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王者之歸
空寂之山腳下,沙風獵獵。
開戰以來,西荒已經赤地千里,到處都是難民,連原本富庶的艾米亞盆地也是一片瘡痍。爲了躲避戰火,很多難民紛紛來到空寂之山腳下的空寂大營尋求庇護,卻發現這裡的駐軍早已不知去處,於是就乾脆住了下來。
慕容雋在篝火旁坐着,腳上被繩子綁着,一言不發。火上烤着肉,滋滋流油。那是他所騎的馬,在空寂之山腳下被這羣難民攔截屠殺。
“喂,瞎子,吃一塊不?”有人大聲問。
因爲飢餓,他沉默地伸出手來。然而入手的東西不是馬肉,灼熱無比。只聽嗤的一聲,一股白煙從掌心冒起,皮肉頓時燒焦——對方遞過來的不是馬肉,而是一根在火裡烤的通紅的鐵條!
“哈哈哈哈!”旁邊那個把燒紅的鐵條遞給他的流民笑起來,滿懷惡意和興奮,兩眼放光地嚷嚷,“這個死瞎子,細皮嫩肉的,估計烤了滋味也不錯!”
旁邊的流民鬨然大笑。然而他沉默着忍受,居然沒有發出一聲痛呼。
旁邊那些笑聲漸漸停了,流民們露出了詫異的神色,看着他們兩個人。“啊?”那個遞過去鐵條的流民發出了一聲驚呼,表情忽然僵硬,似是活見鬼一樣的看着對面的慕容雋——通紅的鐵條在他的手裡驟然冷卻,變成奇怪的銀灰色。
慕容雋坐在那裡,眼神空洞,連手指都沒有動過。
“天啊……鬼!”旁邊的難民如潮水一樣退開,驚懼無比。這個人看起來斯斯文文,被他們打劫的時候也絲毫看不出有什麼反抗的能力,居然有着這種魔鬼一樣的能力!
“……”慕容雋沉默地攤開手,掌心的傷痕在瞬間修復,平整的看不見絲毫痕跡。他只感覺到體內那種洶涌的惡意又在蔓延,無數聲音呼嘯着,撞擊他的身體,想要迫不及待地跑出來——那十萬惡靈還在他的身體內,遇到機會便要不受控制的冒出來,顯示其存在。
噹的一聲,鐵條落地。慕容雋摸索着靠近火堆,從火邊拿起馬肉,咬了一口,粗糲的肉感令他幾乎無法下嚥。他努力咀嚼,還是吃了下去。忽然間,跑到一邊的難民裡再度發出了驚呼,無數人一起擡頭。
“看啊!那是什麼?流星?”
“是煙火!你看到過有像花兒一樣開出來的流星?”
“可誰會在那麼高的地方放煙火?見鬼!該不會又是冰夷那些會飛的鬼東西吧?”
流星?煙火?他看不見,卻聽到了聲音,忍不住全身一顫,倏地站了起來,“堇然……堇然!”他忽然瘋了一樣踉蹌着奔跑,雙腳踏過烈火,朝着空寂之山古墓的方向飛奔。
是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這一切,已經結束了吧?如果迦樓羅已經灰飛煙滅,那麼,破軍又如何了?那個藉着堇然軀體登上了迦樓羅的空桑女劍聖,如今又是怎樣?
“到時候,你可去古墓找她。”
——他想起空桑女劍聖曾經那麼說。
慕容雋在大漠上奔跑,根本分不清方向,直到筋疲力盡跌倒在地,卻還是不肯放棄——是的,無論如何,他都要回到那座古墓找到她!
黑暗裡,忽然間有什麼東西湊過來,呼哧呼哧地嗅了嗅,用牙齒咬住了他的衣領,試圖將他拖起。他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腦袋。更多毛茸茸的腦袋湊了過來,從四方圍住他,用牙齒把他拉起,叼着他的衣袖,扯着他向前。
那一刻,大漠上的流民遠遠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冷月下,一大羣的藍狐簇擁着那個瞎了眼的年輕人,亦步亦趨,帶着他朝着荒蕪的空寂之山走去。
那座山上已經空無一人,唯有一座傳說中存着先代劍聖衣冠的古墓。藍狐拉着他,簇擁着進入古墓,叼着他的衣袖,引領他在黑暗中前行。
慕容雋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了內室。
他走過狹長的黑暗甬道,進入了最深處的墓室。藍狐跳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前伸。他小心翼翼地在看不見的夜裡伸出手,指尖忽然摸到了石牀上一具溫軟的身體。
“堇然……堇然!”那一刻,他脫口驚呼,狂喜。
石牀上沉睡着一個白衣女子,寂靜如花,半張臉上傷痕可怖,另半張臉卻美麗絕倫。她沉沉睡着,眉心那顆紅痣已經消失不見,回覆了普通人的形貌。
然而他看不到這一切,只感覺黑暗中有人在微弱的呼吸。
那個呼吸,似乎也是他無比熟悉的。
“堇然?是你嗎?慕湮劍聖……慕湮劍聖沒有騙我!你真的回來了!”慕容雋戰慄着伸出手,去觸摸那個看不到的女子,指尖發抖——他終於觸碰到了她,實實在在的。她的肌膚溫潤而柔軟,呼吸微弱而短促,似乎身上的重傷依舊不曾復原。然而她的發間有着他在遙遠夢境裡聞到過的香氣,飄渺而真實,如同一個夢。
“堇然!”慕容雋在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和震驚,一把將沉睡的女子攬入懷裡,埋首在她瀑布一樣的黑髮裡,發出了一身啜泣。
懷裡的女子微微動了一動,似乎在一個深沉的夢境裡掙扎。
“墨宸……墨宸!”那一刻,他聽到她在懷裡微弱的喃喃,“快跑……快跑,火!”
同一刻,他忽然間全身冰冷。他聽着她在昏迷中喃喃,焦急而不顧一切,喊着那個名字——那個他曾經刻骨銘心仇恨過的名字——一聲接着一聲,在黑暗的古墓裡,九死一生後的人忽然全身發抖,只覺得血都冷了下去。
是的,總歸是什麼都不一樣了。
就算空桑女劍聖出手相助,就算經歷過千山萬水後還能相逢,就算天時可轉、地利能合,就算一切都爲他準備好了——但唯有那顆離去的心,如同呼嘯離弦的箭,卻是再也不能回頭。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人生短短几十年,在白駒過隙的光陰中,他們曾經狹路相逢,傾盡所有。然而到了最後,卻依舊只是相互擦肩,彼此路過,不曾爲誰停留。
無論當初有過怎樣深的緣分,如今的他們,經歷過那麼多的流離艱難,一點一點地消磨了初心,卻是再也無法回到葉城碼頭上初次相遇的時候,一見傾心,再無他人——
當她爲了救白墨宸,推開他衝入烈火,選擇和他同死的時候,自己就應該知道一切再也無法挽回。
他的堇然已經不在了。如今活着的,只是殷夜來而已!
慕容雋在黑暗裡抱着這個一生摯愛的女子,再也無法抑制眼中的淚水。是的,歷經戰火、劫後餘生,他終於可以重新擁抱她,然而,卻也已經徹底失去了她。
這場滄流帝國入侵雲荒的戰爭,轉折點發生在五月二十日的夜裡。
那一夜,雲荒上的人們擡起頭,都看到了盛大無比的煙火在月下綻放——那是迦樓羅金翅鳥在九天上四分五裂,化爲灰燼,連同冰族人的戰神——破軍。
同樣的一夜,瀚海驛外的流光川上發生了空前的激戰。空桑統帥白墨宸率領六部軍隊大舉反擊,銅宮裡的卡洛蒙家族傾盡全力,出動了一萬鐵騎衝下了帕孟高原,左右夾擊,協助空桑軍隊展開了血戰。
而不幸的是,在這一夜,作爲冰族統帥的巫彭卻不在前線。
他在趕往狷之原的路上,目睹了迦樓羅的毀滅。後來,他在迷牆背後尋找到了其殘骸和重傷昏迷的星槎聖女。然而,無論是這個巨大的機械還是他的女兒,都已經處於毀滅的邊緣。巫彭在這樣的打擊下失去了控制,狀若瘋狂。
然而,當他回過神來,聯繫西海上的帝國元老院時,水鏡那邊傳來的卻只有沉默,只有一張張木然的臉,簇擁在水鏡旁看着他在這端呼喊求助,卻沒有人說一句話。從首座巫咸到巫姑,他所熟悉多年的人,一個個的眼神忽然變得那麼詭異,令人不寒而慄。
不……一定有什麼地方出問題了!在雲荒戰局發生鉅變的同時,西海上他們的故土也發生了鉅變!
必須速回西海,否則,就會全軍覆沒在雲荒!
那一刻,巫彭當機立斷做了決定,從前線撤軍——事實證明,這是非常英明的決定。因爲在他下令後的第三天,空桑遠征西海的大軍在駿音帶領下返回,從西荒登陸,截斷了冰族海上的糧草供給和退路。
只是一夜之間,空桑軍隊推進了三百里,收復了大半被佔領的西荒土地。深入腹地的冰族軍隊頓時被首尾攔截,困在了大漠上,如同困獸一樣血戰。
戰局在一夕之間扭轉。
捷報頻傳,瀚海驛大營裡張燈結綵,開美酒,宰牛羊,慶祝這血戰後的大勝。在這萬衆歡呼的時候,帝都派來的使者也已經抵達元帥的虎帳下。
“恭喜白帥攻克薩迪,收服曼爾戈部!”
“恭喜元帥連戰連勝,收復蘇薩哈魯!”
當黎縝來到白墨宸帳下時,帳內牛油燭燒的雪亮,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正匍匐在案上大吃大喝,似乎餓瘋了般嘴裡塞滿了食物,發出呵呵的聲音。再定睛看去,他發現那個人居然是被割了舌頭的天官蒼華!
“九百年……當有王者興……王者興!”天官含混不清地喃喃。
“是的,是的。”一個聲音溫和地迴應着他,是坐在帳下和心腹幕僚一起看着地圖的白墨宸,擡眼看去,“你是對的。那些庸碌的蠢材立刻就會明白自己的有眼無珠。”
天官回過頭,循聲看着虎皮椅上的統帥,渾濁的眼裡忽然流下了淚來。
“王者……王……”他放下滿手的食物,不停地叩首。
“沒事了。你以後會榮華富貴一輩子。”白墨宸微微一擡手,凌空似乎有一股力量托起了磕頭的老人,“你敢於在所有人都一無所知的時候說出預言,而且爲了堅持自己的信念,不惜被割舌也不肯改口——這,這是我對你的回報。”
黎縝在帳外靜靜地看着,抱緊了手裡的錦盒,幾乎想轉身離開。
然而,帳中的人卻已經擡起頭,隔着簾幕冷然發話:“宰輔在外面站了那麼久,不嫌風寒露重嗎?何不進來一聚?”
他顫了一下,終於咬牙下定了決心,撩開帳子走了進去。
“女帝已經答應了白帥的所有要求,並命在下將信物送到。”黎縝打開了錦盒,雙手奉上——錦盒裡,陳列着一枚戒指和一枚虎符,象徵着空桑的王權和軍權。
那一刻,站在白帥身邊的青衣幕僚眼裡發出了光,看着裡面的東西,不由得激動得全身發抖——是的,他的主人,終於可以成爲這個雲荒的主宰,登上權利的巔峰!這是他作爲幕僚一生的夢想,如今終於近在眼前。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三日——他將終生記住這個日期。
“宰輔辛苦了。”白墨宸點了點頭,“幫我拿過來,穆先生。”
穆星北幾步過去,接住了那個錦盒,只覺得有千鈞重,託在手裡竟然微微發抖。
“女帝說,她會盡快從紫宸殿裡搬出,回到葉城的鎮國公府里居住。”黎縝複述着女帝的旨意,時刻留意着白帝的表情,“希望白帥能如約讓她和鎮國公安度餘生,保留世襲爵位和丹書鐵劵。此外,她別無他求。”
“我就知道悅意會同意。”白墨宸看着案上的錦盒,笑了一笑,“她一直是個識時務的女人,心也不大。這樣的女人,在亂世裡容易安身立命。”
一邊說着,他一邊伸出手,想去拿起那枚皇天神戒,卻猛然一震。
那枚銀色的戒指精巧而華美,如同閃耀的星辰靜靜停在黑色的絲絨上——然而,當他的手指觸碰到戒指的那一刻,皇天的雙翼倏地動了,自動躍出了錦盒,發出了一道耀眼的光,如同弧形閃電,把他的手震開了去!
“白帥!”帳下的穆星北情不自禁地驚呼,臉色蒼白,如受重擊。
傳說中這枚萬古之前由星尊大帝親手鑄造的戒指具有靈性,和帝王之血代代相隨。當最後一個帝王光華皇帝駕崩後,這戒指就熄滅了光芒,成了一件死物。但奇怪的是,六部的任何一位藩王也無法戴上這枚戒指——這九百年來,皇天神戒只是作爲王權的憑證,在六部藩王之間流轉,成爲每一任帝君最昂貴的裝飾品。
然而在這一刻,到了白帥的手上,這枚戒指居然又活了!
“怎麼,不肯承認我?”白墨宸出手如電,一把握住了那枚戒指,低聲冷笑——皇天戒被他用力握在手心,銀色的雙翼微微震動,似乎在竭力掙脫。然而,白墨宸的左手上居然也透出金色的光,籠罩住了皇天,紋絲不動。
兩種看不見的力量在交鋒,帳中的巨燭猛烈搖曳,無風而動,而在內的幾個人都覺得胸口一窒,幾乎喘不過氣來。
許久,兩種光芒終於雙雙熄滅。
“何苦呢?你的締造者、萬古之前的星尊大帝,和我未必不是同一類人。”白墨宸看着手心安靜下來的黃天戒,低聲道:“而且,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能配得上你?”
他再度拿起了戒指,手指用力的捏住。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黎縝甚至覺得他的左手似乎都煥發出奇怪的淡淡金色光芒——這一次,只聽輕微的叮的一聲,皇天戒順利地套上了他的手指。那一刻,那隻戒指忽然煥發出了極大的光芒,彷彿太陽落到了他的手指間,照耀的所有人都閉上了眼睛!
“吾皇萬歲!”穆星北立刻屈膝下跪,高聲祝頌,“萬歲萬萬歲!”
黎縝也隨之跪下,震驚莫名——他的雙眼還被光芒所炫,無法視物。如果說,在奉命帶着錦盒來到瀚海驛之前,他內心還對這個人有所牴觸的話,這一刻,他的內心卻是真正受到了震撼,油然而起心悅誠服的敬慕。
是的,說不定這個男人是真正的王者,是空桑命定的霸主!
白墨宸低下頭,看着手指上的皇天戒,眼裡掠過一絲冷芒,旋即步出虎帳,外面的戰士酒酣耳熱之際看到統帥,忽的安靜下來,“白帥!”
“不,不要叫我白帥。”獵獵的火光下,白墨宸豎起左手,那枚皇天神戒在他手上熠熠生輝,如同星辰。他的聲音如同洪鐘,傳到每個人耳畔,“片刻之前,我已經從女帝手裡獲得了這個——皇天!”
“天啊……”那一瞬,所有戰士爆發出了驚呼,“皇天!”
“是的,皇天!”白墨宸站在高臺上,右手握着虎符,平舉,對着六軍高聲道,“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們的新帝君!所有追隨我的人,我將帶領你們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驅逐冰夷,收復國土!但願天佑空桑!”
“天佑空桑!”戰士們沸騰了,歡呼如同風暴一樣掠過,“國祚綿長!”
黎縝站在他背後,看着萬軍歡騰的場景,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的,女帝的選擇是正確的。就算她不交出神戒、虎符,又能如何?掌握了百萬虎狼之師的人,永遠是空桑說一不二的霸主!
“今晚,我們痛飲完了美酒、吃完了牛羊,就點兵出征,追擊冰夷!把他們驅逐回迷牆的那一邊!”高臺上的白帥,不,應該說是新任白帝,對着麾下十萬將士高呼,“凡是小看空桑人的,都要把命留在雲荒!以血還血,以殺止殺!”
“以血還血!以殺止殺!”臺下羣情如沸,戰士們舉起牛角杯狂呼,聲音如同風暴一樣呼嘯在大漠上——
“戰神白帝!空桑之王!”
黎縝從未上過戰場,此刻在這樣狂風暴雨的聲音裡身心震撼,不由得熱血沸騰。這樣強大的凝聚力,這樣強大的空桑,是他居於深宮幾十年裡從未看到過的。以前他只是聽說白帥勇武,百戰百勝,但此刻,纔算是親眼見識到了他的力量。
這一切,又怎麼能是那些只會玩弄權術的深宮貴族所能抗衡的?
“怎麼樣?我的主人,的確是九百年一見的王者吧?”背後傳來了穆星北的聲音,那個青衣幕僚的眼裡閃耀着光,“宰輔,你很明智,選擇了和我一起輔佐他。”
“我不是輔佐他,我只是爲了雲荒。”黎縝低聲回答,“我想要輔佐一位強有力的帝君,讓這個國家和子民獲得最大的安寧。”
“那麼,宰輔的選擇就更加明智了。”穆星北笑了笑,凝視着高臺上的王者,“這個世上,沒有比我的主人更強有力的帝君了——那些六部藩王,他們囂張不了多久。等這場仗打完,六部必然被削藩撤軍。只怕六王,都沒有幾個能活下來。”
“……”黎縝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氣,聽出了話語裡的殺機。
穆星北伸出手來,“看到了嗎?一個可以媲美星尊大帝的新時代就要開始了——既然你我有幸在白帥帳下相逢,何不共同輔佐主人,成就一代霸業呢?到時候,被萬古傳頌的不止是他,還有你。”
黎縝遲疑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和他相握。穆星北輕笑着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他的手冰冷而有力,指節枯瘦而長,如同孤鶴。
“如果白帥是星尊大帝,那麼,誰是白薇皇后?”黎縝感慨。
穆星北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側過頭去,看着高臺上萬衆歡呼簇擁裡的統帥,眼裡似乎掠過一絲陰影。
是的,他看到過徹底“黑化”後的白帥是如何可怕,完全是神魔附體,怕是隻剩下“毀滅’”的力量——就如白薇皇后是唯一可以“平衡”星尊大帝的存在一樣,這一世,又有誰能遏制白帥呢?
那個在大火中死去的女子如果還在就好了,就如太陽必須要有月亮的陪伴。沒有了她,如今在這個世上,新的王者又會有多孤獨呢?
流光川一戰之後,空桑挽回了雲荒上節節敗退的局面,重新掌握了主動權。
西征的大軍從海上返回,登陸後和瀚海驛的白帥軍隊一起行動,對冰夷進行了夾擊。巫彭元帥苦苦支撐戰局,在多達數倍的兵力前後夾擊之下,原本佔據了優勢的冰族軍隊陷入了對他們最爲不利的久戰之中,首尾不能兼顧,加上孤軍深入雲荒大陸,海上補給線被切斷,甚至連糧草都無以爲繼。
當六月進入尾聲的時候,戰爭顯示出了結束的跡象。
隨着冰族軍隊的節節撤退,西荒再度回到了空桑的控制之中。流民們紛紛散去,各自迴歸故土,而空寂大營也重新駐紮了軍隊,由白墨宸親自坐鎮,以應對戰局的西移。一時間,比原來更多的戰士重新涌入這座空城。
到了晚上,篝火處處,夜深千帳燈。
“白帥,聽說空寂大營的十萬大軍是一夕之間忽然消失的。”青衣謀士站在城頭,對着主帥道,“這件事實在是蹊蹺,到現在屬下也沒明白冰夷是怎麼做到的,而那十萬大軍到底又去了哪裡。”
“聽啊……”他在城頭上側耳,低聲道,“風裡的聲音。”
穆星北愕然側頭,卻什麼也沒聽出來。
“那些聲音在呼喚我啊……”白墨宸喃喃,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左臂——夜色如墨,在火把的映照下,他的左手似乎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他伸出手,對着空寂地宮的方向。那一瞬,穆星北看到白帥手上的皇天戒忽然發出一道光,如同箭一樣射向了地宮!
地宮之門轟然洞開,裡面有無數黑影瞬間洶涌而出!
那些黑影從封閉的地宮涌出,撲向了空寂大營,如同黑壓壓的烏雲,伴隨着呼嘯,形態猙獰可怖。
“那是什麼?”穆星北失聲驚呼,下意識往白帥面前擋了一步。
“是怨氣。”白墨宸一把將他推開,登上城頭,迎着呼嘯而來的烏雲張開了手——天上地下的所有烏雲瞬間朝着他涌來,將他兜頭淹沒!
然而只聽一聲雷鳴,烏雲裡綻放出金色的閃電,如同狂風瞬間旋轉而起,將一切一掃而空。烏雲消失後,只見白墨宸獨自站在城頭,左手上的皇天戒熠熠生輝——那些黑氣,居然在剎那間被急速地吸入其中,泯滅不見!
“雲荒動亂,你們這些東西就想趁機出來爲禍人間嗎?”白墨宸右手輕撫左臂,擡起頭俯視腳下大營裡的萬丈燈火,冷然道,“在我的統治下,不允許有這種事!”
穆星北從背後注視着他,忽然覺得凜然,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在大雪裡初次誕生的魔一樣的男人,有着令天地失色的力量——那種睥睨天下的力量只展示了一瞬,就歸於平靜。這些日子以來,白帥馳騁沙場,南征北戰,和戰士一起暢飲,和謀士一起籌劃,如正常人一般無異,性格雖然比起以前的沉默冷峻有些微的改變,卻也令最親近的屬下看不出異常。
除了自己,沒有誰見過那一瞬的他,也沒有人知道眼前這個人的身體裡,隱藏着怎樣一個可怕的影子。如今,當他的左手戴上了皇天,右手握住了虎符,整個雲荒都已經在他的掌握之下——當冰夷被驅逐後,這個新帝王又會把空桑帶向何處?
“白帥,”有戰士上前,連忙又改口,“不,白帝!屬下罪該萬死!”
“就叫白帥好了,”白墨宸搖頭,“我更習慣你們這麼叫我。”
“是,”戰士鬆了口氣,道,“有三百石糧草連夜運到,其中有一百五十石嘉禾、一百石各類蔬菜以及五十石肉類——該如何安置?”
“帝都籌措糧草的速度這麼快?”白墨宸有些詫異,“我五天前才吩咐黎縝回朝,調度各方,他應該剛剛回京吧?”
戰士回答:“稟白帥,這批糧草是葉城來的,不是帝都分配的軍糧。”
“葉城?”白墨宸愕然,語氣有些異樣,“難不成是鎮國公府慕容家送來的?事到如今,他們也沒有這麼大的財力吧?”
“不,是葉城商會那邊送來的,說是民間爲了支持軍隊而自發籌措的糧草。”戰士道,“領頭那個人,還說認識白帥您。”
“誰?”白墨宸倒是好奇起來,“一個商賈,會認識我?”
“那個人已經在虎帳外面等您了。”戰士低頭稟告,“那個人說他叫清歡,他的妹妹叫殷夜來,只要說了白帥一定知道,也一定會見他。”
清歡?夜來?白墨宸猛然一震,臉色蒼白。
是的……夜來,終於又聽到這個名字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將每一日都安排的忙碌不堪,每夜深宵累極倒頭而睡,刻意將這個名字埋入記憶最深處,不去想起。可是終究是躲不過,只要有人輕輕一提,所有的往昔就呼嘯而來,將他湮沒。
夜來……夜來。那個烈火中的永別,如同烙印一樣刻在記憶裡,永世難忘——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真正愛過的女子,卻已經化爲灰燼。哪怕今日登上了雲荒的最高處,手握天下,又能挽回什麼?
而且,清歡……那個胖子居然還活着?!
“白帥?”穆星北久久不見他出聲,不由有些擔心地低呼一聲。他不是不知道那個名字對於白帥的意義,此刻見人提及,不由心中忐忑。
“哦,沒事,”白墨宸回過神來,“帶我去見他。”
“白帥,現在已經子夜了,不如明天……”穆星北試圖勸阻。然而白墨宸哪裡肯聽他的話?早已一揮手跟着戰士走下了城牆。
虎帳下果然有人在等他,百無聊賴的跺着腳,看到他霍然回過頭,大聲道:“嘿,你可算來了!好久不見!”
那個微胖的高大男人衣衫華貴,頭髮梳的油光水滑,讓他一時間有些認不出。白墨宸打量了對方一番,皺眉道:“你是?”
“是你大舅子啊!怎麼樣,我瘦了不少吧?”那個人得意地拍了拍胸口,“認不出了?”
“原來是你。”白墨宸微微苦笑,“好久不見了。”
上次一別還是在葉城,他掛冠隱退遠去北陸,清歡來碼頭送別,慷慨的給了他在北越郡的地契,免得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的他餓死在隱居地,從此一別再也沒見面——在他的記憶裡,清歡還是那個肥碩的葉城巨賈,銅臭味滿身,貪杯好色。而如今,對方至少瘦了二三十斤,那張臉上少了橫肉,看上去居然也有了幾分英俊。
“嘿,下個月我就要成親了,傅壽她逼着我減肥,說不然不和我拜堂,他孃的!”清歡苦着臉,“這個月我就沒見過油星,每天晚上做夢都夢見雞腿滿地走!”
白墨宸忍不住笑了笑,卻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
說起來,他和清歡也算是老相識,但他們兩人之間始終存在着奇特的敵意,除了夜來之外,似乎找不到任何共同的話題。如今也來已經逝去,清歡也要迎娶新娘了……世事無常,給予有些人美好的結局,卻從不肯給他一點安慰。
“白帥……”穆星北和衛士過來,卻被他擋開。
“我們說一些私事,你們都退下吧。”白墨宸淡淡道,撩起簾子和清歡一起走進了虎帳。
清歡自顧自找了個位置坐下,開口道:“這次我來找你,可不是爲了邀請你參加我的婚宴,我知道你現在肯定忙得很!——我只是路過,去辦一件事,順路來看看你。”
“多謝。”白墨宸也在對面坐下,拿出了一壺酒給他斟上,道,“你賑助了那麼多糧草給軍隊,等驅逐冰夷後,我回朝論功行賞,到時候你想要個什麼封號?”
“哎,這麼說就俗了!”清歡卻是連連擺手,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老子富甲天下,什麼都有了,還想要啥?——我只是想着以前因爲夜來,一直看你不順眼,而如今你爲抗擊冰夷復出,獨扛大任,實在不能不支持一下。”
夜來——這兩個字一被提起,白墨宸的眼睛就暗淡了一下,默默喝了口酒。
“就這樣,”那個大大咧咧的胖子似乎敏銳地覺察到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道,“如果夜來看到現在的你,肯定也會爲你驕傲的!——這纔不愧是她捨命跟了的男人!”
捨命?白墨宸沉默了片刻,喃喃道:“我沒能保護好她。”
“……”清歡也沉默了片刻,只嘆息,“別再想了……都過去了。你總不能老陷在那天夜裡不走出來……你看,你如今是皇帝啦,這天下都是你的,多想想開心的事情!”
“皇帝?”白墨宸笑了一下,搖頭,“可這六合八荒、列國天下,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夜來。這世上,還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
“……”清歡撓了撓頭,實在不知道怎麼勸他,只能道:“總之,保重。”
“多謝。”白墨宸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感謝你們在那天晚上合力遏制了破軍,擊毀了迦樓羅——如果不是那樣,我也無法如此迅速的獲取勝利。”
“啊?你是怎麼知道的?”清歡愕然,“你又不在那兒!”
“我當然知道,我的耳目遍佈天下。”白墨宸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當迦樓羅在月下爆炸、四分五裂的時候,我以爲你們幾個連同破軍一起都灰飛煙滅了——如今看到你活着回來,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差點就回不來了。”清歡嘟囔着,指了指胸口還沒拆去的繃帶,帶着幾分炫耀,“老子如今算是天下唯一一個和破軍正面交過手的了!——媽的,同樣是劍聖門下,他只一出手就把我的肋骨全打斷了!”
“破軍……哦。”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氣,眼神有一些異樣,“破軍最後怎麼樣了?被你們合力殺了?你的其他幾個同伴還好嗎?”
“我們哪兒能殺得了破軍?嘿,告訴你你也不信……最後是先代空桑劍聖慕湮把他帶走了!”清歡聳聳肩,“當然,這事是龍說的,我暈過去了,沒看見。最後還是他和他那個會飛的小丫頭把我弄下來的——”
“會飛的小丫頭?”白墨宸有些愕然。
“是啊,如果不是那個叫琉璃的小丫頭從雲浮城下來救我們,估計我和龍也就像孔雀一樣死在迦樓羅裡了吧?”清歡嘆了口氣,“那個丫頭也飛不回去了,幸虧龍也肯負責任——他們兩個現在去卡洛蒙家的銅宮那邊——據說要先見見那個小丫頭家裡的親戚,然後就動身返回碧落海。嘿,居然成了一對好事,難得,難得。”
“原來,那個叫做琉璃的小丫頭還真的是翼族……”白墨宸喃喃,忽的笑了笑,“那次我在葉城看到過她展開翅膀。沒想到雲浮的血族在天地間居然尚有傳承——和九百年前一樣啊,到了最後,出來收拾殘局的還是翼族。”
“嘿,是啊,誰想得到呢。”清歡搖了搖頭,“只可惜了孔雀那傢伙,爲了遏制破軍,不惜以身飼魔,求仁得仁。”
聽到“魔”那個字,白墨宸忽的震了一下!
“以身飼魔?”他咬着牙,語氣有些奇怪地顫抖起來,眼神也漸漸變化,“那麼,孔雀,他……最後如何了?”
“諾。”清歡並沒有覺察到他的變化,從懷裡拿出一物,“最後他變成了這樣——”
他打開匣子,裡面是一個精美的純金舍利塔,按照中州的樣式打造,八寶琉璃裝飾着,裡面供奉着一粒大如拇指的珠子。那個珠子的表面是潔白的,然而內部隱隱透明,能看到有什麼東西正在其中翻滾,如同漆黑的墨汁。
“變成了……一顆舍利子?”白墨宸愕然,聲音低沉而恍惚。
燈火搖曳的虎帳下,空桑新的王者坐在案邊,直直地盯着那顆舍利子,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慢慢握緊,眼神在悄然的變化——有一種暗金色的火焰從他的瞳孔裡燃起,令他整個人都改變了氣息,似乎陡然換了一個人。
“是啊,當時他以身體作爲容器,將魔的力量全部納入了其中,對肉身強行進行了封印。”清歡看着那顆舍利子,嘆了口氣,“當迦樓羅爆炸之後,我們在大漠上只找到了這個東西,孔雀早已涅盤了——喂,不要碰!”
那一刻,他出手如電,按住了白墨宸伸過去的手,急道,“龍說了,這個東西很邪門,不能留在人間,要我把他送到空寂之山孔雀開鑿的千佛窟裡,好好封印起來——你別碰。”
白墨宸的手指停住,擡頭看了他一眼,忽然嘶啞着道:“快走!”
“什麼?”清歡愕然,不知對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從何而來。
“……”然而,白墨宸的身子微微顫動,似乎掙扎了一下,那種反常的態度很快就消失了。他重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左手,低聲問:“怎麼,這個東西很危險?”
“那當然!這裡面封印着的是魔的力量,我是專程送它去空寂之山,才路過這裡順路看看你的。”清歡道,“如果讓它逃逸了出來,就會——”
然而,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因爲,白墨宸驟然擡頭,那雙眼睛裡涌動着暗金色的火焰,忽然間變得陌生,令他心寒——不等他回過神,那雙手猛然伸過來,一把捏住了舍利塔!純金的舍利塔在一捏之下瞬間破碎,裡面那顆舍利子噗的跳了出來。
“就會怎樣呢?”清歡聽到對方冷冷地問,語聲也和剛纔完全不同。
“快放下它!”清歡來不及多想,從椅子上驟然躍起,半空中拔劍,劍芒倏地洶涌而出,刺向了白墨宸——然而那一刻,白墨宸居然避也不避,依舊端坐在案邊,手指收攏,咔嚓一聲輕響,那顆舍利子在他手裡化爲粉!
與此同時,噗的一聲,光劍洞穿了他的心臟!
彷彿也沒料到自己會一劍得手,清歡也愣住了,不自禁地收劍倒退了一步,“你……”他看着捏碎了舍利子的人,一時間驚疑不定,“你這是做什麼?”
白墨宸卻沒有動,只是任憑自己的心口被刺穿,慢慢攤開了手,看着自己的手心,低聲笑了一笑,道:“太好了,我四處尋你不到,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一瞬,清歡清楚地看到舍利子徹底碎裂,潔白的外殼四分五裂,裡面那團漆黑色的霧氣瀰漫開來,在白墨宸的掌心旋繞着,漸漸化爲猙獰可怖的魔物!
“真不錯,裡面還有那個和尚隨身攜帶的六十一顆惡靈之珠,全部以肉身爲舍利鎮住了,這力量,可比原來的強多了!”白墨宸微笑着看着,再度慢慢收攏左手。
剎那間,他的左臂上發出了金色的光。在金光裡,那黑霧如同旋風一樣瞬間旋繞而起,一頭衝下來,鑽入了他左手的手心!
白墨宸張開手,將這魔物吞噬入身體,眼睛裡的光芒變得金光璀璨,令人無法直視!只是短短片刻,他的左手完全收攏,握緊,最後一絲黑氣也泯滅不見,看着對面持劍的清歡,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多謝你,終於讓我完整了。”
“什麼?!完整?”清歡愕然,一時間沒有回過神,然而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白墨宸的左臂上煥發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而他心口上那個洞穿的傷口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分分地彌合!
不過是片刻,那個致命的傷口居然消失了!
傷口自動癒合,白墨宸長身而起,俯身看着他,嘴角噙着一絲笑,“老實說,我是不想傷害你的……畢竟你和殷夜來有點關係。殺了你,可能會讓‘他’很不開心……你看,剛纔他就掙扎着竭力想提醒你逃跑。只可惜,你這個笨蛋居然沒有反應過來……”
他緩緩站起,身影在燭火下被拉得很長,詭異而扭曲。
“不……你不是他!”那一瞬間,清歡醒悟過來,“你不是白墨宸!你是誰?”
“我是誰?”白墨宸笑了笑,“我是你們命輪千年來的死敵,是這個雲荒萬古的主宰。”
“你……已經成魔?”光劍再度錚然吞吐,鋒芒逼人——空桑劍聖在虎帳裡面對着逼近的男人,目眥欲裂。是的,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當破軍消失、迦樓羅毀滅之後,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如今孔雀已逝,龍遠在他鄉,自己一個人要面對復甦的魔!
“來吧,讓我看看這一代的空桑劍聖,到底還有多少分量!”白墨宸微笑起來,雙手一拍,身邊的燭火霍然搖曳出了一道光——他手指一伸,那道光頓時凝固在他的手裡,赫然化成了一柄金色的利劍!
這樣的力量,讓清歡看的目瞪口呆。
“我猜,你的身手,應該還在殷夜來之下吧?”白墨宸轉動着光凝成的劍,笑了笑,“如果你在破軍手下只走了一招,那麼,在我這裡應該也差不多。真是可惜……何必來送死呢?劍聖的傳人,你難道不貪戀這人世嗎?”
“只要你肯服侍我,你將擁有一切。”
清歡知道已經無路可退,眼神漸漸凝定,露出了無所畏懼的表情——是的,今夜,他即將一個人面對天地間最可怕的魔,沒有援手,無法求助,也不可能逃脫。但是無論如何,他不會屈服,也不會退縮,雖然他心裡貪生也怕死。
他手裡握着劍聖之劍,爲天下蒼生而拔的劍神之劍!
“做夢!”他大喝一聲,“劍聖門下,從不服侍人!更何況你這種不人不鬼的怪物!——老子拼了一身剮,今天也要把你劈成千百塊!”
劍氣縱橫,燭火猛烈搖曳,帳中帷幕無風自動,瞬間,一切都黑了下去。
那一夜,沒有人知道虎帳裡發生了什麼。
清晨,當守衛在外面稟告時,帳中許久沒有傳來白帥的回答。守衛不敢擅入,只能回去叫來了穆星北。當青衣幕僚冒着被責怪的風險撩起簾子進去後,震驚地發現裡面一塌糊塗,桌椅狼藉,似乎是發生過激烈的搏鬥。
昨夜來訪的那個商賈已經不知去處,只有白帥獨自坐在虎皮椅上,似乎是睏倦地睡去了,身上卻帶着大片的鮮血。
“白帥……白帥!”穆星北失聲道,“你怎麼了?”
是那個傢伙殺死了白帥?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白帥身上根本沒有傷口,毫髮無損——那些血是濺上去的?那麼,那個刺客又去了哪裡?
似乎是被他的呼聲驚醒,白墨宸在椅子上動了動,睜開了眼睛,喃喃道:“居然不知不覺坐着就睡着了?咦,這裡怎麼弄成了這樣?”
穆星北看看白帥愕然站起,看着虎帳裡的一切,帶着一種迷惑不解的表情問:“這是怎麼搞的?這滿地的血是從哪裡來的?”
“……”心腹幕僚倒抽了一口冷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回事?白帥是喝酒喝太多,所以記憶中斷了嗎?但是……看情況似乎又不像。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九里亭發生的可怕至極的一幕:白帥在那一刻彷彿神魔附體,變成了一個陌生人,接着就失去了知覺,暈倒在雪地裡。而等他再度甦醒時,已經完全不記得發生過什麼——包括安大娘和安心、安康姐弟的死。
這樣撕心裂肺的事情,他都已經不再記得。他甚至只是以爲冰夷刺客才導致了這樣的滅門慘禍。這麼說來,今天這一幕的發生,也同樣是因爲……因爲那個“魔”曾經在昨夜出現過,強行佔據過這個身體?
“昨晚慶功,大家喝酒後鬧得太兇了,還在裡面角鬥比武,沒有節制,大概是不小心弄傷了吧。”他的腦子飛速轉動,終於在白帥不耐煩、出來叫人來問之前說出了一個解釋,“沙場凱旋,白帥也不必太責怪他們了。”
“哦,原來如此。”白墨宸扶着額頭,似乎還隱約感覺出有些酒意,頭痛欲裂,揮了揮手,疲倦地道,“傳令下去,即日開始,軍中戒酒!三天後我們拔營起程,全軍出擊,追擊冰夷潰軍!要在他們越過迷牆回到狷之原之前消滅他們,不然等一回到狷之原,他們就容易返回西海逃脫了!”
穆星北霍然起立,點頭,“是!”
當他走出營帳時,看到了那批葉城商會運送物資的馬匹——馬背上的糧草已經入庫了,馬隊卻還沒有走,馬伕都在原地,等着他們的首領——富甲天下的九爺。青衣謀士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些人,只怕永遠也等不到他們的主人了……而且天下之大,也不會有人給他們一個交代。
堂堂一代劍聖,就如同朝露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間。沒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夜之後去了何處,也沒有人知道他是活着,還是已經死去。
就如同沒有人知道,登上空桑王位的新帝君,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葉城的夜,依舊是喧囂而繁華的,燈紅酒綠,不夜之城。
玉香爐裡的龍誕香快燒完了,更漏卻還長。傅壽默默的坐在樓上,隔着簾子看了外面的路口半晌,手一鬆,啪的一聲將簾子放下。
“姑娘,還是早點睡吧。”貼身侍女端了藥進來,“估計九爺今天是不回來了。”
傅壽嘆了口氣,憂心忡忡,“他明明說過這次運送糧草去前線,最多十天就回來——可怎麼馬隊都回來了,他卻獨獨沒了消息?”
侍女小心翼翼,也怕再度惹得傅姑娘不開心,“小姐別急,葉城整個商會都已經出動在找了,
一定能找得到——或者,九爺只不過是在哪個地方又喝到了好酒,樂不思蜀忘了回來呢。”
“……”她沒有說話,竭力剋制着內心不祥的預感,輕輕撫摸着已經微微隆起的小腹——九爺向來多金而浪蕩,行蹤神龍見首不見尾,但儘管如此,他對自己卻是有真心的,絕不會約好了婚期卻又背諾不歸。
更何況,他明知她已經懷了孩子,更不會扔下她不知蹤影。
——除非是,他真的是再也無法回來。
她心裡想着這些事,只覺得思緒亂如麻,一顆心被沉甸甸的秤砣墜着,不由自主地往下沉,牽的臉色都一片雪白。
“姑娘,快趁熱喝了藥吧,”侍女連忙道,斷過了藥碗來,“大夫說您最近心思太重,氣血兩虛,很容易讓胎氣不穩呢。”
她點了點頭,端起藥碗,皺着眉頭喝了下去。
真苦啊……和她心裡一樣的苦。
傅壽輕撫着隆起的小腹,遙想着坎坷的過去和茫茫未知的將來——她並不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父親已經再也不能歸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將憑着這個孩子,一舉成爲雲荒大地上最富有的女人。
命運無常,有時殘忍,有時卻慷慨無比。這種變幻鋒利而莫測,如刀鋒一樣宰割着每一個人。百年以後,千年以後,史書只會大筆一揮,留下寥寥數語的記載——有誰還會記得每一個單獨的、微小的個體的掙扎和悲喜?
白帝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傳說爲破軍出世之日。是日,白帥墨宸大破冰夷於流光川。此夜有異象,大星如鬥,直墜於月下,雲荒全境皆見。或曰:此迦樓羅金翅鳥也。
是夜北斗旋轉,未曾見破軍曜日之兆。
越一月,白帥收復西荒,移師駐於空寂大營,聲望日隆,六軍拜服。女帝悅意遣使前來,授以皇天及虎符,示禪位之意。白帥受之,全軍皆賀。
——《六合書白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