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漸漸西墜,明帝等人在官道連續奔襲近三天,終於趕至慶都附近玉梓縣。眼見已經來不及進城,正好慶都有名的棲霞寺就在此處,況且寺廟也清靜,因此便打算上山借宿一夜。棲霞寺乃風景觀賞名寺,山腳下早有知客僧迎上來,前面已是九曲長階不能行車,遂將車馬等物留于山下。
因湖州遇險一事,明帝執意要慕毓芫同乘一輛,此時正伸手攜她下車,“山上寺廟不比客棧講究,你暫且忍耐一日,到慶都自有合適住處。”
“呵,哪能如此嬌貴?”慕毓芫一襲雨後天晴色藻紋繁繡衣,襯得她膚光勝雪、眸色晶瑩,更有束腰上幾縷淺色流蘇翩飛,恍有幾分神仙般飄逸氣韻。
明帝凝目看了看,笑道:“你的膚色十分相襯,很是脫俗。”
慕毓芫淡淡一笑,下得車來。
“快點走吧。”樂楹公主着一身茜色箭袖裙裝,她素來甚少穿長袖,用力揮着胳膊喊道:“走吧,走吧,我都餓了!我----”回頭看到雲琅,“哼”了一聲,底下的話也不再說了。
雲琅並不理會樂楹公主,大跨兩步繞開路,上前說道:“姐姐,外省不比京城,街上多是村野鄉民,沒見過什麼世面。姐姐衣着華貴少見,爲免太引人矚目,倒不如先換作男子裝束,一路上也方便些。”
樂楹公主一臉新鮮,嚷嚷道:“好啊,我也去!”
“也好,到王府再換回來。”慕毓芫伸手攜了樂楹公主,二人領着雙痕等人,問知客僧尋了間僻靜客房,自假山後小門而去。
明帝等人進到內堂,閒坐飲茶歇息。小沙彌捧上新茶來,乃是山上廟中自制,雖不見得名貴,倒也是頗有一股子清香氣。明帝飲了兩口茶,笑道:“聽你姐姐說,你自幼就在外間習武,去年纔剛回來。”
“正是。”雖是跟皇帝說話,雲琅也不見得有多侷促,“習武那麼些年,只盼將來上沙場殺敵一搏,纔算是不枉費多年辛苦。”
海陵王笑道:“你師傅是看你大了,不想再讓你吃閒飯。”
雲琅一笑,“呵,可能是吧。”
“說得不錯。”明帝聞言很是高興,頷首笑道:“若是舉國男兒都如你這般,一心爲着朝廷國家,那些區區霍連蠻子,又算得上什麼呢!”
郭宇亮正在擦着長劍,原是一直笑眯眯聽衆人說話,聽到此處插嘴道:“只要有皇上一句話,將來自有上戰場的時候,咱們也不用擔心啦。”
海陵王衝二人一笑,道:“到時候,咱們一起去!”
少年們正說得熱鬧,卻見遠遠的,又有兩位少年往這邊走來,原來是慕毓芫和樂楹公主,二人已經換好男子裝束。樂楹公主原生得嬌小可愛,雖然穿着一身寶藍色男子長袍,卻顯得有些嬌弱,仍舊一派天真女兒習氣。反倒是慕毓芫素顏示人,少卻女兒脂粉味道,眉目間透出英氣來,頗似一位溫雅靈秀的翩翩公子。
明帝細細瞧着她,又回頭看了看雲琅,朝衆人笑道:“你們看他倆,象不象孿生兄弟兩個?倒是很有意思。”衆人都笑起來,連聲稱是。
慕毓芫嫣然一笑,“走罷,再耽誤都天黑了。”
棲霞寺建在半山腰,約摸幾炷香的功夫,大隊人馬就已經行至門口。早在山下歇息時,早有知客僧上來知會過,因此小沙彌並不多言,問清楚便將衆人領至客房。那客房是專門供遊人休息之所,雖然素淨簡潔,倒也不似禪房那般空白,裡面桌椅牀幔皆是一應俱全。
慕毓芫推開臥房小窗,院子裡種着兩顆老樹,滿樹繁盛葉子,幾乎將院子掩蓋去一大半,甚是悅目。青色長瓦屋楞上,停着幾隻灰點似的小麻雀,也不吵鬧,微風捲來遠處清涼的山野氣息,一切都是寧靜幽遠。
“小姐,奴婢下去給你打點水,好預備着……”雙痕的話還沒說完,香陶就在旁邊嚷道:“錯了,錯了!是公子!”
慕毓芫回頭看向香陶,也是剛換上的小子裝束,“呵,還是書童機靈。難得有你做書童的機會,跟着公子四處走走罷。”
香陶笑着跟上去,脆聲聲應道:“遵命!”
雙痕手裡端着水盆,搖頭直笑,“香陶,你好好跟着公子。我出去一趟,打點誰回來預備梳洗,可別走遠了。”
“知道啦!”香陶回頭做了個鬼臉,又趕忙追上去。
深山新雨後,山間到處瀰漫着溼溼的水氣。林中鳥兒叫聲清脆婉轉,一層層朦朧薄霧籠罩樹枝,樹葉青翠欲滴。“啪嗒!啪嗒!”樹葉尖上水滴跌在青石路上,原本灰灰的石板路被潤得發綠,四處皆是生機勃勃。棲霞寺並不算太大,慕毓芫原本只是閒走,不知不覺中竟走出後門。正想折身回去,卻見不遠處樹林裡坐着兩個人,彷彿正在石桌上下棋,一時好奇遂走過去。
走近些一看,原來是一名黃衫老僧和一名素衣少女。二人靜默不語,似乎已經下了不少時間,棋盤上已是密密麻麻。那素衣少女眉目淡雅、秀色纖致,容貌並不如何驚豔出衆,卻有幾分清淡出水的氣韻。此刻右手正挾着一枚白子,遲遲不肯落下,彷彿棋勢上已有些吃力,很是猶豫不決。
慕毓芫輕聲踱步過去,果然黑子已明顯處於劣勢,正在琢磨棋路,只聽素衣少女嘆了口氣,“師傅,今天先下到這裡罷。”
“且慢!再等一等。”見她要收回棋子,慕毓芫不禁脫口而出。
素衣少女嚇了一跳,不慎將滿盤棋子拂亂一角,回頭微笑道:“這位公子,可是有什麼妙招?”
慕毓芫有些歉意,欠身道:“抱歉,在下唐突了。”
“公子何必自謙?”黃衫老僧聲音充沛,拈鬚笑道:“山野之中,難得尋到好棋之人,公子既然有妙招,不妨賜教一二。”
素衣少女也道:“不過是閒暇打發時間,公子不必拘束。”
慕毓芫看了看紛亂的棋盤,不由笑道:“如今這般亂,先頭又只是匆匆一瞥,已然不記得,又如何下呢?”
黃衫老僧卻不以爲意,朝素衣少女道:“宜華,你把先頭棋子再放回去,讓公子坐下來,我們對弈二三。”
素衣少女依言布棋,完畢相讓道:“公子,請坐。”
慕毓芫認真看了看棋,以棋盤上落子來看,黃衫老僧棋力明顯高出許多,不過卻象是一盤指導棋,並沒有盡全力。雖然如此,黑子卻也是困象環生,大勢已敗,只餘小角可以勉強掙扎一番。
黃衫老僧見她思索良久,有些不忍,“我這徒兒學弈時間不長,此局已殘,不如重新來下一局?公子遠來是客,不用太勉強。”
“輸贏無妨,盡力而已。”慕毓芫拈起一枚黑子,微笑搖頭,“啪!”一聲脆響,棋子脆聲落下。
“師傅,這步棋----”素衣少女驚了一句,指着棋子。
黃衫老僧低頭看向棋子,神色訝然,那枚棋子雖然犧牲不小一片,然而也騰挪出後續空路來,乃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此時棋局玄之又玄,黃衫老僧神色凝重,每落一步棋子都很慎重,甚至還要思量片刻。二人一枚一枚對下去,慕毓芫根本不計小處得失,那一線生機漸漸擴大,竟在她的佈局下開始轉勢。
半個時辰過去,慕毓芫將棋局扭轉良多,最後僅輸給黃衫老僧兩子,起身笑道:“只能下到如此,讓大師見笑了。”
黃衫老僧正色道:“公子棋力深厚,得空再下兩局。”
慕毓芫剛要答應,卻見雙痕尋過來,朝香陶抱怨道:“說好不要走遠,你們躲在樹林裡讓我好找,這會水都涼了。”
香陶嘟噥道:“你沒見,公子在下棋麼。”
“不怨她,是我下棋耽誤。”慕毓芫朝雙痕一笑,又對黃衫老僧笑道:“方纔打擾大師清靜,晚輩先告辭了。”
“公子慢走。”素衣少女欠身相送,復又蹲下去收拾棋子。
慕毓芫回到房中,沐浴完畢。出來時見雙痕昏昏欲睡,不由一笑,“傻丫頭,困了就先睡罷。”走到妝臺面前坐下,雙痕趕忙上來幫着收拾,在身後笑道:“我可沒有紫汀手巧,梳的不當,小姐還請將就些。”
慕毓芫對着銅鏡一笑,“原先我在家的時候,難道不是你梳頭?後來底下小跟班多了,你就偷懶起來,如今還好意思說。”微微泛黃的銅鏡內,如雲長髮黑緞似的垂至腰際,襯出宛若清涼月華般的姣好容顏。
“小姐,真是生得好顏色。”雙痕手握鏤雕象牙梳,含笑讚道。
好顏色?慕毓芫淡淡一笑,只將長髮一攏,復又散在淺藕色海棠紋繡衣上,卻從鏡中看到明帝走進來。因此轉身回頭,起身問道:“皇上可過晚飯?只因沒什麼胃口,所以讓香陶去交待廚房,只要一點素粥就好。”
明帝點點頭,道:“嗯,朕來看看你。”
只因近幾日皇帝關切甚濃,每每衣食起居,幾乎都是親自動手調停,故而慕毓芫才藉口不適,稍微避一避。然而皇帝既已來,也只好起身去沏了一盞茶,“既然是剛剛用飯,那就稍坐會,飲一會茶消消食罷。”
明帝朝雙痕揮了揮手,端茶卻不飲,“聽說方纔你到後山,與寺中的玄真方丈對弈了一局,小沙彌都在傳呢。”
“嗯,不過是一局殘局。”
“朕也睡不着,我們也下一局如何?”
慕毓芫猜不出皇帝心思,便想早早收局了事,因此手下布棋便很是留意,也不好輸的太多,最後竟然是和局。明帝看着棋盤搖頭,微笑道:“朕雖然不擅長這個,卻也看得出來,你是在故意和棋。怎麼,莫非想攆朕早些走麼?”
“哪有。”慕毓芫給他道破心事,不免微微垂頭。
“那好,先不下了。”
慕毓芫放鬆一些,伸手將棋子一枚一枚揀回,卻突然被明帝握住手,掙了兩下,反而束得更緊了。明帝手上力道沉穩如山,聲音卻靜如湖水,“朕有時候在想,如此任由你的意思,到底好不好?但凡是你想要的,不論多難得、多不易,只要朕能做到的,都盡力去做好。可是有些事情,朕卻做不到……”
慕毓芫不由擡起頭,正迎上明帝深邃複雜的目光,裡面含着執著和堅定,也有惱恨和無奈,像是一個看不到底的巨大黑洞。
“比如----”明帝將頭別轉,看向窗外朗朗皎月,“比如他給你的回憶,朕就不能夠抹去!所以,你就處處迴避着朕。”
或許,不是對方不夠好,只是自己不願意再接受而已。如果沒有過往的糾結,沒有那些難以釋懷,會不會好受一些?可是那些少年情愛,是人生白紙上第一筆字跡,早已如烙印斬刻在心上,永不能遺忘。
慕毓芫輕輕啓脣,“皇上,夜深了。”
“好!”明帝拂然站起來,竟是在冷笑,素日溫存柔和之色皆無,徑直走到門口簾子處,回頭撂下一句,“朕不信,你會是鐵石心腸做的!”
----若自己真是鐵石心腸,便不會再爲舊日傷懷,亦不會今時爲難,人生落得逍遙自在豈不很好?慕毓芫看着已經泛紅的手,上面指痕似帶着皇帝的惱恨,每一道都很是清晰,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