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冬月,美人榻上的錦墊早已棄之不用,取而代之是一塊完整的火狐裘皮,紅豔豔的好似宮殿內盛開着一簇炫目繁花。榻上女子的臉頰也被染上一抹暈紅,明帝俯身坐在邊上,手指上纏繞着一束烏黑水瑩的青絲,“宓兒,怎麼最近總是悶悶的?是平日裡太累,還是祉兒又吵鬧你了?有什麼,只管跟朕說。”
“嗯,讓臣妾想想----”慕毓芫側首默了默,彷彿想到什麼似的坐起身來,一本正經的說道:“那臣妾說了,皇上可別生氣。”
明帝看着她眼睛,含笑道:“說罷,不礙事。”
“早起去琉璃館看望佑嶸,陪着佩柔說了大半日的話,回來後又哄着祉兒睡覺,實在有些疲乏。好不容易抽出空,正準備獨自睡上一會,皇上便過來了。”瞧皇帝聽得認真,慕毓芫強忍着笑繼續說道:“結果皇上一來,就在旁邊絮叨個沒完,臣妾心裡着惱又不好說出來,所以----”
明帝聽到此處方纔解過來,又氣又笑道:“如此說來,還都是朕的不是了?”
慕毓芫自花藤小几上取過木樨清露,淺淺飲了幾口,轉過身笑道:“是皇上非要臣妾說的,答應不生氣,難道現在想反悔不成?”
“呵,朕從不後悔。”彷彿說的是很遙遠的事,明帝閃爍的眼神有些不可捉摸,卻有種習慣主宰一切的堅定,將慕毓芫摟在懷中道:“過幾日還有一件喜事,到時候朕陪你出宮散散心,自然就不悶了。”
慕毓芫微微詫異,疑惑問道:“出宮?”
明帝點點頭卻沒有回答,起身道:“朕先去前面一趟,還有些要經事等着辦,午膳在你這裡吃,等會就過來。”揚聲朝外面喚人,見多祿進來不免微微蹙眉,“王伏順到底害什麼病,一個多月也不見好?讓太醫院的人仔細瞧瞧,寒冬臘月的拖不得。”
多祿心裡一酸,忙道:“師傅也是整日惦記着皇上,只是年紀大好的慢,所以才讓奴才先學着服侍。如今有皇上的這番話,憑他什麼病也好的快了。”一衆小太監都趕忙簇擁上去,大殿臺階下停着金龍華蓋的御輦,在陽光下閃着耀眼的光輝。
吳連貴瞅着皇帝出了正門,上前問道:“娘娘,皇上有些不高興?”
慕毓芫望着遠處出神,似乎仍在迷惑皇帝方纔的話,轉身搖頭道:“本宮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喜事。”她失笑頓了頓,曼聲道:“皇上的心思誰能猜得透?他說是喜事便是喜事,他說要出宮就出宮,懶得去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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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元殿內熱鬧非常,幾名要臣正爲藩王之事議論不休,有的主張應該對藩王們多加安撫,有的卻反駁說這樣是過於縱容,將來勢大必會更難以控制。聲音漸漸大得幾近爭吵,雙方辯論不休都不肯有半分相讓,性子急的官員已經站起身來,那架勢已經有些摩拳擦掌,肅靜的朝堂儼然變成一個鬧市。
多祿偷偷往上瞥了一眼,只見皇帝正悠閒的飲着熱茶,對下面的爭吵恍若未聞,似乎沒有半點要喝止的意思。想起王伏順平日的教導,自然不敢多言語,然而卻漸漸想到另外一件事上去,越想越覺得匪夷所思。
月前出了蝶姬行刺之事,宮中人心未免有些惶恐不安,偏偏王伏順卻在這個時候害病,因太醫院首座張昌源與其交好,因此特意囑咐請過來。二人在裡間聊了半日,最後隱隱約約聽到裡面咳嗽,聲音略微大些,“……不用再勸,治的好病也治不好命,你估摸着時間,好歹別拖到過年……”張昌源出來時一臉哀色,只是連連搖頭,彷彿王伏順已經病入膏肓一般。
如今看皇帝的態度也還算隆寵,難道是師傅自己想不開?多祿左思右想也沒個結果,卻聽外面小太監清脆稟道:“青州旌旗左將軍鳳翼,殿外侯旨求見。”
明帝順手將茶盞遞給小太監,淡聲道:“嗯,宣他進來。”
衆臣頓時安靜下來,鳳翼身上還帶着幾分風塵僕僕,禮畢回道:“微臣奉旨南下月餘,已經將馬匹糧草之事辦妥,各地押運使很快就會護送進京。如今就等着二十萬新制弓箭,這些東西都是青州急需所缺之物,此次回去必定大大緩解狀況。”
“嗯,鳳卿辦事很利落。”此次藉着徵糧征馬之名,實際上卻是與各地暗線交接佈置,明帝揚着手中的摺子朝下問道:“每次一遇到苦差事,你們總有千百個理由,怎麼別人就能弄得妥妥帖帖?”
徵糧馬最容易兩頭不討好,地方上太過拖延難免會讓皇帝不悅,逼得太緊又容易招到地方官的爲難,歷來都是件頭疼的差事。既然有人出頭捧着燙手山芋,皇帝又開口要表彰,羣臣都不遺餘力的奉承道:“皇上慧眼識人才,鳳將軍更是不負聖望,實在是可喜可賀,國家之大幸吶。”
明帝在羣臣的恭維聲中冷笑,別開目光朝鳳翼笑道:“看鳳卿的年紀與朕相仿,年紀也算不小,不知道可否成婚?”
羣臣都詫異的安靜下來,鳳翼心中大爲吃驚,腦子中瞬間閃過千百種念頭,卻沒時間細細思量其他,“微臣謝皇上關心,只因常年漂泊在外、浪跡江湖,後來又一直在軍營中廝混,所以還沒來得及考慮兒女私事。”
“那怎麼行?”明帝的語氣似乎大爲可惜,指着下面的羣臣道:“他們這些文官中間,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偏生苦了你們在外的武將,家和國乃密不可分,爲國拼命效力自然應該表彰,卻也不能耽誤婚姻大事。”
鳳翼彷彿預感到什麼,躬身微笑道:“是,微臣聆聽皇上教誨。”
“這算得上什麼教誨,朕不過是想替你做個大媒而已。”羣臣都漸漸有些醒悟,卻猜不透皇帝爲何突然有此雅興,明帝側朝傅廣楨笑道:“正好傅家小姐雲英未嫁,郎才女貌、堪爲良配,不知兩位卿家覺得可好?”
傅廣楨先是閃過一絲失望,細想反倒慶幸起來,如今皇帝身邊不僅有寵冠後宮的宸妃,還有先皇后之妹純嬪、漢安王之妹齡嬪,更有六宮才藝各驕的諸色女子,自己那女兒才貌平常,即便進宮也未必能爭得一席之地。而眼前的鳳翼生得清逸灑脫,又是駐守青州的大將,今後自然不愁聲名顯赫的時候,這樣的女婿還能有什麼不滿意?況且皇帝賜婚乃是臣子家莫大的榮耀,因此忙道:“老臣謝皇上恩典。必定將婚事籌辦的風風光光,到時候皇上若肯賞臉一去,那就更是傅家上下之幸,合族皆慶吶。”
明帝滿意的點點頭,笑道:“朕做的大媒,自然是要去的。”
君臣二人一唱一合,底下羣臣更是會見機奉承,齊聲道:“臣等給皇上道喜,給傅大人和鳳將軍道喜,天賜良緣、上上之喜。”
明帝這纔想起鳳翼似的,朝他問道:“鳳卿,對這門婚事可還滿意?”
除非想將皇帝和羣臣統統得罪,否則又豈敢出言反駁?即便是回答稍有閃爍,也會給她帶來無窮的麻煩,而自己亦不能在朝堂上安生立命。鳳翼此刻才真正明白什麼叫身不由己,一顆心緩緩的往深淵中下沉,極力保持平靜的語速回道:“恐怕微臣高攀了傅家小姐,只有今後克盡職責、爲國效力,以不負皇上恩典,傅大人的賞識。”
傅廣楨正滿面春風的接受同僚賀喜,聽得鳳翼自謙,趕忙轉身回笑道:“鳳將軍客氣,是小女高攀了將軍,老夫也跟着風光了。”
“你們都是一家人,還這麼客氣?”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羣臣趕忙附和着說笑起來,好似那大喜事是自家事一般,明帝在上笑道:“鳳翼雖然職責在邊關,也不可太冷落新娘子,朕準你一個月的假期,等到年後再回青州罷。”
鳳翼的神色靜無波瀾,微笑道:“是,微臣謝皇上恩典。”
前面的喜訊傳回來時,慕毓芫正在親手給小皇子縫製小襪,猛地被嚇了一跳,竟然失手扎破手指,潔白的雪緞上頓時綻放出一朵豔麗的小花。“娘娘----”吳連貴不敢高聲言語驚動外人,趕忙找了絹子替慕毓芫裹住手指,又將一對將成的小襪丟在火盆裡,遲疑道:“皇上一會便過來,大喜的事,娘娘可千萬別不高興。”
有種無形的巨大漩渦掩藏在深宮內,與之沾上便無可抗拒,一輪輪的旋轉下去,究竟有多少人淹沒在裡面?想到那些不該摻雜進來的人,想到那些至深至重的情意,慕毓芫的心中便有種掏空般的難受,卻不知說什麼是好。
“娘娘,七皇子醒了。”雙痕打起簾子進來,笑吟吟道:“現在正玩得高興,特別喜歡抓週那天得的小筆筒,將來必定寫得一手好字……”說話間忽然看到慕毓芫手上的絲絹,疑惑道:“娘娘,你的手----”
“沒什麼,別大驚小怪的。”大約是繡針扎的傷口甚小,手指上只有不顯眼的一處小紅點,慕毓芫順手將絲絹扔到火盆裡,起身道:“吩咐底下預備些清爽的小菜,再燙上一壺好酒,今兒皇上高興,咱們----”原本順暢的聲音頓了頓,柔和的微笑裡帶着一絲無奈,“呵,也得陪着皇上高興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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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冬的雪下得特別厲害,似乎永無止境的飄落着,如此嚴寒的天氣一直延續到鳳翼成婚的日子,熱鬧的喜事更添上一種厚厚的沉重感。原本卑微到被家人輕視的女子,忽然變成京城最爲風光的新娘。面對這毫無預兆的莫大恩典,傅素心有些啼笑皆非,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去接受。
“小姐,真真了不得。”說話的是陪嫁丫頭小珍,今天也算得上她在傅家最揚眉吐氣的一天,喜孜孜道:“今兒可是皇上親自主婚,外面的公侯大臣、王妃夫人暫且不用說,連後宮裡最受寵的宸妃娘娘也來了。”說着忍不住低頭偷笑,掩嘴道:“小姐你在裡面還沒看到,那些個回來參加婚事的姑奶奶們,都恨不得自己晚生幾年,等到今天才嫁人呢。”
看着鏡子裡鳳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自己,簡直陌生的有些不認識,完全可以想象出幾個姐姐們眼紅嫉妒的模樣,傅素心淡淡笑道:“嗯,隨她們去罷。”
小珍卻不以爲然,撇嘴道:“哼,活該氣死她們!”
“好了,大喜的日子。”傅素心不願在舊事上多加糾纏,止住小珍的牢騷,“傅家的人雖然待我情薄,好歹也是養育一場,況且以後也再不用回去,還說那些陳年往事做什麼?將來好好的過日子,也算是守的雲開見月明瞭。”
說到將來,小珍又興奮起來,“嘖嘖,方纔我偷偷出去瞧過,咱們的新郎官長得真是----”似乎爲想不出合適的詞而皺眉,最後拍手道:“反正就是好看的不行,跟那個什麼安一樣……”
“呵,那是潘安。”傅素心也不禁被逗笑,然而笑完卻忍不住有些落寞,那個陌生的男子長得如何都不要緊,自己何嘗會在意這個?只是命薄如自己,真的可以遇到託付終身的良人麼?或許近二十年的委屈,終於讓上天在閒暇時生出憐憫,於是才賜予自己這份難遇的良緣,只求但願如此罷。
盛大的婚事喧譁着大半個京城,鳳翼一直周旋到近半夜才得離席,雖然被同僚們灌下不少酒,心中還是依然很清楚,以至於行到新房門口不由自主地遲疑,舉在半空中的手象定格般的僵硬住。原不曾期望今生能夠娶到心中的人,然而也沒想到會是如此不得已的婚姻。走到今天,固然是自己的不幸,可是裡面的女子又何其無辜?
寒冷夜風裹着霧騰騰的白絮飄飛着,有冰涼的東西落在領口裡化開,鳳翼猛然間清醒許多,新婚之夜獨自站在新房外頭算什麼?終於還是推開門,燈火輝煌的新房洋溢着濃濃的喜氣,錦繡紅的牀帳上灑着蓮子、花生、紅棗等物,那素未謀面的新娘正雙手合攏坐在牀側,或許正在從蓋頭下觀看自己的腳步,以此揣測未來的夫君是何等模樣?
輕輕掀開那方金線紋繡的紅緞,那女子的睫毛有些輕微的顫抖,原本安靜的雙手也有些不知所措,鳳翼想緩解一下她緊張的情緒,溫聲笑道:“你叫素心,聽說還有個小名叫素素,對嗎?”
“你怎麼知道?”傅素心帶着些許驚喜擡起頭,目光卻頓在鳳翼的臉上,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站在面前的男子就是自己此生的夫君,緩緩低下頭道:“這個名字只有孃親喚過,已經很多年都沒有聽到了。”
有關於傅素心的一切,皆是宮中吳連貴傳給自己的消息,只是能想到這樣細碎如發之事的人,除卻她還能有誰?鳳翼在心裡輕輕嘆息,目光卻落在傅素心手腕上的一對綠玉髓鐲子上,玉絲清澈瑩透、琢工細密工謹,綠潤潤的好似要沁到人的心裡去,忍不住讚道:“上好的綠玉髓越簡單越顯玉質,很襯你乾淨的氣質。”
傅素心臉上一紅,輕聲道:“是宸妃娘娘的賞賜,想來是極名貴的。”
“原來----”原本靜好安然存於心底的往事,像碎裂的綠玉髓一般迅速散開,鳳翼忍住心中銳利的疼痛,勉力微笑道:“原來是大有來歷,果然很名貴。”
傅素心聽不懂他的言語,也不曾留意,只是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溫暖裡,即便是窗外白雪紛飛,也因面前的男子而不覺得寒冷,柔聲道:“你若是喜歡,我便天天都戴在手上。”
“不用了。”三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看着傅素心泛出幸福的模樣,鳳翼實在有些不忍心,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聲音說道:“嗯,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