受敵,後果將不堪設想!”
“……”白帝靜靜地聽着這些諫言,臉色陰睛不定。
“帝君要想成就永恆霸業,其實事情並非不能兩全。如今還有時間。”白墨宸繼續道,耐心的解釋,“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戰爭,用一年時間先滅除外患,到時候再殺回大陸,又有何事不可成?”
“別說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斷了他的話。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緊了嘴脣,不再說話,卻依然保持着身體筆直、上半身微微前傾的姿態,毫不迴避地凝視着盛怒的白帝,眼神並無動搖。
“到時候再班師回朝?”白帝冷笑了一聲,“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的天下!”
“事有輕重緩急,帝君當以天下爲重……”白墨宸低聲反駁。
“天下爲重?那也要是屬於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內!”然而白帝根本不聽,又一掌拍在了案上,“這件事朕心裡已經盤算很久了,目前時間只剩下兩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輔已經達成了一致,你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來馬上跟隨朕回帝都,密議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經將稱呼從隨意的“我”換成了代表無上權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許久,終於只是點了一點頭:“是。”
他微微一躬身,將桌上那個破碎的陶罐重新綁好,又捲起了那封帶着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麼?”他望着手裡的那個罐子,聲音有一絲難以覺察的顫抖,“爲了送出這個消息,這些年來,有兩百多個雲荒的好男兒陸續犧牲在冰夷的虎穴裡!——我連夜趕回,也是爲了提醒帝君滄流冰夷的陰謀,而帝君……”
“文死諫,武死戰,墨宸,你可別弄錯了自己的位置,學那個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揮了揮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說,“朕累了。如果還有話要說,三天內到帝都來!否則,就永遠不要在朕面前出現了!”
白墨宸嘆了口氣,只道:“是。”
當空桑的元帥離開後,行宮大殿裡便陷入了徹底的死寂。
白帝狹長的眼睛又眯了起來,望着案上精美的鎏金銅人燈,喃啁地對着空氣開口:“如宰輔所預料的一樣,墨宸他果然不大情願啊……”
“是啊。”背後傳來簾幕拂開的聲音,一個老者清癯的身影顯露在黑暗深處,高而瘦,如同一隻灰白色的大鶴——在內秘密旁聽君臣對談的,居然還有另一個人。
“白帥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輔嘆了口氣,憂心仲仲,“緹騎大統領都鐸雖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貪戀金錢,未必可靠。而駐守兩京的十萬驍軍的統領駿音又是白帥昔年戰場上的刎頸之交,對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帥,帝君若要發動政變,只怕沒有足夠的人馬可以控制局面了。”
“該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擊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們一起出生入死過來的人了,爲何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居然猶豫起來?”
“帝君息怒,”宰輔拿出水煙吸了一口,“看來,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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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打算?”白帝悚然一驚,不由自主地脫口,“莫非……他也想稱帝?”
“咳咳……說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輔看到帝君眼神的變化,在暗影笑了一笑,“白帥不贊同帝君,或許只是一時沒有轉過彎來——他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朕真的有點捨不得墨宸這員大將。”
宰輔抽了一口水煙,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捨兄弟之情。”
白帝一驚,只覺背後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縷猶豫頓時熄滅。
這個提醒一針見血。十年前,他、素問、墨宸三人密謀篡位。然而當時作爲首席幕僚的首尾兩端,居然將他們的密議透露給了當時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說,一旦知曉了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會立刻下滅門誅殺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雖然荒淫,卻在手足之情上流露出了同樣的昏庸,居然對唯一的胞弟起了寬恕憐憫之心,沒有立刻誅殺,反而只是想採取懷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麼短短的一猶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機,立刻發動了深宮殺局,那優柔寡斷的皇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丟了性命,連帶着他的無數寵妃和一對兒女,一起成了黃泉冤魂。
在這樣的權力巔峰上,任何一絲軟弱容情都是危險的。
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也是如此!
白墨宸從行宮裡走了出來,外面已經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風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縝便領着內侍在階下一直等待,見白帥出來,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體力不支,身體一晃,幸虧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總管多小心身體。”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辭。”
“白帥也要小心啊。”黎縝在背後極輕地說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頭看了一眼大內總管。黎縝站在那裡,一張富貴白胖的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表情來,對着他輕輕搖了搖頭,卻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白墨宸點了點頭,轉身上了馬。
這個黎縝,一直是個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爲大內總管,然而多年來從不結黨營私——即便是宰輔素問權傾朝野,他也不曾對其有過諂媚。讓人覺得這個六十多歲、歷經了三任帝王的總管是個看不透的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十年前,當他們三個人密謀政變,一舉誅殺了白帝白煊之時,一夕之間深宮血流成河,伏屍遍地。然而這個有能力影響政局的人,雖然身處內宮卻一直按兵不動——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燁坐上了王座,他纔不動聲色地站到了階下,對來朝的文武百官展開黃絹,宣稱先帝白煊因縱慾過度而一夜暴斃,二皇弟白燁即時繼位,君臨天下。
那一刻,他們才知道這個人終於站到了他們一邊。
正因爲有了黎縝的率先表態,這一輪白族內部的政權交替並沒有引起其它藩王的異議和不滿,白煊駕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當然的繼承者——甚至,沒有人再關心那一對原本也可以繼承王位的孤兒去了何處。
這世界由來是強者的天下,誰會憐惜孤兒寡婦?
十年轉眼過去了。如今帝都又是山雨欲來之時,這一次,他又會如何呢?
白墨宸翻身上馬,沉吟着往外走去。夜雨細密,轉過一條街,便看到了街角暗處站着的那個青衣謀士,打着油紙傘,高挑清瘦,脊背微微躬着,宛如一隻霜中的老鶴。
穆星北已經在外面等了很久,此刻見到主人回來,趕忙迎上去,臉上顯出憂慮的神色來,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行宮大殿:“如何?”
白墨宸搖了搖頭,面沉如水:“帝君要逼我入火坑。”
穆先生猛地一震:“難道……帝君真要背棄誓碑盟約、試圖獨霸天下?”
白墨宸看了謀士一眼,苦笑:“穆先生真是神機妙算,一切都如你所說,帝君甚至要我撤軍西海、助他鎮壓六部——我苦諫而不得,只能等明後天入京再做打算。外患未滅、內亂又亂,希望帝君能懸崖勒馬,不要做出這等事來。”
“不可!”穆先生失聲,“屬下說過,天象有異,白帥萬萬不可入京!”
“天象?”白墨宸在夜雨裡按轡而行,冬日冰冷的雨輕敲着他的盔甲,發出清楚而短促的叮噹聲,彷彿周身都有刀兵過體。空桑的元帥低着頭,微微咬着牙,兩側咬肌微微鼓起,有一種狠厲的表情。許久,忽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
穆先生一震,擡起頭看向自己輔佐多年的主人。
稀疏的雨幕裡,白墨宸坐在馬上,仰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雙頰瘦削,仰起的下頷線條顯得冷峻,有一種豹般的輕捷強悍——那一瞬,穆星北心裡忽然便是一片豁然。
是的,天象兇險又如何?預言不詳又如何?
像白帥這樣的男人,是天生的霸主,從來不會被所謂的“不詳之兆”擊倒的,不戰鬥到最後一刻他絕不會放棄——而不到最後一刻,勝負誰也不能定!
穆先生抖擻了精神,問,“那麼,接下來要怎麼做?是要撤兵西海,還是……”
白墨宸不再說話,鞍轡緩行,轉入了暗巷裡,似是心裡在權衡利弊,對着隨行的穆先生點了點頭,開口:“立刻替我飛鴿去往西海前線,分頭告知‘風林水火’四大將領——”
白帥從馬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邊低聲吩咐。
然而奇怪的是,穆先生耳邊卻什麼聲音也沒有——就在那一瞬間,彷彿是爲了聽清楚兩人在說着什麼,暗影裡有什麼東西輕微地動了一動。
就在那一瞬間,耳邊風聲一動,白墨宸忽地長身掠起!
他一按馬背,整個人便箭一般地朝着暗處飛去,動作利落敏捷如獵豹。十二鐵衣衛還沒趕上來幫忙,只見他半空中一探手,抓住了什麼。喀嚓一聲響,有骨頭被生生捏碎的聲音傳來,伴隨着半聲沉悶的慘叫。
白墨宸瞬地從黑暗裡折返,手裡提着一個人,重重地摔到了冷僻的巷角。那個人在冷雨裡抽搐着,臉色青白,喉頭軟骨已經破碎,只是一時未曾氣絕而已。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屬於修羅的一面。
“帝君的動作還真是快。”白墨宸冷冷一笑,“我前腳剛離開,他後腳就暗地派了人來跟蹤了——你是緹騎的密探吧?”他毫不留情地擡起腳,狠狠踢在那個人的肋下。又是一聲骨頭斷裂的脆響,那個人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連連點頭。
“該死!”白墨宸低聲怒斥,“都鐸那傢伙也跟着帝君站在一起?”
“不稀奇,”穆先生嘆了口氣:“只怕除了白帥,所有人都站在帝君一邊吧?”
“……”白墨宸沒有說話,從地上提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傢伙,伸手一扭,只聽咔嚓幾聲響,抖斷了對方的肩肘關節,在慘叫聲裡一揚手,將那個人對着陋巷牆頭扔了過去!暗夜裡,沒有聽到那個人落地的聲音,顯然是被黑暗裡的某些人接住了。
“回去告訴你們頭兒!”白墨宸冷笑了一聲,聲音冷厲如刀,“日後要跟蹤我,就讓他自己親自來!——這些不入流的雜碎,來一個撕一個,別有去無回白白的浪費了!”
細雨聲裡,有簌簌的腳步聲沿着牆遠處,最終再無聲息。
白墨宸凝望着四周,眼裡露出了一絲冷笑,忽地道:“先生。”
“白帥有何吩咐?”穆先生立刻上前。
“我們要開始佈局了。”白墨宸語氣決斷,毫不拖泥帶水,“對手已經開始行動,我們也絕不能慢了手腳。”
“是。”穆先生眼睛一亮,“白帥是要向帝君宣戰了麼?”
“不,還不是宣戰——冰夷未滅之前,我不想輕易挑起內戰。所以……”白墨宸在馬上微微彎下腰,在幕僚的耳邊說了一段話——這次他一共說了三道命令,每一道都短促而清晰,穆先生越聽越是佩服,眼神凝聚如針。
“以上三件事,立刻找人去辦,十二個時辰內必須有迴音。”白墨宸握緊馬繮,冷冷地說,“西海,京畿,大內,兵分三路,一刻也耽誤不得!如今我們是在和那些人搶時間——就看誰佈局布得快了!”
“是!”穆先生領命,頓了頓,“那您呢?”
“我?”白墨宸冷笑,“帝君既然下了命令,我自然是要奉召進京的。”
“不行!”穆先生脫口,“此行太兇險,白帥就算真的準備入京,也必須找到可靠的人來保護您,否則絕不可孤身犯險!”
“不能多帶人手進京,否則白帝必須忌諱,”白墨宸搖了搖頭,語氣沉穩,“我此次是秘密回到雲荒的,諸位藩王還不知道我的來意,想來白帝也不希望這件事公開。如果此事一傳出去,只怕內戰沒起,諸王之亂又要先爆發——這也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那麼,至少帶上十二鐵衛。”穆先生低聲道,“或者,帶上‘那個人’。”
“那個人?”白墨宸臉色瞬地一變,“你說的是……”
“殷仙子。”穆先生的眼神意味深長,“十年磨劍,用在一時——白帥有絕世利劍在手,在此危機關頭不拔此劍,更待何時?”
“……”白墨宸長久地沉默,手指關節握得發白。
“這事我自有打算,還不打算把夜來拖進來。”終於,他嘆了口氣,低沉道,“我白墨宸戎馬半生,什麼生死沒經歷過?更何況以我和帝君多年的交情,我即便抗旨,他也未必一定會立刻動殺心。只要撐過十二個時辰,相信我們的部署就會生效。”
穆先生還是搖頭:“白帝陰狠反覆,絕不可大意。更何況帝君身邊還有一個宰輔素問——白帥若要孤身進京,在下絕不能認同。”
“唉……我知道先生如此苦心孤詣,全是爲了我的安全考慮。”白墨宸嘆了口氣,“但此事我另有打算,不必再說了。”
“可是……”穆先生還想據理力爭,然而白墨宸一眼橫過來,語氣森然:“先生難道要強我所難麼?”
穆先生倒吸了一口冷氣,不再多說:“是。”
“我有另外的事情拜託先生,”白墨宸凝望着雨幕的最深處,一字一句,“很重要。”
“請主上吩咐。”穆先生躬身。
“是有關我的家人的事……”白墨宸喃喃。
“家人?”穆先生微微一怔:白帥所說的家人,是指在北陸鄉下的那個家麼?自從他發跡後,他那個名義上的“家”也跟着雞犬升天,得了不少好處。然而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對白帥而言不過是一種身份上的掩飾,如今大事關頭,怎麼會考慮起這些來?
“當然不是北陸那個家。”白墨宸笑了起來,語氣深遠。
“什麼?”穆先生一怔。
白墨宸從馬背上俯下身,在心腹幕僚耳邊說了幾句話,不知道聽到了什麼意外的真相,穆先生的瞳孔忽然收縮,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有驚異也有敬畏。
“連先生也很驚訝吧?”白墨宸低聲笑了起來,“這件事就拜託你了。帶他們走吧!如今是時候了——只有這樣,我才能沒有後顧之憂地去和那些人鬥到底!”
當皇帝和權臣們在行宮裡密謀的時候,白塔頂上有人“哦”了一聲。
黑暗的室內,空桑女祭司凝視着水鏡,變了臉色。
“居然又出了一個獨夫啊……”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搖了搖頭,用枯槁的手指點向水面,指尖刺穿了水中白帝虛幻的臉。九百年的大限即將到來,破軍要出世,第六分身尚未現形,星主神諭遲遲不降臨——在這樣的時候,居然還出了這個亂子?
這麼一來,她就不得不全力以赴應付這次帝都的危機,無法顧及破軍的事了。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裡合起了雙手,對着水鏡祈禱:“星主,無論你在天地間何處,請降臨神諭,告訴我們接下來該何去何從……第六分身到底在何處?”
然而,水面依舊一片平靜空洞,沒有一個字跡浮現。
還是沒有跡象麼?星主到底是怎麼了?空桑女祭司輕聲嘆息,有些疲倦。龍前日已經出發去葉城誅滅第五分身,至今尚未回來。顯然她明白龍的力量在雲荒無人可比,不知爲何她內心卻有些忐忑。
那個第五分身,葉城的殷夜來,是麒麟的妹妹。
如果龍殺了她,只怕也難以避免引起組織裡的動盪吧?她攤開手掌,看着自己掌心裡的那個金色命輪,有些憂心仲仲。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彷彿起了什麼感應,她手裡的命輪忽然微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有同伴在附近的象徵。
“龍?”她驚喜交加地回過身去,看着神廟窗上映出的剪影,“你回來了麼?”
窗外風聲一動,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翻窗而入,水藍色的長髮在夜空裡拂動。他撩開了簾子,手心上那一輪金色的烙印在暗夜裡微微閃耀。空桑女祭司從水鏡前站起,歡喜地迎了上去。然而,就在她回過身的瞬間,黑暗裡有一陣冷意無聲掠過。彷彿暗夜潛行的蛇,一把劍無聲無息地穿過了帷幕,疾如閃電地刺來,一瞬間穿透了毫無防備的人。
那一劍是如此狠毒而隱秘,空桑女祭司甚至來不及結印,雙手就被一劍刺穿,以高高舉過頭頂的姿態,生生被釘在了神殿的祭壇上方!
“你!”空桑女祭司震驚地看着這個從未見過的人:“你是……”
那是一把無形無質的光劍,握在那一隻同樣有命輪的手裡!那個人抖落了身上的斗篷和假髮,緊盯着白髮蒼蒼的空桑女祭司,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水鏡旁邊,斜看了一眼,毫不猶豫地一腳踢了過去!
青銅的水鏡四分五裂,在神廟裡發出刺耳的聲音,水在地上蔓延。
“沒了水鏡,你就沒了耳目吧?沒有了手,你也無法結印施咒!”那個人鬆了一口氣,看着被釘在柱子上的女子,低聲,“我不想殺你,鳳凰,但我也不能讓你去通知組織裡的其他人來殺了我妹子!”
空桑女祭司一震,陡然間明白了過來:“麒麟?”
“是啊……是我,你很吃驚我會出現在這裡對麼?”那個拿着光劍的人在暗裡狠狠地笑,“哈,按照你們的計劃,我此刻應該已經在奔赴狷之原的途中了——你和龍,就是這樣算計自己所謂的‘同伴’麼?”
鳳凰定定地看着這個從未謀面的同伴,失聲問:“龍……龍呢?他在哪裡!”
“我殺了他。”黑暗裡的人冷冷道,“在他殺掉我妹子之前。”
“什麼?”蒼老的女祭司忽然全身震了一下,死死地盯着他,雙手痙攣地扭動着,似乎要在空氣裡抓着什麼,嘴裡虛弱地喃喃:“不可能……你,你殺了龍?你殺了龍?”
清歡厲聲:“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要殺夜來!”
“不可能!”空桑女祭司忽然大喊了一聲,回過手臂,不顧一切地將手拔了出來!——她的動作很用力,一扯之下,光劍斜削過她整個手掌,整個手頓時血肉模糊。然而,她彷彿一點也不覺得疼痛,竟然硬生生地一下子把手拔了出來!
“不可能……”十指齊齊削斷,跌落在地上,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只顧血淋淋的蹣跚走過來,對着他喃喃,“你……殺了龍?不可能!”
清歡倒抽了一口冷氣,警惕地看着這個垂死的女人,往後退了一步。
“不可能!”鳳凰忽然厲聲大呼,舉手向天。
那一瞬間,她雪白的長髮獵獵飛舞,蒼老的眼眸裡流露出不顧一切的光芒,手心在剎那前盛放出了可怕的光,宛如一團烈火憑空燃起——那是命輪在她掌心旋轉,發出了耀眼的金光!在光芒中,她喃喃念動了一個奇特的咒語,一瞬間,白骨生長、血肉重生,那一對殘缺的手掌忽然間便恢復了原樣!
“涅槃!”清歡失色驚呼。
那是傳說中組織裡“鳳凰”的絕技,不到玉石俱焚的最後一刻不使用。他知道事情不對,手腕一翻,光劍忽然自動飛起,在空中一轉化爲六道閃電,從各個方向刺了過來,交錯成網。那是九問裡的最後一招——蒼生何辜。
生死關頭,他來不及多想,直接就用上了最強的一擊!
鳳凰的手還沒有恢復原樣,然而手指連點,居然將六道閃電全部反擊了回去!轟然巨響中,清歡踉蹌着連退幾步,感覺整個神廟都在震動。身上的傷口被再度震裂,他嘔出了一口血,眼神凝重起來——不錯,這纔是鳳凰真正的力量吧?
“你……你怎麼可能殺得了他?”鳳凰重新長出的十指被劍氣所激,重新喀嚓折斷了數根,然而她彷彿感覺不到疼痛,喃喃地一步步逼過來,“不可能……不可能!他,他……怎麼會就這樣死了?”
在看到淚水從女祭司枯槁眼睛裡滑落的瞬間,清歡驀然明白了。
他奶奶的,這世上的女人怎麼都那麼瘋?這個雞皮鶴髮的老太婆,居然爲了龍發狂成這樣子?這下事情可麻煩了……只怕自己難以全身而退。
鳳凰死死地看着他,那眼神不是在看一個同伴,更不是在看一個刺殺者,而彷彿是在看一種無法原諒的惡物——這個畢生都待在黑暗裡等待宿命的女人,似乎終於看到了自己命運的終點,眼裡流下的淚水如同火一樣炙熱,在暗夜裡,居然閃着妖異的藍色光芒!
清歡一生經歷過大風大浪,與人無數次生死對決,知道此刻絕不可力敵,便立刻足尖一點,向着神廟門口退去——然而,不等他退出,鳳凰緩緩擡起了手,在胸前合攏。在她雙掌合攏的瞬間,整個神殿震了一震,四壁忽然間迴應出了奇怪的光芒!
無數的符咒從牆壁上隱約凸顯,彷彿一圈圈的絲帶,嚴密地將這座伽藍白塔頂上的神殿環繞——那是被血咒召喚出來的禁錮的封印,切斷了這座神廟和同一時空的任何聯繫,也阻斷了清歡退出的一切可能。
他的後背撞上了自動閉合的門,彷彿一個巨錘敲在他後心,瞬間將他反震了回來!
肥胖的身軀踉蹌落地,往前跨了一步才站穩。鳳凰踉蹌着走過來,長袍上全是血跡,擡手向着清歡,指尖上有幽藍色的光嗤嗤作響——那是靈力在洶涌聚集的象徵。
她望着自己的同伴,喃喃:
“麒麟!我要殺了你!”
“咦?怎麼回事?”腳底下忽然微微一震,白塔上巡夜的侍衛忽地感覺到了什麼異常,回頭看了一眼。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裡,彷彿有隱約的金光一閃。
“神廟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有個侍衛喃喃道。
“看花眼了吧?”旁邊的同伴揉了揉眼睛,仔細看了一眼,然而那裡卻還是一樣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清,“那個老婆子一年到頭門窗緊閉的待在裡頭,會有什麼不一樣?”
侍衛搖了搖頭,苦笑:“是啊。”
同伴取笑:“可能是悅意公主這幾天太安靜,讓你覺得不習慣了?”
然而剛踏上伽藍白塔的最高一層,忽然間,有一個侍衛發現了什麼異常,驚駭交加地喊了起來:“看!神廟……天啊,神廟在發光!”
在暗無星月的雨夜裡,只是一瞬間,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居然憑空發出了耀眼的金光!那些光非常詭異,一圈一圈,由內而外地透出來,穿透了厚厚的牆壁,彷彿裡面有什麼東西在激烈地衝擊着,激發出一道道的閃電。
“怎麼了?”侍衛大吃一驚,“女祭司不會有什麼事吧?”
一行人衝了過去。然而,尚未觸及廟前的臺階,當先那幾個靠近神廟十丈內的人都被一股奇異而暴烈的力量擊中,一瞬間齊齊飛了出去!彷彿巨錘從虛空裡擊來,那些侍衛從白塔上萬丈高空墜落,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如斷線風箏一般消失了蹤跡。剩下那些距離稍微遠一點的人倖免於難,站在那裡嚇得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的天啊……神!神發怒了!”
巡夜的侍衛驚恐地狂呼,四散而逃,白塔頂端重新陷入了寂靜。
只有方纔還沉浸在黑甜香藥力中的公主忽然清醒了過來,彷彿預感到什麼不詳似的站起,狂奔向了神廟。但腳踝上的金鎖長度有限,她剛踏上神廟臺階,鎖鏈已經繃緊。她一個踉蹌撲倒在玉階上,口裡含糊不清地喊着:“師父……師父!”
然而,伽藍神廟的門緊閉着,裡面只有金光四射而出。
那是激盪的力量在交鋒,令所有人都無法接近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