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明帝感到意外的是----泛秀宮雖然停用了以前的香料,慕毓芫也沒那麼嗜睡,但是精神恍惚的症狀絲毫不減,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些愈演愈烈的趨勢。宮中人多嘴雜,流言最是傳的快,不消幾日,上上下下都知道皇貴妃有些異常。開始之時,還只是皇貴妃唸叨見到七皇子,誰知道後來,竟然漸漸發展成宮中鬧鬼之說。
明帝對此甚是惱火,偏生總有人疑神疑鬼的,這種事情,越是壓制反倒越加顯得真有其事。----然而令明帝更爲不悅的,卻是另外一起流言。多祿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因而言語愈發謹慎,賠笑請道:“皇上,淳寧宮已經到了。”
按照先前吩咐,多祿已經傳命不得通報。因此當明帝大步流星跨進內殿,正好聽到內間的陣陣笑聲,朱貴妃嬌軟慵懶笑道:“沒事,沒事……,反正本宮心情好的很,你們倆隨便說話,反正也沒有外人。”
“那林婕妤算個什麼?”江才人似有不屑,鼻子裡冷哼了一聲,“難道因爲她長得有幾分像,就也能做皇貴妃娘娘麼?只是沒想到,膽子倒是不小呢。”
朱貴妃輕屑笑道:“憑她?還能怎樣呢?”
“娘娘,嬪妾覺得也不盡然。”說話的女子聲音透着冷靜,甚是年輕清脆,想來應該是杜玫若無疑,“因着她長得像皇貴妃娘娘,兼之更年輕一些,皇上待她自然比別人要好,將來的事還說不準呢。”
“皇貴妃娘娘----”朱貴妃拖長了聲調,帶着幾分不屑笑意,不以爲然道:“眼下都病成那樣兒了,還能有什麼將來?你們也不想想……”內殿門口的宮人抖如篩糠,又不敢出半句聲兒,眼見的明帝臉色越來越壞,“啪嗒”一聲脆響,梅花高腳架上的花盆粉身碎骨,終於止住裡面的人說話。
“誰在外面放肆?!!”
大約是不聞外面動靜,江才人搶先掀簾出門察看,卻嚇得“撲嗵”跪在地上,語不成聲請安道:“臣妾……,見、見過皇上……”
“皇上?!”朱貴妃聞聲出來,趕緊低頭抿緊了嘴。
“其餘的人,都滾!”明帝低聲含怒,殿內瞬時退得乾乾淨淨,往前走近一步,直看得朱貴妃花容失色,“朕聽了那些流言,還只是不信。要不是今兒親耳聽見,還當是別人造謠生事,沒想到你-----”稍稍停頓了片刻,感慨道:“你姐姐又去的早,皇貴妃也時常勸着朕,說是你年紀還小,所以但凡不是太離譜的事情,多半兒也就算了。”
“皇上……”
“閉嘴!”明帝一聲斷喝,擡手扶起那皓白的下頜,看着面前熟稔的容顏,不盡痛心道:“當初是誰捨命救你?後來又是誰多年照拂於你?如今皇貴妃病重,你不僅沒有半分擔心,還那麼高興!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她死了纔好?!”
“臣妾沒有……”朱貴妃一臉驚慌失措,不知如何辯解。
“沒有?”明帝在隔窗上重重一拍,“那你告訴朕,爲什麼要送那些香料?!宮中豈有此物,到底是誰交給你的?”
朱貴妃臉色慘白,有點分不清楚狀況,“那香是安神……,安神用的,臣妾也不大清楚,是二叔讓人捎進來,說是……”
“你說什麼?!”
“咳、咳……”朱貴妃拼命扯着皇帝的手,眼淚都快要嗆出來,“皇上……,你快鬆開……”皇帝從未如此震怒,死死揪緊了朱貴妃胸前衣衫,片刻氣短,已經弄得一張粉臉漲紅如血,幾乎就要窒息過去。
“皇上,掖庭令有要事稟告。”
明帝喘了一口氣,鬆手將朱貴妃扔在地上,平緩了下情緒,走到門口問道:“大老遠追到這裡來,什麼火燒眉毛的事?”
“啓稟皇上,因前幾日宮中屢有流言,奴才等人今晨於各處嚴查,順便分送辟邪香露等物。剛纔在玉粹宮內搜檢時,結果……”掖庭令掌事斂正神色,像是生怕不小心說錯一個字,“沒想到竟然搜出布偶來,上刺巫針、背繡人名,另外還有一些符文,想來應該是偶人厭勝等物。奴才不管擅專,特來請皇上聖裁!”
燕朝律法明令禁止巫蠱之術,莫說以其害人,即使只是查出飼養作祟,不論貴賤一律處以極刑,滿族老小亦要牽連流放。彷彿是血雨腥風的前夕,儘管時值初夏,正是人間四月芳菲天的季節,空氣裡卻瀰漫着讓人生寒的氣味。皇帝領着人趕往玉粹宮,已經大半個時辰,宮中上下都隱約知道消息,人人皆是忐忑不安。
杜玫若情知皇帝震怒,朱貴妃那邊正一團忙亂不堪,自己如今位分低微,眼下狀況實在不宜四處走動,只得在寢閣內等候消息。外面傳來一陣人聲,玉荷急急忙忙跑了進來,“才人,四公主過來了!”
杜玫若感覺到心跳微快,卻淡聲道:“你打小常見公主,慌張什麼?”
“她心中有愧,能不慌張麼?”金晽公主在門口冷笑,原本秀麗動人的面龐微微含怒,襯着水樣紅的珠絡縫金綃紗宮裝,連兩腮也染上一層薄薄紅暈。
----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天,躲是躲不過的。杜玫若低頭一笑,上前迎道:“公主今天這麼有空,過來坐會?”側首朝玉荷擺手,“都出去罷,我跟公主清淨說會話。”
“玫若----”寢閣內只剩兩人相對,金晽公主仍用舊時稱呼,“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當初不是說好的,你若是看上哪家的公子,我便請求父皇指婚,總之一定會讓你滿意!你怎麼會做了父皇的妃子?”
“多謝公主美意。”杜玫若淡淡一笑,“官宦人家的女兒,自然要入宮選秀的,既然選中了,過去的就不用再想了。”
“你少拿話來哄我!”金晽公主雖然生性豁朗,但也不糊塗,“你從前就整日討好朱母妃,以爲我不知道?原先我也沒多想,只當是你念及母后的情誼,所以愛親近她,陪着說話解解悶而已。”說着輕聲一笑,像是自嘲,“原來你們早就……,這一次你能夠留下來,難道不是你們商量好的?真是……,真是豬油蒙了心!”
杜玫若不知此話指的是誰,只微笑道:“公主何必如此生氣?如今我留在宮中,不是也能多陪伴公主麼?”
“你當我是傻子麼?!”金晽公主頓時大怒,勉強按捺住的情緒噴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父皇的年紀和你爹爹差不多,有什麼好……”
“公主----”杜玫若輕聲打斷她,“公主說得固然不錯,可是除了我,此次入選的那些秀女,難道不也是一樣?若是往後再過幾年,秀女們自然還更小一些,歷代後宮都是如此,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好,你說的好!”金晽公主半是痛恨、半是失望,忍了又忍,纔沒將手邊的白玉瓷花觚推倒,“當初你被送出宮,我還跑去跟慕母妃大吵大鬧,如今真是後悔,早該讓你在外面嫁了人才好!”
“公主……,是我對不起你。”杜玫若輕輕嘆氣,聲音仍然平靜似水,“可是,我沒有公主那麼好命,有一個疼愛自己的爹爹,已經準備好將來一切。我不過是一介臣子之女,哪裡能夠牽動皇上擔心?倘使沒有進宮來,家中的人定會給我安排婚事,等到那個時候,公主也未必奈何得了。”
金晽公主冷聲道:“說來說去,你就是鐵了心。”
“已經這樣了,是什麼心有何分別?”杜玫若含笑反問,低頭看向身上如煙色中分散花展衣,遍刺折枝小葵花的紋樣,昭示着自己低位宮嬪的身份。一切纔剛剛開始,需得打起一萬分的精神來。緩緩擡頭看過去,金晽公主雙眸光線微黯,像是蒙上一層灰濛濛的褪色輕紗,將過去的明媚全都掩蓋起來。
與此同時,玉粹宮內又是另一番景象。
江才人早已脫簪去服,正被掖庭令問得七暈八素,不住的磕頭求饒,只是橫豎解釋不清楚厭偶的來歷。明帝對她自是毫無憐憫,加上原本就已盛怒,此時將手中的厭偶摔在地上,冷聲道:“難怪最近總是陰風不散,原來是你在背後作祟!何至如此歹毒,竟敢以厭偶詛咒皇貴妃,其罪當誅!”
“皇上,臣妾不知道……”
“不知道?”明帝惡狠狠指着地上厭偶,五彩絲線,渾身上下扎滿雪亮巫針,“證據在此,你還敢胡攪蠻纏?這厭偶上的料子,爲何與你剩下的錦緞相同?尋常宮人焉能有云雁霞錦用,不是你是誰?!”
“才人,可有人指使同謀?!”掖庭令上前一聲重喝,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極快說道:“主次有別,才人別犯糊塗……”說完站起身來,“快說,不得欺君罔上!將事情原原本本說清楚,免得生受皮肉之苦!”
明帝腦中靈光一閃,不是前幾日才賞給----?彎腰揀起彩繡厭偶,細細看了一會,最後闔目嘆道:“宮妃江氏私制厭偶等物,用以詛咒皇貴妃安康,其惡毒之心昭然,依律以極刑……”
“皇上,皇上……”江才人猛地打了個激靈,奮力氣掙扎着,“臣妾不要死,不要死……”皇帝沉默不言,令她幾近瘋癲般絕望大喊,“錦緞是貴妃娘娘賞賜的,不是臣妾的……,都是,都是貴妃娘娘……”
“啪!”掖庭令掌事衝上前去,一巴掌閃得清脆響亮,“居心叵測,膽敢污衊貴妃娘娘!來人,趕快塞住她的嘴!”
“先帶下去。”明帝像是用盡所有力氣,淡淡吐道。
皇貴妃近日狀況愈壞,幾乎整日整日發呆,一旦開口,必定說自己看見七皇子,非要讓人出去尋找。明帝在踏入椒香殿的一剎那,忍不住頓足,若不是因爲自己,她又怎會變成今日模樣?別的女子拼命討好,不過是爲了自身榮華富貴,她們何曾能爲自己分擔一星半點?說到底,終究都是對不起她。
“皇上?”雙痕正在輕輕吹着湯藥,剛要請安,卻被皇帝擡手止住,“娘娘的情景兒還是不大好,不過用過湯藥以後,總會稍稍安靜一些。”
“朕來。”明帝接過青花瓷碗,一勺勺餵過去,拾起旁邊乾淨的絲絹擦拭着,忙碌好一會才停下來。扶着慕毓芫緩緩躺好,回頭問道:“上次朕跟你說過,那些香料不適合久病的人用,如今可沒有再用罷?”
雙痕忙道:“是,奴婢都讓人扔掉了。”
明帝頷首道:“嗯,那便好。”
“雙痕姐姐。”香陶冒冒失失跑進來,嘴裡嚷道:“快把案頭的爐子扔掉……”猛地看見明帝,連忙止步,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明帝沒功夫去生氣,只問:“怎麼,香爐有什麼不妥?”
“奴婢聽說,有人做厭偶詛咒娘娘……”香陶嘟嘟噥噥,看了看案頭的香爐,“這香爐是原先貴妃娘娘送的,既然香料都不好,乾脆把爐子也扔掉算了!”
明帝聞言留心,掀開香爐瞧了一會,沒看出什麼古怪來,遂道:“也不缺這一個爐子,先拿下去,再換個好的來就是。”
“是。”香陶急忙去取香爐,突然“啊呀”一聲,“好燙!奴婢沒拿穩。”她摸着耳朵涼了涼手,招呼宮人上來打掃。
“那是什麼?”雙痕一聲驚呼,指向地面。
香爐早已蓋身分離,一路子香灰灑得滿地都是。只是讓人奇怪的是,鏤雕底座竟然濺出玉色蜜樣融液,星星點點,像是一地玉樣珍珠粉末散落。不論如何,都不是香爐裡應該有的東西,殿內頓時安靜下來。
很快,張昌源被急命傳來。檢驗的結果,自然與當日俞幼安的論斷一樣,乃是以受熱散發氣味,進而讓人逐漸心智恍惚的禁藥!張昌源隔簾把了會脈,皺眉道:“皇貴妃娘娘脈絡紊亂、氣息不勻,像是因藥物所致,故而行爲有所失常。”
原來,原來竟然是----!明帝有些想不下去,諸多線頭聯繫到一起,讓他止不住的渾身顫抖,極力穩定情緒問道:“你說實話,皇貴妃的病還能養好麼?”
“皇上別太擔心,能養好的。”張昌源先報了句平安,方纔續道:“娘娘不會整日守在香爐前,受藥力影響總歸有時,眼下症狀還不算太深。待老臣開上幾副藥方,往後多到外面散一散心,多留意身邊事情,慢慢調養着,最遲半年便會恢復過來。”
“半年?”明帝忍不住打斷他,差點沒站起來。
張昌源見皇帝着急,忙道:“也不用那麼久,老臣是算的寬鬆一些。皇貴妃娘娘性格兒堅毅,只因七皇子殿下一事,故而才傷懷虛弱,受藥力影響而心神不定。只要往後儘量寬着娘娘的心,大概兩、三個月,也就差不多了。”
明帝深信他的醫術,鬆了一口氣,“那好,但願如你所說。”
“皇上,老臣去開藥方。”張昌源站起身來,與雙痕一同出去。
“宓兒……”明帝癡癡看着眼前女子,睜着一雙水光瀲灩的明眸,卻失去往日的清澈瑩透,像是清晨光線被層層紗帷隔斷,矇昧而凌亂。
“我看見……”慕毓芫怔怔睜大雙眼,似乎有些害怕,無意識的撲到皇帝懷裡,不過輕輕用力,便摟得皇帝心口生疼。她小心翼翼擡起頭,嘴裡喃喃道:“我剛纔看到祉兒……,他摔倒了,一定摔疼哭了……”
“好,這就讓人去找。”明帝不敢用力抱緊,生怕碰壞了似的,柔聲哄道:“你乖乖躺着睡覺,朕吩咐人去找祉兒,一會就回來了。”
“真的?”慕毓芫仰起臉笑問,猶如稚子一般歡喜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