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夏天是乾燥酷熱的,縱使身邊有數人不停的打着扇,樂楹公主仍舊熱得連發絲都要炸起來,不過卻不敢有半點抱怨,生怕說錯一句就惹惱雲琅送她回去。只是看着對面悠閒自在的鳳翼,實在不明白怎麼差異如此的大,好奇地問道:“師兄,你難道不怕熱麼?難道你額頭上流下的不是汗水?”
鳳翼終年都是一身玄色裝束,此刻在案前翻閱着線探送來的諜報,有幾滴晶瑩汗水流下來,反手擦拭笑道:“公主還是回去,這裡還沒有你住的地方涼快,等到晚間雲琅回來,我讓他去城裡找你。”
“哼,你少哄我了。”樂楹公主在青州呆了兩個月,跟鳳翼混得稔熟,因喜他穩重溫和便十分親近,嘟着嘴道:“不知道是你沒跟雲琅說,還是他不想來看我,反正你每次讓我回去後,雲琅都沒來過。”
鳳翼秀長眉眼隱着淺淡笑意,讓人無法捉摸真是情緒,合上諜報微笑道:“眼下前線已經殺成一片,行營也是三天兩頭的換地方,沒有半分穩定。你不好好的呆在青州城裡倒讓人擔心,等安靜些再過來。”
樂楹公主抿着嘴不答,見鳳翼笑着搖頭,不服氣的站起來說道:“哼,知道你在笑話我不懂事,可是,我已經半個月沒見到雲琅了。現在天氣這麼熱,縱使他是將軍必須出去巡防,也該讓我知道他好不好,有沒有受傷吧?”
“多謝公主擔心,還是趕緊回城裡的好。”
樂楹公主聞聲大喜,回頭卻被雲琅滿身的血污嚇了一跳,急道:“怎麼會有這麼多血在你身上,快快,快傳太醫!!”旁邊的隨行宮人小聲說道:“公主,咱們現在是在青州,軍營裡是沒有太醫的。”
“怎麼辦,那怎麼辦??”樂楹公主急得四處找人,卻被雲琅一把抓回來,十分無奈道:“我身上是別人的血,沒什麼大礙。”
樂楹公主還是不放心,又道:“可是,你真的沒有受傷?”
雲琅劍眉微蹙,連聲道:“嗯嗯,沒有。”
“人家也是關心你,幹嘛這麼不耐煩?”樂楹公主咬了咬脣,賭氣問道:“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連午飯也都是在帳篷裡吃的,你卻……”
雲琅不願再跟她糾纏下去,轉身去拿書案上的諜報,鳳翼瞧樂楹公主下不來臺,走過去解圍道:“雲琅,你先去換身衣服,還有要緊的事商量呢。”雲琅撂下諜報,頭也不回地走出帳篷。
“我到底有什麼不好?”
“什麼?”鳳翼看了樂楹公主一眼,笑道:“傻丫頭,軍營不是你呆的地方,正好晚點我要回城辦事,一道送你回去吧。”
“我……我到底有什麼不好?”委屈的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浸在已經半舊的楊桃色宮裝上,樂楹公主捂住臉哭道:“爲什麼,他從來都不肯對我好好說話,就算是我關心他,他也一點都不在意,爲什麼……”
帳篷外綻放着淺粉色、嬌紫色的無名小花,在藍天白雲之下隨風擺動着,好似少女們天真無邪的笑容那般純淨。遠處林間的鳥兒穿梭着,嘰嘰喳喳歡快一如往常,縱使前線戰火紛飛、百姓疾苦,也不能夠給它們帶來一星半點煩惱。
鳳翼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心底明白無法回答那些問題,那麼如今的自己爲什麼還是放不下?難道是還在守望着什麼?想到此處不由失笑,提筆在信箋上寫道:霍連軍上戰僥倖,如今青州戒備嚴密,雙方勢均力敵故而對峙。然近日邊境可疑活動頻繁,唯恐霍連人潛入中原,以叵測之心圖對宮中不利,望謹慎戒之!
普通的素紙上字跡淡定如常,好似在描述邊塞迷離的風光,慕毓芫蹙眉將信箋遞給吳連貴道:“宮中將有大事發生,你出宮一趟,把密信送給二哥探查。”
吳連貴似乎有些遲疑,問道:“娘娘,此人信得過麼?”
時光飛速顛倒逆轉,八年前的玄衣男子還帶着少年的自負,展望着峭壁上的那簇無名小紅果,回頭笑道:“你和雲琅下馬退後幾步,等我踏馬躍上去試一試,若是能夠摘下來,就給你帶回去。不能夠也別泄氣,咱們再到別的地方去玩。”
剛剛及笄的年少女子,心境如水般澄澈無塵,正因偷偷出府帶來的新奇而欣喜,望着幾人高的陡峭石壁,不禁蹙眉,“罷了,遠遠的看着也很好。”
雲琅不以爲然一笑,大聲說道:“姐姐,你還沒見識過我師兄的輕功,這點高度算得上什麼,等會一定能幫你摘下來。”
玄衣男子淡然一笑,面上不見絲毫驕矜或擔憂,人卻已藉着踏馬的衝擊力度飛身上去,峭壁腰上有塊突出的巨石,只要能站上去就已距離小紅果不遠。不過饒是他輕功精妙絕倫,究竟還是太高太險,堪堪以半分懸殊的距離落在邊緣,若是失足掉下來必定少不了摔成重傷。只聞“嗖”的一聲,薄劍帶着冰冷的寒光急速出鞘,緊貼着岩石壁將小紅果自根部切落,精準無誤的落入手中。玄衣男子輕鬆笑着,將小紅果送到巖下少女面前,彷彿剛纔驚險不過是一幕錯覺。
“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太冒險了。”
“你還小,不會懂得……”
夕陽下是三個年輕人歡快的笑聲,那日黃昏景色絢麗如畫,天空中彩霞好似仙女染的瑰麗彩布,一簇簇鳥兒唧唧喳喳飛過,彷彿在熱情洋溢的述說着什麼,歡快純淨的沒有半點雜質。
原來已經過去那麼多年,等到如今長大明白過來,才知道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之輪。或許雲淡風輕、兩不相欠,才正是人與人之間最好的距離。沒有愛恨與情仇,沒有不可解脫的束縛,縱使只留淡薄的回憶,亦會覺得恬靜美好。
“哇……”側殿內傳來嬰孩啼哭聲,慕毓芫從過往中回到現實,凝了凝心緒對吳連貴說道:“當年爹爹和空谷大師交情甚厚,他既然是大師最鍾愛的弟子,那麼就不用擔心他的爲人品行。況且,上次還多虧他救了雲琅性命,消息應該不會有錯的,你趕緊下去辦罷。”
“是,奴才明白。”
雙痕扶着慕毓芫走到側殿,七皇子因尿溼醒來而不停啼哭,奶孃一面麻利的換着尿布,一面陪笑道:“娘娘,明天就是五月五端午節,小皇子方纔那麼一尿,沒準是在學海底的龍王發水呢。”
雙痕在旁邊一笑,“呸,也太能說了。”
慕毓芫也不禁笑出聲,伸手抱過七皇子哄道:“乖,祉兒不哭,等明天母妃帶你這個小龍王去看龍舟賽,讓你見見湖上的大龍王。”底下宮人們見她興致好,也忙不迭得跟着湊趣,椒香殿內歡聲笑語鬧成一團。
夏日晚間依然燥熱,好在椒香殿後兩棵雙人抱的古樹長繁盛濃郁,綠得發亮的樹葉幾乎掩蓋住半個大殿,夜風掠過時更是格外涼爽。宮人們在古樹下鋪設好花榻,小几上茶點水果一應俱全,慕毓芫手中六菱薄絹團扇輕搖,七皇子正在搖籃裡睡得香甜,眉目間顯出幾分肖似母親的痕跡。
明帝悠然躺在旁邊的長椅上,撥弄着新茶笑道:“可惜祉兒是個皇子,等你將來替朕生下公主,必定是和你一般奪目的美人。”
慕毓芫柔和的替七皇子扇着風,聞言擡起頭來,盈盈笑道:“祉兒是皇子不也是很好?等他將來長大,必定會象你一樣。”
“嗯,朕是什麼樣的?”明帝吩咐宮人將七皇子抱走,自己坐上美人榻摟住慕毓芫的腰身,在背後輕聲笑道:“你慢慢地說,朕一直都想知道,在你心裡面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難道,皇上在朝堂上還沒聽夠?”慕毓芫放下手中絹扇,扶了扶鬆動的金羽翅攢心翡翠珠花,回首嫣然笑道:“咱們大燕朝的皇上麼,必定是氣魄蓋世、英明神武,還有……”
“朕不要聽這些,阿諛奉承的話早已聽膩。”明帝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握緊懷中女子柔荑,貼在耳畔輕聲說道:“宓兒,朕只想聽你的真心話,哪怕只有一句也好。”
遠處夜空中的繁星璀璨如珠,一輪單薄新月清晰掛在正中,清涼如水的月華潑天灑下,沾染在樹影搖曳下的兩個人身上。慕毓芫身上一襲煙青色雙層繁繡宮紗,上面九連蔓枝藤紋乃銀線蹙花而織,迎着月光襯出一圈淺瑩瑩的光暈,將她那烏黑的及腰長髮氤氳籠罩其中,好似不可捕捉的雲霧般迷離。
“皇上這麼問,臣妾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慕毓芫緩緩轉過頭來,正對着明帝那深邃猶如一潭池水的眼睛,“只是盼望國內富足,邊境安定,皇上就不用每天操那麼多的心,也能多陪陪臣妾跟祉兒。”
“宓兒,你果真如此想?”
“嗯,難道有假?”慕毓芫微闔眼簾,仰身倚在明帝的懷裡,輕聲道:“不是說過麼,不離不棄……”
“宓兒……”明帝俯身輕輕的吻下去,無限貪戀那一絲絲微澀的鹹味,不願意浪費一點一滴,彷彿要把所有珍貴都收藏心底。懷中女子的身體輕軟如羽,稍微用力就將她橫抱起來,數十盞長明宮燈映照,內殿恍若白晝,宮人們皆無聲退出殿去。
窗外月光依然清涼如水,檀木椒泥在夜風中散發出清幽香味,紗帳上鏤空刺繡銀線花紋瑩光閃爍,牀頭的赤金帳鉤在晃動中輕微作響。慕毓芫在朦朧中醒來,因喉間乾渴便欲起身喚人,卻被驚醒的明帝一把拉住,低聲問道:“是不是想喝茶?躺着別動,朕下去給你沏一盅,省得讓人進來不得清靜。”
“皇上,不用……”
明帝卻已經翻身下牀,因暑天炎熱連鞋子也懶得穿,赤腳走到高几上的海口盆內取出茶壺,往金腰線青花茶盞倒上溫茶,轉身朝慕毓芫笑道:“你千萬別下來,不然朕就白忙活這一趟了。”慕毓芫笑着接過茶飲了,明帝又倒了半盞給自己喝,方纔回到牀上躺下。
此時已經是半夜,守在門口的宮人們悄無聲息。空氣裡靜得無聲,彷彿能聽到二人的呼吸聲,慕毓芫拉起明紫綃紗被搭住身上,“咱們都小聲些說話,若是喧譁的讓外面的人知道,又該規勸皇上了。”
明帝將頭枕在她的長髮裡,翻身尋找一個舒適的姿勢,“朕是懶得跟他們囉嗦,難道還怕了不成?明天就是端午節,朕已經吩咐底下辦得熱鬧些,不許總是年年都一個老花樣,你也跟着去樂一天。”
“不光臣妾要去,還要帶着祉兒一起去呢。”慕毓芫將白天裡的笑話說了一遍,明帝聽了笑道:“他們說得沒錯,朕既然是真龍天子,那祉兒當然就是小龍王了。”
慕毓芫握着嘴一笑,“不對,皇上應該是老龍王。”
“什麼?”明帝先時沒有反應過來,等到明白過來便伸手去拂她,故意板着臉恐嚇道:“看你還敢不敢取笑朕?今天非要你認個錯才行。”
二人玩鬧笑語聲稍大,殿外值夜的太監不清楚裡面狀況,只道是皇帝龍興大作不肯愛惜身體,不敢怠慢自己的職責,趕忙貼着門請道:“皇上、宸妃娘娘,現在還不到寅時,還是多歇息一會再說話罷。”
“知道了!”殿內傳來皇帝不悅的聲音,原本嘈雜的椒香殿頓時寂靜下來,四周又只剩蛐蛐碎鳴聲和水草間的蛙聲,夏日濃烈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