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

雲荒上風雲變幻,暗流涌動,然而這一切卻未曾傳遞到琉璃心裡半分。她從海皇祭後就乖乖的待在了房間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變成了十足的乖乖女。

她一直在看着那個水裡的鮫人。

在海水裡沉睡了那麼久,他的傷勢逐漸有了明顯的好轉,有時候會動上一動,或者把眼睛睜開細細的一條線,隔着水看着前方,然而眼神渙散而遙遠,不知道似在看着哪裡,一瞬不瞬,嘴脣歙合着,似乎微弱地喚着一個人的名字。

有一次琉璃實在忍不住,便將頭湊到了他的位置上,從那個視角順着看了過去,頓時霍然明白了——原來,這個人一直在看的,是掛在側面壁上的那把闢天劍。

有時候,她似乎在房間裡聽到細細的歌聲,每次歌聲響起的時候他就會有甦醒的反應,然而等吃驚地轉頭看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

那個旋律無比熟悉,激起了她腦海中的隱約的回憶碎片……那是《仲夏之雪》的旋律,她故鄉也有的歌謠。

然而,誰在那裡唱歌呢?難道是自己的幻覺?

琉璃嘆了口氣,回過頭去敲了敲梳妝檯:“金鱗,出來!”

一道細細的金線從她的袖子裡探出來,正是她飼養的寵物蛇。琉璃沒好氣地道:“張開嘴,讓我看看你的牙。”那條蛇彷彿聽得懂主人的話,立刻乖乖地爬上了梳妝檯,把身體盤成一團,上半身高高昂起,對着琉璃張開了嘴巴。

“真是笨,都不知道你是在哪裡弄丟了你的牙,”琉璃彎下腰去,細心地看着蛇張開的嘴,金鱗不安地扭動着身體,紅色的小眼滴溜溜地轉。

“算了,你和比翼鳥都是姑姑出山前交給我的東西,如果弄壞了,回去我沒辦法交代啊。”琉璃嘆了口氣,檢查着。兩顆劇毒的蛇牙明顯有折斷過的痕跡,短了一小截。這個大大咧咧的少女指尖觸摸着劇毒的蛇牙,氣定神凝,彷彿忽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

金鱗張大着嘴巴,期待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琉璃伸出手指尖,輕輕敲了敲蛇牙,她閉上了眼睛,似乎將全身的靈力都凝聚到了手指上,脣中吐出一種奇特的歌詠——奇蹟在一瞬間出現了,她的指尖上忽然冒出了一種光,在手上緩緩凝聚。那種光,居然是青碧色的。

綠色的光從她體內凝結而出,剎那間消融在蛇口。光華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斷裂的蛇牙在一種奇特的力量下重新生長,就如嫩筍抽尖,緩緩恢復。

琉璃輕撫着脖子上的古玉,嘆了口氣——被這個東西束縛着,自己的力量果然減弱了。否則修復那一點蛇牙,還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夠牢不?”等牙齒長得差不多,琉璃敲擊了一下蛇牙。她敲得重了一點,牙齒顯然還沒有完全長好,金鱗吃痛,卻又不敢閉上嘴咬到自己主人,只能搖晃着身體,把尾巴劇烈地來回甩,嘴裡發出嘶嘶的抽氣聲。

“好啦,沒問題了。”琉璃檢查完了牙齒,看了一眼旁邊水裡沉睡的鮫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那裡還殘留着一點淡綠色的光,透明晶瑩如朝露。她伸過手,將手指懸在鮫人的頭頂上,然而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指尖的光芒漸漸收斂。

不……她還是寧可就這樣看着他,也不希望他在醒來後立刻離開自己遠去。

她正準備把金鱗重新塞回袖子裡,忽然那條小蛇閃電般地一動,上半截身體呈現出水平前傾的攻擊姿勢,對着她的身後某處虎視眈眈,嘶嘶吐着信子。

“怎麼?”琉璃驚詫地問,忽然間耳邊又聽到了縹緲細微的歌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清麗悽婉,正在唱着那一首《仲夏之雪》!

仲夏之雪,雲上之光。

悉簌飄零,積於北窗。

中夜思君,輾轉彷徨。

涕泣如雨,溼我裙裳。

如彼天闕,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繾綣纏綿。

山窮水盡,地老天荒。

唯君與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廣。

脈脈不語,露凝爲霜。

長種迢迢,滄浪滔滔。

吾生吾愛,永葬雲荒!

“誰?”她順着金鱗的目光轉過了視線。然而,背後空無一人,壁間只懸掛着那一把黑色的長劍——那個歌聲,居然是從闢天劍裡傳出來的!

“咦?”琉璃倒吸了一品冷氣,“見鬼了!”

她站起身來,小心地走到牆壁前,仰頭看着那把掛着的劍——那把上古神兵被她從海底帶回來後,就一直懸掛在壁間,漆黑的劍鞘封印着紙世的利劍,劍柄上鑲着一顆淡紫色的珠子,發出柔和和淡然的光。

當她靠近的時候,那個歌聲忽然中斷了。

琉璃怔在了那裡,半晌喃喃:“會唱歌的劍?”

忽然間,聽到背後傳來微微一聲動靜。一隻蒼白的手從水裡探出,摸索着,抓住了水缸的邊緣。嘩啦一聲,水波涌動,那個昏迷的人居然從水底坐了起來!

“啊?”她驚喜地回身,“你……醒了麼?”

然而那個人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也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她,雖然睜開了眼睛,然而眼神還是茫然而渙散的。彷彿聽到了什麼召喚,他用盡全力從水裡掙扎坐起,直直地看着四周,似乎在看着虛無中的某個幻影,嘴脣微微翕動。

“紫……紫煙。”她聽到他失血的脣中吐出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紫煙,別走……”那個人對着那把劍伸出手,喃喃,“我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我馬上就去……”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卻用力抓着水缸的邊緣,想要站起身來。然而剛一起身,身上那個貫穿的傷口頓時裂開,血如箭一樣噴出,整個人往後倒去。

“喂!”琉璃大吃一驚,連忙扶住他。

他倒在她的臂彎裡,重新陷入了昏迷,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她就這樣抱着這個人,半俯在水面上,心裡吃驚莫名。

他傷成了這樣,還在惦記着離開?到底是什麼在支撐着他?

沉思中,她看到了那個人身上的傷口卻在不斷地加速痊癒——肌肉生長的速度是如此驚人,以至於肉眼可見。琉璃小心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和手指:他的周身還是那樣的冰冷,彷彿置身於冰窟,只有傷口附近卻灼熱一片。

她心裡微微一驚:照這樣的速度,根本用不了原先預料的一年半載,最多不過一個月,他就會恢復如初了吧?等他好了,到時候,還有什麼可以攔阻他的離開?

少女明亮的眼眸裡露出了一絲憂慮,猶豫了一下,她輕輕咬了咬嘴角,小心翼翼地將手指探入水下,按在那個鮫人傷口上——她的手指似乎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在指尖所到之處,傷口附近的溫度急速下降,癒合的速度也隨之緩慢。

水下昏迷的人忽然動了一動,琉璃吃了一驚,彷彿做賊被抓住一樣,立刻從水下收回了手,臉頰泛起了一絲紅暈,看了一下左右——幸虧,沒有任何人看到。

“神啊,饒了我這一次吧。”琉璃合起手,低聲。

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沒有聽見,然而房間裡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嘆息。

“誰?”琉璃嚇得一跳而起,回頭看去。

在她身後,居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女子。在這個密閉的室內,那個女子是不知何時出現的,穿着一襲紫衣,幽靈般輕飄飄地站那裡,淡紫色的眸子裡露出急切而悲傷的表情,看着她,搖着頭,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認出了是誰,失聲,“你怎麼又出來了?”

——這個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這個鮫人的!

“你是誰?”她警惕地問,“紫煙?你不是人吧?”

那個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擡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忽然間,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話,不知從何而來,居然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

琉璃大吃一驚——她……她在和她說話?!這個幽靈,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設下的古玉結界,將語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強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個虛無的紫衣女子看着她,努力地將聲音傳過來:“快……快要來不及了……破軍要出世了!”

“破軍?”琉璃莫名地反問。

話語在不停地傳來,微弱而急切:“命輪的旋轉已經減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圖開始亂了,亂了……”那個紫衣女子用一隻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長……月蝕即將來臨,星主、星主或許已經無法控制整個局面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細微不可聞。

“命輪?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說話行麼?”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顯形已經不容易,罔論,罔論……”紫衣的女子對她合起手掌,“龍身負重大使命,萬萬不能耽誤……請……請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着眉心的手忽然鬆開了。

那一瞬,唰的一聲,一道血箭從她額上的那一點血痣處噴涌而出!

“啊!”琉璃失聲驚呼,一個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間,那個紫衣女子的臉從眉心開始裂爲兩半,身體隨即四分開裂,化成一陣風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後一句話被送了出來,在琉璃的心底迴響——

“請您讓龍早日回到雲荒吧!”

“啪”的一聲,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裡的金鱗跌落在地上。

這個紫衣女子,到底是誰?她……她和那個鮫人是什麼關係?琉璃眼神複雜的變幻着,託着腮,低頭望着脖子上那一塊雙翼古玉,臉色完全不再像是一個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擡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鮫人的傷口上——這一次,她手心裡緩緩凝結出了綠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體裡,鮫人身上的溫度迅速下降,傷口附近的癒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壞事果然不能做……舉頭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麼的想醒來,那麼的急着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爲了私心留住他在身邊,等他醒來後一定很厭惡自己吧?更何況,還有那個什麼紫煙在一邊盯着,將來自己這些小動作一定瞞不過她的眼睛。

琉璃訥訥地想着,耳邊卻忽然又聽到了一句囈語:“殷……殷夜來……”

她悚然一驚,從漫無邊際的猜想裡驚醒。

殷夜來?這幾天來,她一直守在他身邊,然而出現在這個人口中的卻只有兩個女人的名字:紫煙……以及,殷夜來。第一個名字是聽他念起過無數次的,語氣裡帶着深深的眷念,初次聽見時還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個名字,卻是讓她大出意外。

殷夜來?這個鮫人的心裡,居然惦記着殷夜來!

他們雙雙在風浪中跌落船頭,她獲救了,他卻獨沉海底。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胸口的傷卻顯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誰傷了他?他到底是什麼身份?爲什麼佩有闢天劍?作爲一個鮫人,爲什麼他會來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個葉城的花魁和這個鮫人之間,又會有什麼樣的牽連?

問題一個接着一個而來。

琉璃怔怔地想着,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這個鮫人雖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卻籠罩着諸多的謎團,一個接着一個,令他彷彿置身於彼岸的蒼茫霧氣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來?”她喃喃,站起了身,“看來我得去一趟星海雲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尋找着同一個人的,還有葉城的城主。

只不過和她直撲非花閣不同,慕容雋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陰天,偶有小雨,滿城都有些落寞蕭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歡氣息迥異。時近中午,當慕容雋帶着人趕到魁元館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

那間麪館門口擠滿了老食客,那些貧苦的中州人在清晨來的時候發現這家老店開着門,裡面的竈臺卻一片灰冷,根本沒有生火開飯的跡象。他們喊了幾聲,沒人回答,剛開始還以爲這是安大娘今日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來還發現店裡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驚詫起來。

“怎麼回事?昨天還在好好的開着呢,怎麼一夕之間就不見人了?”

“這店生意火爆,沒道理忽然間扔下來就不要了呀——莫非外頭欠債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個寡婦帶着兩個娃兒,又沒花錢的地方,哪裡會欠債?”

“那爲什麼忽然間一家子說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麼橫禍,被滅門了?!”

“胡說!這一家孤兒寡婦的,怎麼會惹來滅門?”

慕容雋穿着便服雜在人羣裡,聽着那些苦力們的議論,眉頭緊緊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帶着殷夜來來過了裡裡一趟,第二天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離開了。

這其中,一定存在着什麼關聯吧?

他默然想着,走進門去在內外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州貧民的家,裡頭的東西都是低格低廉的舊貨,箱籠都開站着,卻沒有搶掠掙扎的痕跡,顯然是一家人倉促之間自行連夜離開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準備離開。

在一轉身的剎那,彷彿看到了什麼,忽然間他在窗前站住身,轉過頭看着竈頭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觀世音菩薩像,被供奉在竈上一個凹進去的小龕裡,下面貼着一張紅紙,因爲常年被煙燻,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中州貧民家裡常見的景象,然而他卻驀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菸灰,湊了過去細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葉城城主嘴裡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如遇雷擊,身體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東方清驚呼了一聲,連忙上前,“怎麼了?”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眼睛從那張紅紙上移開,低聲:“沒什麼,走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簡陋的小店,轉身離開,再不停留。

在他離開後,店門口還是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們,竈臺灰冷,冬日的冷風從窗戶間隙吹入,拂龕上貼着的紅紙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簌簌地響,上面被抹過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跡——

“祈求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攜長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長子安康謹立。”

長女安堇然!那五個字,如同烈火一樣灼燒了他的視線。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報。慕容雋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覺得胸口似有一塊大石壓上來,令他透不出氣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十年來,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遠離,而是一直隱姓埋名地居住在這個葉城裡!可是。爲何他當年上天入地的搜尋,也杳無蹤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這天下,也只有那個人纔有這般的能耐!

這十幾年的交鋒裡,自己似乎處處都落了下風吧?

慕容雋在街上疾走,臉色蒼白,眼裡隱約有閃電一樣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已經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爲自己已經忘記了。然而,今天下午,在這個簡陋的小店裡看到“安堇然”三個字的時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開來。

多少的不甘、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讓本以爲已經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對天大叫出聲來——白墨宸……白墨宸!當年你乘人之危從我手裡奪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間將她的家人全數帶走,你,到底又想怎樣?

那一瞬,彷彿有極其不詳的直覺涌上心頭,讓他臉色忽然死去一樣蒼白。

“快,去星海雲庭非花閣!”他翻身上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個聲音在耳邊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則,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星海雲庭也是一片慌亂,所有的清倌人、紅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擁在非花閣的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非花閣:房裡的一切都不見了:字畫、琴棋、珠寶、衣衫,甚至連架子上的白鸚鵡雪衣和那一張沉香木的大牀,全都一夜之間消失了。

整個房間彷彿成了一個空洞雪白的紙盒子,一無所有。

“這是怎麼回事?”慕容雋推開人羣走上樓來,只看得一眼,只覺得當胸受了一拳,幾乎透不過氣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麼?他纔剛剛發覺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個男人就已經把她連夜帶走了,帶去了自己永遠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們畢生再也不能相見?

胸臆間忽然涌上了無窮無盡的煩躁和絕望,平日安詳剋制的葉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牆壁上,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怒吼。

“城主?”東方清看得他慘白的臉色,心裡擔憂,“怎麼了?”

“我……”手上流出血來,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雋這才換過一口氣來,喃喃,“我沒事。”他轉身看着星海雲庭裡的鶯鶯燕燕,聲音不知不覺地嚴厲了起來:“殷仙子人呢?去了哪裡!”

“不知道,昨晚就沒見她,一早起來整個房間就搬空了。”旁邊有豔妓嘀咕了一聲,“真嚇人……就是洗劫也不會沒聲沒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邊一個捧着錦盒的烏衣小廝,“這位是玲瓏閣來的小師傅,殷仙子在那兒訂做了一支簪子,本說好了是今天結款的,結果東西送來人卻不見了!”

“簪子?”慕容雋從那個小廝手裡拿過錦盒,打開看了一眼——盒子裡放着一支金步搖,華美精緻,釵頭鳳眼點着紅寶石,鳳嘴裡銜站起一串流蘇,是用上好的紅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紅欲滴,和金釵相映生輝,設計巧妙、線條簡潔流暢,的確是殷夜來的風格。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這就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紀念麼?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時瞬間從人世間蒸發一樣,今日之後,葉城的花魁“殷夜來”會不會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當她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會是幾年之後?又會是怎樣的身份和姓名?他們,此生還有相見的機會麼?

慕容雋拿着這支簪子沉吟,心亂如麻,灰冷絕望。耳邊卻聽老鴇從樓下趕了上來,一疊聲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來了?快坐快坐……這羣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沒好好的招待城主!”

“沒事,”慕容雋將那支簪子收入盒內,“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裡?”

老鴇一拍大腿,訴苦:“哎,正要去和您稟告呢!殷仙子昨天夜裡忽然離開的了,至今下落不明——這可怎麼辦呀?”

“怎麼辦?”慕容雋冷笑一聲,心底忍不住一陣怒意涌起,“人是在你們星海雲庭裡丟的,你卻來問我怎麼辦?按十二律,青樓裡的樂籍女子是不能隨便離開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見,整個房子卻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說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彈她一根手指頭啊!”老鴇哭天搶地起來,拍着桌子,“人家後臺硬着呢,就是要拆了這個星海雲庭,我也不敢說什麼呀!”

慕容雋聽得她話裡有話,冷然問:“這麼說來,你是知道的了?”

老鴇抹了抹眼淚,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輕重,遲疑着點了點頭,低聲:“昨天……昨天白帥來了樓裡,帶了夜來出去,回來後二話不說,使命人將夜來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打包帶走了——我也不敢說什麼……人家伸一根小指頭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裡掠過雪亮的殺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帶去了哪裡,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佈下的殺局,於公於私,我都要讓你橫屍帝都,有去無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聲問:“她的貼身侍女呢?一起走了麼?”

“春菀也不見了,”老鴇搖了搖頭,“秋蟬倒沒走……不過那個丫頭什麼都不知道。”

慕容雋沉吟不語:既然白墨宸沒有將這個丫頭一起帶走,那麼證明她是個無關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

“要不要叫來問一下?”東方清在旁邊低聲問。

慕容雋點了點頭,東方清正準備出去叫人找秋蟬,卻聽老鴇在一邊怯怯道:“稟城主……秋蟬在中午時,已經被緹騎的老爺帶走了。”

“緹騎?”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緹騎來過?”

“是的呀!”老鴇又是畏懼又是傷心,擦着眼淚,“今兒中午不到,還沒開門迎客呢,緹騎老爺就闖了進來,非要帶夜來走,攔都攔不住!”

慕容雋聽着,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纔往羣玉坊這邊走的時候,沿途看到那麼多朱衣的帶刀緹騎,引得路人都紛紛注目——殷夜來名聲雖盛,卻不過是一介青樓女子。她失蹤不過一夕,本不該牽動那麼多的人。然而在她離開後不到半日,緹騎便已經興帥動衆的找上門來,顯然事情非同小可。

“緹騎找殷仙子什麼事?”他蹙眉。

“誰知道……誰敢問呀!”老鴇一甩手,又作勢號啕起來,“天啊!我家供着一個殷仙子,可比供了一尊活菩薩還費心!——我到底是作了什麼孽呀……今年這麼不順!一個寶露是這樣了,兩個也是這樣!”

慕容雋只聽得心煩,拂袖轉身,便要開門出去。然而在推開門的瞬間,忽然聽到了樓下傳來一片驚呼,似是無數的女子紛紛後退奔逃,中間夾着斷續的哀吟。

“怎麼回事?”他打開門,厲聲,“誰在這裡打人?”

話音未落,卻和疾步上樓來的人打了個照面,雙方都愣了一下。

“城主?”

“大統領?”

慕容雋和都鐸在樓梯口面面相覷,都沒有料到在這裡會遇到彼此。不過畢竟都是久經官場的人,雙方立刻回過神來,相互抱拳問好,場面上的寒暄做得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片刻前兩人曾經暗地裡秘密分帳了一筆巨大的財富,有着不可告人的緊密聯繫。

“今天是什麼風,竟把城主吹到這裡來了?”都鐸笑道。

“哪裡哪裡,在下是青樓常客,倒是大統領今日竟親自來星海雲庭,甚爲少見啊。”慕容雋笑着看了一眼樓梯口,眼神不易覺察地微微一變:都鐸後面帶着一行如狼似虎的緹騎,當先兩個人押着一個血肉模糊的少女,正準備拖上樓來。

慕容雋認得那是殷夜來的侍女秋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喔,讓城主見笑了,”都鐸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冷笑了一聲,“這個賤婢死活不肯招出殷仙子的去處,只能將她拖回此處辨認一遍,再找幾個人回去繼續查問。”

慕容雋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女,忍不住出言道,“或許她真的不知道殷仙子的下落。”

“做侍女的會不知道自己主人的去處?”都鐸搖了搖頭,指了指那些嚇得變了臉色的青樓女子和老鴇,冷笑,“既然這個丫頭說不出什麼,沒奈何,只能將這些人都全部帶回去——拷問了!不問出來不罷休。”

周圍的女子尖叫起來,紛紛往外逃,卻被門口的緹騎攔了回來。

“大統領何須動怒?”慕容雋嘆了口氣,側過身附耳道,“我想殷仙子八成是被‘那個人’帶走的+——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爲難下人?”

都鐸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慕容雋:“哦?城主倒是憐香惜玉之人。”

“倒不是憐香惜玉,”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道,“現在還不是時候。除非是帝君下令,否則還不能動‘那個人’身邊的女人——”

“呵,”都鐸笑了一聲,也壓低了聲音,“放心,是時候了——這正是帝君的意思。”

“什麼?”慕容雋猛然一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是時候了?難道那個“時候”已經猝不及防的到了?!

“你以爲我吃飽兇撐的啊?會跑到這地方來爲難一羣女人?”都鐸苦笑,攤開手來,“沒奈何,早上帝君下了死命令是,讓緹騎無論如何要邀請到殷仙子入宮獻舞——否則,別讓這些賤婢了,連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雋倒吸了一口冷氣,壓低聲音,“好端端的,帝君怎麼會忽然邀請殷仙子入宮獻舞?莫非是……”

“還是城主自己布的局呢?怎麼忘了?”都鐸笑了一聲,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湊到他耳畔,低聲,“白帥今早一入宮,立刻被帝君軟禁起來了。兩人一直談不攏,氣氛很緊張。時機正好,城主安排下的殺局若要發動,也就在這兩天了!”

“啪,”慕容雋手一震,竟然將玉扇跌落在桌上。

那一瞬,他想到的不是權謀,不是爭鬥,而只有一個猛然醒悟過來的念頭。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裡迴盪,越來越響——原來那個人早已察覺自己即將陷入絕境,他之所以送走了堇然,竟是爲了保護她!

一種不知道是刺痛還是欣慰的複雜情緒忽然涌上心頭,讓他聽不見都鐸後面的話。

“……放心,在這件事上宰輔也會出力,挑起他們君臣不睦,借刀殺了白帥!不過,就算宰輔他沒成功,還有我呢……”都鐸在壓低聲音對他表決心,拍着胸口,“我們既然收了城主的重禮,就絕對不會辜負城主的囑託。”

“哦……”他漸漸回過神來,喃喃,“那就拜託兩位了。”

都鐸壓低了聲音,“如今箭在弦上,只怕隨時都要命中目標了,城主怎麼還有空來這裡爲這些女人說話?”說到這裡,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提高了聲音:“來人!把這裡的人統統給我帶回去!從掛牌的清倌人,從丫鬟到小廝,一個都不留!”

“是!”緹騎一聲應答,立刻動手。一時間星海雲庭裡只聽得一片哭喊之聲,響徹了整個羣玉坊內外,令路人紛紛駐足。老鴇也被拉了下去,知道這番真的是大難臨頭,號哭着扯住他的衣襟,“城主!城主!救命啊……您也是這裡的常客,幫忙說一句啊……”

慕容雋看着這一幕,嘴脣動了動,卻始終無話可說。

是的。如都鐸所說,這是他自己安排的局,怎生會忘了呢?他既然不惜一切代價來扳倒白墨宸,自然應該想得到這肯定會牽連到殷夜來。今日星海雲庭這番劫數,其實是他一手促成的,又何必在裡假惺惺?這些身爲下賤的風塵女,是註定要成爲權謀鬥爭的炮灰了。

他硬下心腸轉過頭去,根本不理會老鴇的苦苦哀求。

“怎麼了?”門口卻傳來一聲急促的問話,“這裡怎麼了?”轉頭看去,只見一位朱衣麗人走了過來,站在被封鎖的門口滿臉焦急地往裡看:“夜來她呢?”

“傅壽姑娘!”老鴇認得那是紅袖樓的頭牌、殷夜來的手帕交,彷彿撈着一根稻草般伸出手來,“傅壽姑娘你快來幫講講道理!夜來她聽不見了,關我們什麼事啊……天啊!這些老爺居然要查抄我們星海雲庭!”

傅壽看到了滿身是血的秋蟬,嚇了一跳,剛要開口,卻聽得都鐸一聲冷笑,從樓梯上走下來,上下打量着她:“原來是傅壽姑娘?來得正好——左右,給我一併拿下!她是殷仙子的密友,定然知道仙子的下落。”

傅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後路卻立刻被緹騎截斷。

她握緊了手,手心裡是一塊通透的碧玉。前日那個冤家九爺忽然來了紅袖樓一趟,盤桓了半夜,也沒說什麼,卻從懷裡掏出一大筆錢放在桌上,說是不枉多年相好一場,這些夠她下半生用的了。然後又把這一塊玉也放到了桌上,說這是他隨身多年物件,也送給她了。她吃驚不小,然而待得要問,那個九爺又神龍見首不見尾地穿窗而去,消失在夜裡。

她翻來覆去地想着,越想越覺得清光華這翻歡這番的言行不尋常,心裡按捺不住,便來星海雲庭想找殷夜來問個究竟——不料一到門口,便遇到了這樣的禍事。

“請姑娘和我們回朱衣局一趟。”緹騎冷冷道,抖出了一副鐐銬。傅壽臉色蒼白,然而卻沒有露出絲毫的畏懼之態來,只是昂然道:“不用銬,我自己會走!”

緹騎一把上來扯住她:“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信不信我打斷你的手?”

“你敢!”忽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響在門外。

所有人一起回頭,目光瞥處,只見一鞭子凌空抽來,啪的一聲把那個緹騎的手打了開去,虎口頓時碎裂。門外一個少女在星海雲庭門外翻身落下馬背,也不等站穩,一聲怒斥便搶身過來,護住了傅壽,雙眼圓瞪逼視着衆人。

“你們想幹什麼?一羣大男人,光天化日的在這裡欺負青樓女人,丟臉不丟臉啊?”那個少女冷笑顧一聲,然而一眼看到了一邊慕容雋,卻有些吃驚,“啊?怎麼你也在這裡?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和這些人同流合污!”

緹騎捂着手,卻敢怒不敢言。——因爲來的,居然是廣漠王的九公主。

“九公主……”慕容雋嘆了口氣,忽然覺得一個頭有兩個大。

現在這裡的局面已經夠複雜,偏偏這個丫頭居然還跳出來添亂——不得違逆帝君,不能得罪都鐸,更不能得罪琉璃,還要儘量保住這裡一羣女人們的性命——任憑他多麼八面玲瓏,要逐一處理妥當這些方方面面,也不由得有些頭疼。

“九公主誤會了,”都鐸卻不像慕容雋那樣對這個丫頭留情面,公事公辦地一抱拳,“在下乃是奉帝君之命,前來這裡調查殷仙子下落——這座樓裡的人均逃不了干係,需要請回去協助詢問,還請公主見諒。”

“協助詢問?”琉璃指了指奄奄一息的秋蟬,“這是詢問,還是拷問?”

“緹騎只是奉命辦事而已,九公主若有不滿,可以上訴帝君。”都鐸實在是失去了耐心,往前一步,揮了揮手,吩咐下屬,“來人!把這裡的人都帶走——”

“站住!”琉璃柳眉倒豎,指着當前的緹騎,“再走上一步別怪我不客氣!”

“九公主!”慕容雋一看事情要鬧僵,連忙上前打圓場,“千萬別任性,此事不是開玩笑。你不能和緹騎作對……”

“你纔是開玩笑!”琉璃冷笑,“你好歹也是葉城城主,難道就這樣看着別人在你地盤上糟蹋你的百姓?——就算是些風塵女子,也不該被人這樣亂來吧?”

都鐸實在是對這個不知好歹的千金小姐失去了耐心,厲聲:“既然九公主執意阻撓帝君的命令,那麼,就別怪緹騎冒犯了!來人,替我把九公主請出去——”

琉璃也毫不退讓,厲聲:“誰敢!”

兩個緹騎應聲上前,硬着頭皮想要去拉開這個千金小姐。慕容雋怕這個丫頭吃虧,想要上前想個法子平息事態,耳邊卻忽聽琉璃打了個呼哨:“金鱗!”

這個丫頭,難道又在裝神弄鬼的唬人?那條蛇前日不是明明斷了牙齒麼?慕容雋剛想到這兒,忽然聽到兩聲慘叫,眼前金光一動,兩個上前的緹騎已經捧着手應聲而倒,手腕上一片黑氣迅速擴大開來。

“蛇……蛇!”緹騎驚呼着看着一道金光箭一般地竄來,紛紛拔刀後退。

然而身爲南迦密林裡最可怕的殺氣,金鱗的速度豈是尋常刀劍可以抵擋得住的?只見滿屋金光舞動,一片金鐵交擊的聲音,緹騎胡亂揮舞着兵器,卻根本擋不住那一條來去如電的蛇。轉瞬之間已經有十幾個人倒了下去,個個手腕上都有一處黑痕。

“住手!”都鐸大驚,拔劍大踏步朝着琉璃奔來,卻又僵在那裡不敢上前。

“九公主,快別鬧了。”慕容雋這時才說得上話,連忙勸阻,“殺緹騎的罪名,連廣漠王都未必擔得下,公主還請三思,萬事好商量。”

“哼。”顯然對方擡出父親來有一定的作用,琉璃眉梢一動,猶豫了一下。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刻,門外忽地傳來了一個聲音,輕輕咳嗽着:“青天白日的,誰在星海雲庭說打打殺殺這種煞風景的事?”

不啻於平地一聲驚雷,衆人一起回頭,只見門外明麗的日光裡,一個女子走過來,嘴角噙着一絲冷笑,擡起手,抹掉了圍着臉的長巾。

“夜來!”所有青樓姊妹齊聲驚呼起來。

是的,站在門外的,居然是半夜裡忽然消失的殷夜來!彷彿片刻前剛經過了長途跋涉,重新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她沒有平日的風姿,髮髻散了下來,氣息平甫,臉色蒼白地捂着左肋,有些狼狽,然而卻是語氣平靜地阻斷了一觸即發的勢態——

“諸位貴客齊聚門前,莫非等的是夜來?”

都鐸和慕容雋臉上都露出了震驚之色,直直地看着門外去而復返的女子,說不出話來——真的是她!她爲什麼會回來?難道不知這是自投羅網麼?

“怪不得沿路看到那麼多緹騎往這裡趕,原來是查抄星海雲庭來了?”在慕容雋複雜的目光裡,殷夜來從緹騎手裡拉過傅壽,從地上扶起了秋蟬,冷冷地看了樓上兩人一眼,“兩位都是大好男兒,居然來爲難一羣弱女子,不覺得丟臉麼?”

她語聲犀利,毫不留情面,然而緹騎竟然沒敢反駁。

“我不是……”慕容雋忍不住低聲分辨了一句,殷夜來似乎並沒有在意他說了什麼,只是轉過頭去對都鐸道:“大人要找的是我,如今我已經回來了,是否可以放了姐妹們呢?”

“哈哈,一場誤會而已,緹騎怎麼會爲難仙子的姐妹們呢?”都鐸連忙走下樓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白帝有命,久聞仙子歌舞豔絕世,想要邀請仙子入宮一舞——請即刻隨在下啓程。”

“是麼?”殷夜來淡淡道,“若我不去呢?”

都鐸臉色不變,又打了個哈哈:“仙子既然如此體恤姐妹,又怎麼忍心拂逆帝君的意思呢?——何況白帥也在宮中,希望能共賞仙子舞姿。”

殷夜來沉默了一瞬,淡淡:“那好。容我稍事梳妝,便和大統領啓程。”

“好。”都鐸鬆了一口氣,躬身,“只是帝君催促得急,仙子不要耽擱太久。”

殷夜來沒有回答,只是從旁邊嚇呆了的玲瓏閣小廝手裡拿過錦盒,拈起了那一支金步搖簪子,穿過滿堂的人,走向樓上的非花閣。

在樓梯口交錯而過的一瞬間,慕容雋看着她蒼白麪容,嘴脣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爲什麼還要回來?白墨宸已經自身難保了,你知道麼!”

她沒有看他,也沒有回答,往上走了幾步到了二樓,回身淡淡對樓下的老鴇道:“嬤嬤,幫我準備一些衣衫首飾,我這身打扮去見帝君,是丟了星海雲庭的面子——把那一套霓裳衣拿出來,配上流光玉的首飾。”

“是……是。”老鴇連忙去張羅,冷汗淋漓。

“我來幫你!”琉璃連忙道,也上樓擠進了門內。

華服珠寶送達後,門闔了起來,都鐸帶人守在樓梯口,望着樓上嘆了口氣——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沉得住氣。

外面人聲鼎沸,喧囂而混亂。房間裡卻是一處寂靜。

殷夜來坐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從懷裡掏出一面菱花鏡,熟練地將垂地的黑髮挽起,用手指理了一下鳳嘴裡那一串如血的珊瑚珠子,然後拿起胭脂點了一下蒼白的嘴脣。忽然間,她再也止不住地咳了起來,連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激烈地起伏。

片刻,等手放下時,手指間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天啊!”琉璃看着她,驚呼,“你……”

“一貫如此,沒什麼的。”殷夜來笑了笑,放下了鏡子。

“你不會真的要跟那些人去吧?”琉璃看着她,憂心仲仲。

殷夜來微微笑了一笑:“不去又能如何?”

“可以逃啊!”琉璃壓低聲音,“我幫你。”

“不行。”殷夜來卻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若要逃,我早就逃了,也不會返回這裡自投羅網——我的姐妹們被押在這裡,我若不奉召,星海雲庭豈有寧日?何況我的男人還在宮裡,任憑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到他身邊。”

“你的男人?”琉璃吃了一驚,“你……是說白帥?”

殷夜來蒼白的臉忽然微紅了一紅,沒有回答。她低下頭去,在鏡子裡繼續細心地描畫着自己的容顏,用硃砂和胭脂掩蓋着因爲傷病而極度憔悴的容顏——沒有人知道,所謂的“殷妝”,那些輕紅敷粉,胭脂點翠,甚至貼鵝黃妝梅花,其實都只是爲了掩飾她近來年越來越重的憔悴病容。

空蕩蕩的非花閣裡,她對着鏡子,用胭脂輕粉一寸一寸地覆蓋住蒼白的肌膚,用胭脂點上失去血色的嘴脣——這一次進京,她一定要將最好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

因爲,那可能已經是最後一面。

“不會吧?怎麼是白帥!”琉璃卻驚訝看着她,脫口而出,“我還以爲是慕容呢!……你難道不喜歡慕容麼?他也很好啊!”

聽到她提起慕容雋,殷夜來的手猛然一顫,回頭看着琉璃,想知道她這樣的問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然而少女的目光澄澈明亮,沒有絲毫試探或者責問的味道。

“九公主不要多心,”許久,她才輕輕嘆了口氣,“我和他的事,已經過去很多很多年了……如今夜來身爲卑賤的風塵女子,絕不會再有什麼癡心妄想——九公主和鎮國公纔是天生的一對璧人,配得起那一對傳家的避水珠。”

她的性格一貫清冷孤高,甚少這樣低聲下氣委婉地和人說話。然而琉璃卻只是張大了嘴巴,一時間回不過神來:她……她在說什麼?她居然說自己和慕容雋纔是一對?呸呸!琉璃撇了撇嘴,剛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一聲輕叩,是緹騎在門外敲門:“九公主?”

“還沒好呢!”琉璃沒好氣,“催命啊?”

“九公主,求您賜一下解藥吧!”緹騎的聲音卻在發顫,低聲下氣地哀求,“樓下被蛇咬了兄弟們都快……”

“啊!”琉璃一拍腦袋,跳了起來,“完蛋,我居然把這回事忘了!”她二話不說地拉開門,急速衝了出去:“不會已經有人死了吧?”

這個少女風風火火地出去後,殷夜來凝視了她的背影片刻,輕聲嘆了口氣,忽然對着半開的窗戶低聲道:“窗外的貴客,等久了吧?”

聲音落處,窗戶無聲無息地打開。外面的屋脊暗處,居然無聲無息地站着兩個人!那些人並不是樓下那些緹騎,不知道是從何處冒出來,殷夜來卻沒有吃驚,只是淡淡道:“你們是穆先生派來的,對麼?”

那兩個人沒有否認,只是微微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穆先生果然神機妙算。”殷夜來冷笑了一聲,卻道,“但我不會跟你們走。”

那兩個人臉上有爲難之色,低聲:“可穆先生交代的是……”

“我知道,”殷夜來冷笑一聲,“他想讓我秘密潛入帝都禁宮去保護白帥,對麼?——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沒想到帝君下手也這般迅速,已經找到星海雲庭來了吧?”

那兩人再度鞠躬:“還請仙子跟我們走。”

“麻煩你們去告訴穆先生,我是不會這樣扔下姐妹一走了之的。”殷夜來揚起了眉:“其實都一樣——我秘密潛入固然可以搶得先機,但堂而皇之地跟隨緹騎奉召入宮,也一樣可以見到白帥。我既然折返了,就絕不退縮,他不用命令我該如何做。”

女人的語氣斷然,窗外兩人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返身退去。

房間內重新寂靜起來,只聽得見風吹窗紙的聲音。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十年前那個深宮血夜,當一切殺戮停止後,站在滿殿屍體裡聽到的簌簌風聲。

她以爲,從十年前開始,自己就不需要再踏進那種地方一步了。原來,這個綿延了半生的噩夢,對她而言遠未曾結束。

殷夜來嘆了口氣,擡起手,最後將那支鳳釵抽出,調整了一個方向,重新插入雲鬢——那一串紅珊瑚珠子從她額上直垂下來,在烏黑的發上搖晃,宛如血滴。

片刻後,盛裝的女子拉開了門,出現在緹騎的視線裡,一步步走下樓梯來。

“堇然!”慕容雋居然還在樓綈轉角處的暗影裡等着,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彷彿再也無法壓抑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低聲,“不能去!”

“哦?”她側頭看着他,笑了一聲,“如果城主敢駁回帝君的命令,讓我留在葉城,夜來就不奉召入宮了——這樣如何?”

他一震,眼神複雜地變幻着,抓住夜來的手,就僵在那裡。

“果然,你不敢。”殷夜來的視線從他臉上緩緩掠過,輕輕笑了一聲:“無論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她的眼神明亮而銳利,深深地劃過他的心,語氣卻淡漠:“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啊,少遊!所以你剛纔纔會問我爲什麼要回來這裡——你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

那幾句短短的話,彷彿是匕首刺中了心臟,慕容雋臉色死去一樣蒼白。殷夜來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轉身走下樓去,再不回頭。他顫抖着雙手,只覺得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重新疼痛起來,強烈而尖銳的痛楚感一直鑽入了他的心底,令他眼前一片空白。

“恭請殷仙子啓程!”都鐸大喝一聲,一頂精美的宮轎應聲擡了過來。

殷夜來沒有猶豫,一彎腰便坐了進去。

“等一下!”琉璃卻忽然跳了出來,攔住了轎子。都鐸吃了一驚,以爲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又來鬧事,卻只見琉璃彷彿想起了什麼,探頭進轎,再度問:“差點忘了,其實我今天來是想問你一件事的!”

殷夜來點了點頭:“九公主儘管問。”

琉璃看着她,低聲:“那天的海皇祭,到底發生了什麼?——那個演海皇的鮫人,你認識他麼?他是誰?”

“什麼?”殷夜來卻是一驚,反問,“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個鮫人?!”

她問得敏銳,琉璃啞然無語,“我……”

“要小心那個人。”殷夜來只來得及說那麼一句,轎子就被擡了出去。

琉璃怔怔地看着殷夜來在緹騎的護送下離開,許久才嘆了口氣。這口氣,和她平日天真明媚的模樣大爲不合,似乎包含着無限的心事。

“我真爲她擔心,”她輕聲道,“皇帝可是個老色鬼啊。”

她側過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慕容雋:“你不擔心麼?”

慕容雋沒有回答,轉身進了方纔殷夜來梳妝過的那個房間,在空蕩蕩的房間裡四顧,忽地俯下身,撿起了一塊絲絹——那塊絲絹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尚自溫熱。他拿在手裡靜靜地看着,臉色蒼白得可怕,另一隻手從懷裡又抽出了一塊摺疊得好好的絲絹——那塊絲絹上也印滿了暗紅色的血跡,是前幾日她秘密拜訪梅軒時掉落的。

不到短短十日之間,她竟然已經兩度咳血!

“唉,我知道你也喜歡殷仙子——不過沒有辦法,她喜歡的好像是白帥呢!”琉璃同情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樣,絮絮叨叨,“我剛纔也勸她別去來着,白帝那傢伙實在不好對付。可她說她的男人在那裡,哪怕是龍潭虎穴,她也必須回到他身邊。”

一語未落,“啪!”一聲脆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慕容雋沉着臉,又一掌拍在牆上!手上立刻流出了血,然而在一片驚呼聲裡,他卻似感覺不到徹骨的疼痛,轉過身,一言不發地疾步走下樓去。

“城主!”東方清大吃一驚,追了上去——跟隨了城主十幾年,這個忠心耿耿的家臣還從未見到公子如此沉不住所過。然而慕容雋頭也不回地擡起一隻手,擺了一擺,阻止了下屬們的跟隨,腳下越走越快,旋即衝出了星海雲庭。

“喂!你去哪裡?”琉璃卻跟了出去,在身後追着,“等一等!”

慕容雋彷彿根本沒聽到她的話,只顧埋頭疾走,面色蒼白,嘴脣緊咬——他的眼神在閃電般地變幻着,似乎心裡埋藏着一股怒火,即將要爆發出來。

“你怎麼啦?”琉璃有些不安,緊緊跟上。

“夠了!別跟着我!”追出了一段路,在一條巷子的盡端,慕容雋忽然間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惡狠狠地盯着她,不耐煩之極,“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在我耳邊再囉囉嗦嗦說個不停——閉嘴讓我一個人安靜一下!”

琉璃一時間被驚嚇到了,說不出話來。

他……居然對她吼?居然要她滾?這個人,不是一直處處逢迎着自己,想博取自己的歡心的麼?——認識那麼多年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一直帶着面具生活的人如此失控,完全不再討好她,也不再遷就她,彷彿只是一隻被逼到了絕路的困獸。

他,原來也會生氣,也會憤怒的麼?

他生起氣來,原來是這般模樣!

“別這樣啊……我們一起想辦法吧!”在盛怒的他的面前,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小了下來,反而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着,小聲道,“我也挺喜歡殷仙子的,和你一樣。”

慕容雋冷冷地看着她,搖了搖頭:“你不懂的。”

“什麼?”琉璃不解。

慕容雋咬着牙,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我愛她十年了……已經十年了!可這十年來,我卻不得不看着她被別的男人奔走,輾轉於權勢之手,卻完全沒有辦法——這種感覺,你一個小丫頭能明白個屁!”

琉璃張大了嘴,第一次面對着慕容雋這樣的表情,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麼?他居然說了粗口,居然罵了她!面具再一次被摘下了。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某種可怕的表情,狂暴而憤怒,黑暗而猙獰,就像是大地忽然裂開,熔岩帶着可以毀滅一切的氣勢噴涌而出。

許久,琉璃才小心翼翼地喃喃:“我……我知道了。但是……現在你是在爲她落到帝君手裡擔心呢?還是在爲她‘自願’入宮而生氣?”

彷彿又被她重重刺了一下,慕容雋臉色蒼白,霍地轉過頭去。

“喂喂!你要去哪裡?”琉璃小跑着緊跟在後面——記憶中,她還從來沒有這樣追着慕容雋跑過,似乎一直以來都是他在追在她後面的,今天,一切居然都顛倒了。

“不知道。”慕容雋不耐煩地搖頭,呵斥,“讓我安靜一會兒!”

“好吧。”她氣餒地閉上了嘴,怏怏地走開。

身後再也沒有聲音,世界終於清淨了。慕容雋一邊疾行,一邊蹙眉默不做聲地想着什麼,臉色陰睛不定,不知不覺就走過了數條街道。暮色轉瞬四合,耳邊的濤聲越發清晰,他竟然穿越了半個葉城,來到了落珠港的碼頭上。

他在海和陸地的交界處站住了腳,凝望着蒼茫的大海,手指默默握緊。

十年前,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和她失散。十年後,他又遇到了她,卻不得不再一次眼睜睜地看着她從身邊擦肩而過!

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偏離了他原來的設想——一直以來,他所設定計劃很順利,在他的暗中運作之下,諸方力量圍合,一步一步地將白墨宸逼到了死路上。然而,令他沒有料到的是,在板倒對手的過程中,一個他最心愛的女人也被牽連了進來,同時置身於最險惡的旋渦之中!白帝是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最清楚不過。堇然一介弱女子,早已被人垂涎三尺,如今孤身入宮,等於是羊入虎口,哪裡還有活路!

慕容雋手指微微顫抖,竭力理清腦海中紛雜煩亂的思緒。

到底要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他猛力搖了搖頭,只覺得心亂如麻,又痛如刀割——已經多少年沒有嚐到這種滋味了?自從堇然離開他後,就再也不曾有這樣的掙扎了吧?忽然間,以前那個叫孔雀的遊方和尚說過的話浮現在耳畔: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怎麼辦……”他喃喃,頭痛欲裂,頹然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抱住了頭。一個大浪拍上岸來,他不閃不避,頓時渾身溼透。大浪中,他頹然仰身,重重倒在了礁石上。巨浪在他頭頂轟鳴,千堆雪充斥了視線,彷彿天地剎那一片空白。

漲潮時分到了,海濤聲聲拍岸,如飛花碎玉亂濺,打溼了他的全身,然而這個平日注重儀表的貴公子卻似乎全然不覺,只是埋首苦思。停頓了片刻,還是茫無頭緒的他忽然發出了一聲極其苦悶的大喊,在空曠的海邊遠遠傳了出去。

怎麼辦……到底要怎麼辦!

身後一個聲音忽然問:“喂,你沒事吧?怎麼躺在水裡?”

他霍然回過頭。在暮色裡,看到那個西荒少女正站在他身後,彎下腰來,正用明亮而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眼神溫柔清澈得似乎要將人融化,有一種安撫和洗淨的力量,他想叱她走開,但不知爲何卻沒有力氣,話在喉嚨裡嘀咕了一下就沒有聲音。

琉璃走過來,蹲在他身邊,平視着他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不舒服,轉開了視線,不敢和她對視。

“怎麼躺在海水裡啊?整個人都溼透了。”她輕聲問,擡起手替他擦了擦滿臉的水跡。慕容雋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卻沒躲過她的手。

少女的手指溫暖而柔軟,掠過他冰冷的臉頰——那一瞬,他想起了堇然是怎樣留下了一句話而決然遠處。那一瞬間,他心裡的長堤忽然崩潰,猛然打開了琉璃的手,扭過頭去背對着她,用力咬住了距,生生將胸臆中的聲音按捺下去。

“怎麼啦?”琉璃擔心地湊過來,“你臉色很差的樣子。”

她想湊到他面前去,然而他揹着身,怎麼也不肯讓她看到自己的正面。

“天啊……你哭了麼?”琉璃忽然間明白了,喃喃,“原來你真的那麼喜歡她呀?”

慕容雋沒有回答,因爲他需要用全部的精神才能剋制住此刻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在這個少女面前大失儀態地全然崩潰。琉璃也沉默下去,似乎在體會着什麼,語氣忽然變得柔軟起來,喃喃:“你們人類真是古怪……你明明那麼喜歡她,卻還眼睜睜地看着她被人帶走?你是葉城城主啊!難道覺得自己打不過緹騎麼?”

他埋首沉默了許久,才從指縫裡擠出聲音:“我不會扔下她不管。”

“啊?真的?”琉璃眼歡呼了一聲,“原來即便她不喜歡你,你還想去救她的?——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好人!”

她從背後俯過身來,用力拍他的肩膀。

少女身上帶着一種木葉的清香,彷彿是來自遙遠的彼方。那種香味包圍了他,令他慢慢平靜下來。這個少女真是神奇,她身上有着一種光明的、向上的力量,居然能抵消他心中不斷增長的負面能量,讓陰鬱混亂的心恢復冷靜。

慕容雋深深吸了口氣,忽地道:“公主在說什麼呢?”

“咦,我在說殷仙子啊!你是不是打算去救她的麼?”琉璃看着他,目光裡第一次褪盡了厭惡與戒備,對他伸出手來,“喏,我可以幫你!真的。”

“九公主別開玩笑了,”他用擦了一下臉上的海水,笑了一聲,語氣波瀾不驚,“你我都不過是空桑子民,怎敢冒欺君犯上的大罪?更何況此次仙子入宮只是爲了獻舞而已——即便是被帝都看中臨幸,那也是她的福分。”

“你說什麼?”琉璃愕然地看着他,“福分?”

“是啊,”慕容雋淡淡道,“青樓女子能蒙受天恩,不是福分麼?”

“你瘋啦?”琉璃幾乎一個巴掌甩到他臉上,憤然:“這是人說的話麼!”

“在下不敢違抗帝君命令。”慕容雋語氣平靜,“我勸九公主您也不要再莽撞了,要知道卡洛蒙家如今在雲荒也是異族,勢單力薄,切莫了把柄在六部藩王手上。”

葉城城主坐在落珠港的碼頭上,周圍暮色四合,海風捲起她的長髮和白衣,翻涌如雲——只是短短的片刻,他的眼神又恢復到了她所熟悉的模樣:平靜、死寂而深不見底。就如重新戴上那一張面具一般。

“喂,別和我裝腔作勢呀!”琉璃忽然覺得有些頭大,“你不是覺得我是個什麼都不懂、只會到處亂闖禍的丫頭?……你這麼說,難道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幹?”

慕容雋眼神微微一動,似乎驚愕於她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個丫頭,看似什麼都不懂,但有時候卻敏銳得令人吃驚。

“算了,懶得和你猜來猜去,”她忽地一跺腳,發狠,“不管你幹不幹,我一定會設法營救殷仙子的!你可別小看我!”琉璃仰起頭吹了一聲口哨,“看!”

頭頂的夕陽忽然暗淡了下去,彷彿一大片烏雲迅速移來,遮蔽了日光——那是一對硃色和玄色的大鳥,應聲而來,迴旋在他們的頭頂。

“比翼鳥?”慕容雋脫口低呼。

“是啊,”琉璃笑了一聲,“我可以飛到帝都,把殷仙子救出來!”

慕容雋看着那一對比翼而飛的神鳥,神色動了動,卻沒有立刻回答。看到他還是沉默,琉璃一不做二不休,招呼朱鳥掠低,翻身而上,口中道:“我這就去宮裡探探路!”

“站住!”在她起身的一瞬,慕容雋終於崩出了兩個字,一個簡步上前把她拖了下來,低叱,“別胡鬧,要從長計議!”

琉璃沒有反抗,乖乖地被他從鳥背上拉了下來,只管看着他笑,眼神得意。

慕容雋看着她的表情,明白了過來。

“我就知道你口不應心!”琉璃笑嘻嘻地笑,“想踢開我自己去救人。”

慕容雋沉默了一瞬,終於彷彿被打敗似地嘆了口氣,“九公主,你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這件事非常複雜險惡,我不想讓你捲進裡面,你卻非要橫了一條心往火炕裡跳。”

“怎麼?”琉璃有些不服氣,“難道你懷疑阿黑和阿朱的能力?”

“不,不是因爲這個。”慕容雋緩慢地搖了搖頭,“要從深宮裡救一個人,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救出來後該如何?”

“啊?”琉璃愕然,“救出來不就行了麼?”

“那怎麼能行?”慕容雋側過頭看着她,冷靜得殘酷,“事情如果鬧大,我的鎮國公府、你的銅宮都會被連累了,說不定那些空桑貴族又會藉機傾軋卡洛蒙家族!”

琉璃吸了一口氣,她還沒有想得那麼遠,“那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慕容雋用力揉着太陽穴,喃喃,似是筋疲力盡,“得想一個沒有漏洞的法子出來……以免壞了大事。”

“大事?”琉璃愕然,“難道還有比救她更重要的事麼?”

慕容雋無言以對。

夕陽下,她的眸子是如此明澈清淺,看不到一絲陰暗,奕奕如寶石。又要如何對她解釋,在他的世界裡,存在着那麼多的權謀和算計呢?堇然固然要救,但白墨宸也一定要除掉——否則,他要怎樣對滄流交代?他的性命,如今還握在那羣冰族人手中!

慕容雋垂下頭去,看着自己的右手無名指——那上面的微小傷口已經快要痊癒了,然而卻還是隱約能看到鑽心的痛楚,似乎有一根線,一頭繫着他的心臟,另一頭握在遙遠的西海上那些冰夷們手裡。

“你的手……”琉璃忽然驚覺了什麼似地,盯着他看。

“沒什麼。”他迅速地把手放到了背後,“只是不小心割傷了一個小口子而已。”

琉璃遲疑着,蹙眉:“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九公主先回家去吧,等我的消息,”慕容雋搖了搖頭,最後只能那樣對少女說,“等我安排好了計劃,第一個就通知你——但在那之前,此事對任何人都不可提及,哪怕是令尊廣漠王!你做得到麼?”

“好!”琉璃毫不猶豫地點頭,豎起手掌,“說定了!”

他笑了一笑,擡起手和她互擊了一下,兩個有了共同秘密的人忽然有了某種奇怪的默契。

“誒……爲什麼我覺得你比以前看上去順眼多了呢?”琉璃迎着海風笑,話語也乾脆坦率,“如果早知道你是這樣有情有義的男人,說不定你第一次提親的時候我就答應了呢!你不知道,其實我是很想在雲荒找個人嫁了的呀!”

慕容雋微微一怔,笑了笑:“九公主也太天真了吧?這是個悖論。如果我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又怎麼會是真心向你求婚呢?”

琉璃微微一怔,半晌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嗯……你說得對。”

她垂下眼睛,黯然了一瞬間,然而擡起眼的時候眼神又神采奕奕,笑:“幸虧我喜歡的不是你。”說到這裡,她彷彿想起了什麼,翻身上了比翼鳥:“哎,估計他快醒了,我得回去照顧他啦!”

比翼鳥旋舞而起,在他頭頂回翔了一週而去。

“記住,一旦該行動了,一定要早點通知我!”

風裡傳來她最後的囑託,慕容雋站在碼頭上,看着琉璃乘着比翼鳥遠去,眼神也變得有些複雜。是啊,如果從一開始,他遇到的就是她,說不定對他們兩個而言都是個不錯的選擇吧——門當戶對,性情相投,的確是豪門裡罕見的美好姻緣。

只可惜,世事從來不盡如人意,不會把什麼都湊好了送到人手邊。

“真是個天真的丫頭啊……”他在風裡喃喃嘆息,眼神轉爲陰沉——如果他真的傻到要把她當同伴,還不是自尋死路麼?和一羣豺狼爭奪的時候,還帶上一頭羔羊!他回過身,安步當車,向着鎮國公府走去,夕陽下的背影顯得孤獨而單薄。

“公子,”東方清遠遠地迎了上來,有些忐忑,“您沒事麼?”

“沒事。”慕容雋的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平靜,擺了擺手,“都鐸和宰輔那邊如何?”

家臣低聲道:“方纔都鐸大人離開的時候說,可能這幾天宮裡就要有大事發生,讓公子時刻警惕——白帥奉召入宮後,宰輔和玄王私下活動,大批不明來歷的人手雲集在帝都大內,估計不出三天,我們的計劃就要奏效了!”

“宰輔那邊呢?”他蹙眉。

“沒有任何消息,”東方清蹙眉,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只命人送來了這個。”

慕容雋接過來一看,入手卻是一件玉玦——玦同“決”,往往是君賜予臣,示以絕決。在中州人的說法裡,乃是皇帝賜死臣子時用的器具。他心裡頓時明白,眉頭越蹙越緊,忽然低喝了一聲:“東方,立刻替我傳令給葉城御道的看守者,讓他們在我抵達之前不要關閉城門——我要立刻秘密入宮一趟!”

“城主要入宮?”東方清有些爲難:“藩王們今晚還要來府裡夜宴呢……”

“就說我病了,不能出來見客。”慕容雋冷笑了一聲,吩咐,“你,南宮還有北闕,立刻帶上最可靠的人手隨我進京——北闕塵留下,替我看好葉城。”

“可是,”東方清擡起頭,直言進諫:“在下認爲,城主此刻不宜進京。棋局既然已經佈下,作爲棋手當置身事外靜待結果,等局勢明朗後再做決定,而不是貿然以身入局——須知當局者迷,城主若捲入其中,難免……”

“我意已決,不必多言。”慕容雋冷然打斷了下屬,“還有,讓北闕塵替我在宴席上暗自放出風聲,讓各部藩王知道白帥已然悄然返回雲荒、入京面聖的事情。”

“是。”東方清知道城主的性格,知道再勸無用,只能嘆了口氣,有些猶豫,“可是藩王一旦得知帝都有變,必然會立刻趕往帝都,到時候萬一生出變故……”

“我就是要攪亂這天下,讓局面越亂越好!空桑最好是將相反目,君臣相殘,六部相互猜忌,自相殘殺。”慕容雋冷笑一聲,“只有亂世才能給予我們慕容家最多的機會……莫忘了昔年先祖是怎樣從一個商賈封侯的!”

“在下明白了。”東方清肅然領命。

帝都、宰輔、緹騎、白帥……這些人馬各懷心思,雲集在帝都,即將發生一場混亂的你死我活的戰鬥——這本來是他一手安排好的棋局,只等隔山觀虎鬥,坐收漁翁之利。然而到了最後,棋盤上卻忽然出現了一顆意料之外的“變子”。

那就是堇然。

而這顆變子的出現,不得不令棋手也捲入了棋局。

“果然……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你都不曾改變。”那句話還縈繞在耳邊,刺痛他的心肺。慕容雋疾步向前,向着落日下的帝都飛馳而去,頭也不回,沉靜的面容上只有眼睛深處的光芒熠熠,宛如深淵裡沉底的星辰——

不!這一切,絕不會和十年前一樣。

如今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力量,再也不會眼睜睜地失去她。哪怕以身犯險,貿然亂入危局,他也要去把她給帶回來!

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序 章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三章 虹上舞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五章 名將之血序 章第三章 虹上舞第四章 幽藍之海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七章 涸轍之鮒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三章 虹上舞第七章 涸轍之鮒第十章 風雲際會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十章 風雲際會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四章 劫火之變序 章第二章 叛國者第十四章 劫火之變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四章 幽藍之海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三章 虹上舞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一章 海皇祭第五章 名將之血序 章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二章 叛國者序 章第七章 涸轍之鮒第四章 幽藍之海序 章序 章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二章 叛國者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章 風雲際會第十章 風雲際會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一章 海皇祭第二章 叛國者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七章 涸轍之鮒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第二章 叛國者第三章 虹上舞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十章 風雲際會第十二章 因劍而生第二章 叛國者第二章 叛國者第三章 虹上舞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八章 別後相思空一水第六章 君臣之義第十三章 因劍而亡第一章 海皇祭第十五章 空心之人第十一章 霸王別姬第九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第一章 海皇祭第七章 涸轍之鮒第五章 名將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