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輪開始越來越快的轉動。當來雲荒上的那些人風流雲散、各自奔赴前程時,在遙遠的西海上,深水港邊簇擁着一行黑袍的人,靜靜地看着面前湛藍色的大海。
那裡,有一道銀色的光劈開海波,在水底來回穿梭,靈活地調轉和折回,快得不可思議,一轉眼就彷佛織成了一道網,滿眼都是銀色的波光。然而,雖然來回穿梭,海面上卻沒有激起哪怕一絲的波紋,亦無聲響,就像是一條巨大的深海魚類在悄無聲息的遊弋。
岸上的人們在高臺上看着,都不自禁地點頭讚歎。
這樣龐大的機械,卻如此靈活自如,可以與游魚媲美,完全超越了螺舟,甚至超過了這整個時代的機械力水平。那是接近神的創造……就如同千古之前那個智者大人一樣!
最後,那一道銀光重新靠岸,靜靜停在了港口下十丈深的水下。在岸上衆人的注視中,有一物從其中分裂而出,緩緩浮出水面,卻是一個銀白色的球,直徑一丈。在浮出海面後,啪的一聲打開,裡面居然是一個小小的艙室,坐着一個冰族的軍人。
那個人站起身,對着臺上爲首的老者深深行了一禮:“閭笛參見諸位長老。”
巫咸傾身向前:“情況怎樣?”
“一切都如大人預期那樣,冰錐運行良好。”那個叫閭笛的軍人戰甲上有雙頭金翅鳥的標記,銀色徽章,顯然是滄流軍團裡少將以上的軍官,“機械磨合得出乎意料的順利,操縱靈便,驅動力充足,隨時可以啓程。”
“哦……那就好。”巫咸鬆了一口氣,露出了釋然的表情,低聲喃喃,“那麼說來,現在只差那些孩子了——織鶯呢?”
身後立刻有人回答:“巫真已經去了繭室,很快就會帶神之手過來了。”
巫咸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再度垂下眼睛,注視着自己掌心的那一個水晶球——晶瑩剔透的球裡折射着光華,一縷縷細小的煙霧在其中盤旋,細細注視能令人目眩神迷,彷彿是有無數的幻象凝聚在內。
然而只看了一眼,沉穩如首座,也忽然變了臉色。
“慕容雋!慕容雋怎麼了?”巫咸驀然回首,厲聲喝問,“我不是剛剛傳令給牧原少將,讓他暫時放過慕容雋麼?爲何他的血會忽然消失了?”
“屬下不知。”旁邊的人噤若寒蟬,只有身後的巫姑發出陰陽怪氣的桀桀笑聲,道:“依我看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就是那傢伙死了,要麼就是這個咒術被破了。”
“不可能!這世上沒有人能解開這個禁咒,”巫咸咬着牙,忽然間將水晶球用力砸碎在地上——在那一塊水晶碎裂的瞬間,裡面忽然散逸出了無數奇怪的東西,一縷一縷,灰白色裡帶着淡淡的紅,在日光下發出了一聲詭異的嘶叫,轉瞬扭曲着化爲飛灰。
一切快得不可思議,然而,巫咸卻用肉眼看到了一切,一個一個細數着裡面消失的魂魄。
不……不。的確少了一個!
“被禁錮在結界裡的血爲何會忽然消失?”旁邊的巫朗沒有巫姑那樣幸災樂禍的脾氣,也覺察出了不對勁,蹙眉,“要知道首座大人的禁咒天下還從未有人能解開,就算是空桑白塔女祭司也不能!”
“說不定是慕容雋知道辦砸了大事,畏罪自殺了。”巫姑桀桀怪笑,“他可能想不到首座大人還會對他網開一面吧?所以不等赦令到,就嚇死了?”
“不可能!”巫咸斷然搖頭,“慕容雋不是這種人,絕不會自尋死路。”
“那就奇怪了……”巫朗喃喃,“到底是怎麼了?”
“不過,如果慕容雋沒死,難道首座真的就準備這樣放過他了麼?”旁邊負責軍事的巫彭開口,面容冷肅,“那小子在我們面前誇下海口,卻完全搞砸了,不但沒有如計劃那樣一箭雙鵰殺掉空桑一帝一帥,反而讓白墨宸順勢登上了權力的頂峰!如今西海的戰局……”
然而,首座長老卻擡起手來搖了搖,阻止了他的話。
“取他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是已經於事無補。”巫咸淡淡道,“慕容雋是個人才,如果我們只爲懲罰泄憤而真的取走他的性命,實在有些暴殄天物——讓慕容雋活着比讓他死更好一些,這些利弊,你們將來會明白。”
聽到巫咸如此說,周圍幾位長老拈着蓍草,相互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在這個元老院裡,巫咸無疑是元老中的元老,資歷最深,術法造詣也最高,多年來執掌滄流帝國的政局,一直沒有人敢於反對。然而,或許是隨着年齡的增加,如今的他也是越來越剛愎自用了,在一些重大事務上獨斷獨行,幾乎不過問其他長老的一件。
特別是他最近的一系列決定,引起了其他十巫暗地裡的不滿。
二百石黃金不是一個小數目,在如今西海戰場吃緊的時候更加顯得重要——然而,巫咸卻力排衆議接受了慕容雋開出的這個條件,將一半的國庫費用撥給了那個野心勃勃的中州人。這個賭注下得不可謂不大,只可惜到最後還是功敗垂成。
在這樣的時候,巫咸不但沒有引咎自責,居然還替對方開脫?
元老院衆人心中都有些不平,然而相互看了看,卻誰也不肯出來當出頭鳥,第一個質疑巫咸的決定。要知道巫咸執掌元老院多年,靈力高絕,積威之下誰敢攖其鋒芒?
“那麼,如今首座打算怎麼安排後面的事情?”最後,負責軍事的巫彭終於開口,“雲荒那邊既然解決不了白墨宸,那麼,估計很快西海戰局又要惡化——要知道如今空桑人暫時不發起進攻是因爲主帥離開了陣前,若是等到他一回來……”
“當然不能等到白墨宸回來!”巫咸蹙起了雪白的長眉,冷冷,“明天日出之前,我們就要發起全面的進攻!”
“什麼?進攻?”巫彭和旁邊的長老都吃了一驚,“我們現在只剩下不到五架的風隼了,兵力也只有對方的一半。這種情況下,首座還要我們首先發起進攻?”
“是的。日出之前必須要主動進攻空桑人防線,”巫咸的語氣不容置喙,“要撥出最精銳的部隊,讓羲錚率領徵天軍團所有力量天一黑,就立刻主動出擊——同時,你率領鎮野、靖海軍團的主力撕裂空桑人的防線,直取白墨宸的旗艦!”
“這……”巫彭和其他十巫都面面相覷。
“不要太吃驚,我並沒有瘋。”彷彿知道同僚們內心的疑慮,巫咸總算是破例多解釋了一句,“這次出擊,其實不是爲了求勝,而是爲了——”他擡起手,指了指靜靜地停棲在深海里的冰錐:“讓巫真能帶着神之手們穿過空桑軍隊的封鎖,順利去往雲荒!”
“冰錐?”十巫一震,恍然。
“是的。我曾經和你們說過,神之手計劃雖然龐大,卻需要更大的犧牲來配合。你們忘了麼?”巫咸看着遠處密密麻麻的空桑戰艦,眼神冷肅,“冰錐那麼大的機械,要穿過空桑人長達三百里的海上半包圍防線,不可能不被驚覺——除了發動一場突襲來掩蓋,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衆人面面相覷,最後不得不暗自點了點頭。
——原來,出動千軍萬馬,也不過是爲了給冰錐保駕護航?
雖然知道神之手計劃的重要性,然而巫彭還是有些猶豫:“保證冰錐順利突破空桑人防線前往雲荒固然重要,可是我方現在兵力薄弱,全因空桑軍隊目下保持守勢才能維持這個均勢的局面——如果一旦主動出擊的話,很可能會……”
“很可能會一戰而潰,反而被空桑識破了我們的底氣不足,是麼?”巫咸替他說完了底下的話,花白的長眉挑了一下,“放心,如今白墨宸已經離開前線返回了雲荒,鎮守中軍的是副帥玄珉。這個傢伙是天生的保守派,沉穩有餘、冒險不足,他一定會固守白墨宸臨行前的命令,全面防守,擊退我們攻擊便不會冒險再追擊。”
“可如果他萬一追擊……”巫彭低聲,“我們會一夕覆滅!”
“是,的確沒錯。但我們必須要賭這一次!”頓了頓,巫咸望着深海里的冰錐,喃喃:“而我們需要的,也只不過是半個時辰的混戰而已——只要半個時辰,冰錐便能帶着神之手穿過佈滿了空桑人軍隊的海域!”
巫彭沉默着,然而神色還是有些不安。首座長老說的自然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卻是要拿成千上萬的戰士性命來冒這個險!
彷彿看出了對方的猶豫,巫咸盯了主帥一眼,轉過頭看了看所有的長老,提高了聲音,“各位,神之手計劃我們已經進行了六十多年,整整三代人!——除了派出神之手摧毀命輪、捏碎空桑人的心臟之外,我們無力迴天。你們難道還想留在這裡坐以待斃,等着空桑軍隊攻破津渡海峽,登陸本島麼?!”
片刻,元老院長老們沉默着,沒有人反駁。
是的……必須要主動出擊,摧毀命輪!這九百年來,他們冰族始終沒有停止過對重返家園的渴望,一次一次地試圖返回雲荒。好幾次,當雲荒內政出現動盪的時候,他們幾乎就成功了——然而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護着那片大地,每一次他們試圖喚醒破軍、登陸雲荒的時候,就會橫遭阻撓。而他們所期待的救世主,破軍,也一直被封印在狷之原上,無法甦醒。
這一切,都源自於一個叫做“命輪”的神秘組織。
九百年來,那個神秘的命輪一直在秘密守護着雲荒大地,守護着空桑人的秩序,一次次在大廈將傾之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天下,讓冰族人無機可乘。這樣的較量一直過了八百年,直到上一任元老院首座長老下了一個最終的決定——
不惜一切代價,拔除命輪組織!
只有滅掉了那個藏身在雲荒歷史背後的神秘守護者,空桑秩序纔會崩潰,破軍才能甦醒、他們纔有機會重返故園!
在那麼漫長的時間裡,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元老帶領着子民一絲不苟地執行着這個“神之手”的計劃,用藥物在族人裡大規模地遴選出具有靈力的孩子,用殘忍的方式秘密培養,用術法控制,整整三代人,付出了巨大的人力和物力——如今冰錐已經落成,繭室的孩子也已經個個破繭而出,這最後的一擊,也該到來了吧?
這個時候如果還猶豫不決,滄流帝國的末日也就指日可待了!
“謹遵首座大人教誨!”終於,元老院的所有長老都低下了頭,將手按在胸口深深行禮,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沒有一個人再反對。
“多謝大家。”巫咸也對着同僚們回了一禮,道,“不過,慕容雋的事情不可掉以輕心——巫朗,立刻派人聯繫牧原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慕容這個人不是池中之物,如果一旦有什麼不妥,寧可殺了,也不要讓他站到空桑人那邊去!”
“是。”
在巫咸和其它長老談話的時候,有一個少年坐在港口高高的機械架子上,定定地看着海底下銀色穿梭來去的影子,眼神孤獨,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地方。海風吹起他黑色的長袍,露出少年瘦而修長的身體。
他一直托腮看着海底出神,根本沒有參與元老院的討論,直到底下的人說到“巫真”兩個字,他才猛地回過神來,眼神亮了一下,似有火苗在灰暗的瞳孔裡燃起。
巫真……巫真織鶯。
他轉過頭,看向了繭室方向的來路。彷彿心有靈犀似地,在他回首的同時,路的盡端飄過來一朵潔白的雲,輕盈無暇,在日光下幾乎折射出淡淡的光華來——那是她的腳步,沒有聲音,幾乎是足不點地地行走過來,宛如御風飛行,姿態嫺雅。
然而在她身後,赫然跟着一行白衣孩童。
那些孩子都蒙着眼睛,穿着寬大拖地的白色長袍,一個接着一個地列成一隊,安靜乖巧地跟隨在巫真身後,一聲不發——他們從深而幽暗的繭室裡出來,長久不見日光的皮膚顯得蒼白而幼嫩,臉上帶着一些好奇的表情,蒙着眼睛在空氣裡亂嗅,宛如一羣小狗。
可詭異的是,他們的身體卻是全部懸浮在空氣裡的!
一個接着一個,宛如一串風箏一樣被依次放了起來。而線的盡頭,就在巫真織鶯的手裡。她帶領着那羣孩子從遠處走來,身後是一串飛起在空中的白衣,飄然如鶴。
連元老院裡的好幾個長老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孩子,臉上不由得微微變了色,手裡握着的蓍草啪的斷裂——是的,這些孩子身上散發着一種凜冽到可怕的“氣”,若不是被封住了眼睛,幾乎可以在瞬間毀掉這座空明島上的一切!
神之手……神之手!
幾代冰族人遴選和培養,得到的就是這樣接近於神的孩子麼?
碼頭上,碧空如洗,日光明麗。織鶯帶着那些繭室裡的孩子款步走來,在元老院的面前停下,躬身恭謹地稟告:“稟告首座大人,‘風’和‘火’兩類裡所有的孩子都已經被帶來了……‘風’和‘火’兩類的孩子,一共是一百零七名,在冰錐裡都留好了艙位。”
巫咸默默地點頭,看着她身後那一長串風箏似的孩子,眼神默默變幻。
——那裡面,有敬畏,有恐懼,也有熱切的期盼。就入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看着最後的救命良藥一樣。
織鶯頓了頓,又問:“剩下的‘水’和‘空’兩類,‘水’部有十二人,‘空’部有九人,此次將留守本島,不知道大人想怎樣處理他們?”
“都交給羲錚吧!他會好好訓練這些孩子,讓他們成爲徵天軍團珍貴的戰士,令那些在倉庫裡蒙塵的風隼比翼鳥重新翱翔於九天,”巫咸嘆了口氣,看着她,“不過……你們兩個剛新婚不久,卻又要各自肩負重擔天各一方,我心裡也有點過意不去。”
織鶯蒼白的臉微微紅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低下了頭去。
“咦,怎麼搞的?”巫姑看了一眼她身後,桀桀怪笑起來,帶着譏諷的語氣到,“你就要走了,羲錚怎麼不來送送?”
此語一出,十巫都忍不住看向了織鶯身後空蕩蕩的道路,連坐在高處的少年都忍不住掉過頭來,眼神複雜地看了一眼遠方——碧海上有一隻風隼輕捷地掠過。
“羲錚他今天有巡邏的任務,不能隨便擅離職守。”織鶯看到巫咸沉下了臉,連忙替丈夫辯解,“是我讓他不用來送的。我……我害怕因此而軟弱。”
“軟弱?”巫咸看着她的表情,若有所思。“那麼,你就一個人出發吧……我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了,孩子。”蒼老的大巫最後只是那麼說了一句,“不要再顧及這邊本島的戰局,冰錐會你們去到‘那個地方’,完成你們的使命——滄流帝國的未來,就掌握在你們手裡了!”
“是。”織鶯深深地俯首行禮,臉色莊嚴肅穆,“我們一定會完成元老院的囑託,不惜犧牲一切,也要摧毀雲荒的命運之輪,令破軍重生!”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心裡難以壓抑地燃起了熊熊戰意和殺氣。
然而,隨着她平靜而凌厲的語聲,她身後的那一行孩子臉色也隨之變化,蒼白的皮膚下隱隱泛出一種詭異的淡藍色來——巫咸耳邊只聽到滋滋的細響,回頭一看,居然是那些封印在孩子眼睛上的純金帶子在冒出金色的光來,開始迅速地融化!
“不好!”那一刻,似乎感知到了一種強大而不詳的力量,元老院臉色一變,迅速地退開,將那一羣孩子圍在中心,十字交錯,手指迅速地開始結陣!
“巫真,控制你心裡的殺氣!他們會感受到!”巫咸厲喝一聲,搶步上前,並指點出——只聽嗤啦一聲響,一股柔和的光芒從老人手心綻放,直接點在了在當先一個孩子的眼睛封印上!彷彿冰冷的水與熾熱的火相遇,發出了刺耳的淬聲。光芒裡,那些逐漸融化的純金急劇地冷卻,重新遮住了孩子們的眼睛。
與此同時,其餘幾位元老也迅速地出手,法杖上綻放出光芒,兔起鶻落,一瞬間就重新將那些孩子的眼睛重新一一封上。
“三水,九風,不要這樣!”織鶯也是變了臉色,連忙擡手按在了那幾個孩子的肩膀上,斥責,“我說過,沒有我的同意你們不許睜開眼!這是怎麼回事?”
她的語氣是如此的焦急,讓孩子們的躁動不安開始平息下來。
“嘻……”那些被矇住眼睛的孩子咧開嘴笑了起來,神情純潔而明亮,因爲被矇住了眼睛,卻帶着說不出的詭異。他們紛紛擡起小手在空氣中摸索着,似乎索要着什麼糖果,然而嘴裡卻說不出成句子的話,只是像幼獸一樣地咕嚕着。
“姐姐……不要生氣……不要……”
“我要……要吃……”
“好了好了,”織鶯定住了神,從懷裡拿出了一個玉盒,在孩子們面前晃了一下,語氣變得溫柔,“想要金丹和赤丸麼?那就乖一點,跟我上船來吧!”
“好!”孩子們開始拍手,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
她轉過身,孩子們便也轉過身,自發地排成了一列,乖巧地跟隨着她走向碼頭上的那一段引橋——他們都蒙着眼睛,臉上洋溢着純真無邪的微笑,腳尖離開地面有一寸的距離,無聲無息地漂浮着。
冰錐緩緩上浮,啪的一聲,尖端如花朵一樣打開。
“來,進去吧。”織鶯指着那個黑洞洞的通道,對那些孩子溫柔地道,“按照名字和牌號在位置上坐好——誰先坐好了,誰就有雙份的金丹哦。”
語音未落,耳邊忽然傳來了一陣呼嘯聲!
那聲音極其尖銳刺耳,宛如風隼起飛時的那種轟鳴,周圍的人一時間聽不到任何聲音,有些站在遠處的普通戰士甚至身子一晃,耳朵裡流出了血來。只是一瞬,那些笑嘻嘻地漂浮在空氣裡的孩子化成了一道刺眼的流光,一陣風似地從她身邊掠過,消失在了冰錐的入口處。
下一個瞬間,這一百零七名孩子就出現在艙室裡,每一個都按照座位上寫着的序號坐好,快得不可思議。“啪”的一聲,那些位置上升起了一個個透明的水晶罩子,將孩子們扣在了裡面。
看到所有神之手都安然就位,巫真織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覺得握着玉盒的手上沁出了密密的冷汗,她轉頭對着巫咸單膝跪下:“屬下沒有管好這些孩子,讓大人受驚了。”
“聽着,不要再犯類似的錯誤了!”她語氣謙卑,巫咸卻是依舊嚴厲不容情,低喝,“那些孩子極其敏銳極其危險,他們的喜怒和你心靈相通,能知道你的想法並加以千百倍的擴大——織鶯,你給我小心!這一趟旅程,不到目的地,再不能出絲毫紕漏!”
“是。”織鶯垂首領命,“織鶯一定謹記。”
巫咸餘怒未消,還要再責備什麼,眼角掠到身邊一道陰冷的目光,便忽地停住了——那個天才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從高高的腳手架上下來了,正站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在看到織鶯被斥責的時候眼神陰沉得可怕,令人情不自禁地心裡一冷。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孩子的眼神忽然變了麼?
“首座大人教訓了那麼久,也不怕耽誤了冰錐出發時間麼?”望舒站在碼頭上帶着譏誚的口吻道,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織鶯,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冰錐內部還有一些裝置,比較重要,我到現在還沒有教給你怎麼使用呢——跟我來。”
“……”織鶯聽到他的話語,顫了一下,卻不敢看他。
“望舒,這些你教給閭笛少將就可以了,”巫咸淡淡,“他纔是這次負責駕駛冰錐去往雲荒的人,而巫真的職責不過是帶領神之手而已,她不需要被教授這些。”
“她需要的。”望舒卻冷然反駁,語氣不容置疑。
“我說了,她不需要你的教授!”還是第一次遇到晚輩的當面駁斥,巫咸長眉一蹙,有了略微的怒意,訓斥這個孩子,“冰錐已經造好了,大事完畢。你多休息幾日,便應該去軍工坊督造射日弩,此刻還在這裡作甚?”
“自然是來送送織鶯的,”望舒看向織鶯,眼神微微變了變,語氣卻依舊是那樣漫不經心,並未因首座長老的怒意而有絲毫敬畏,“雲荒在千里之外,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我怎麼能不來見她最後一面呢?”
他的語氣和平日大不一樣,令織鶯再也忍不住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最後一面?他……是什麼意思?
在她看向他的時候,望舒迅速地轉過了頭,不讓視線和她相對,口裡卻繼續淡淡道:“冰錐裡有一些小玩意兒,是我特意爲織鶯設計的,連圖紙上都不曾標出來過——大人還是讓織鶯跟我下去一趟比較好,畢竟這次的行動很重要,不能出絲毫差錯,不是麼?”
望舒說得意味深長,令巫咸的臉色變了變。
以前那個敏感、羞澀而自尊的少年,此刻的眼神忽然陰沉了下來,居然似黑得看不見底一樣——難道是因爲巫真嫁給了羲錚的這件事,給了他巨大的刺激?
這小子,該不會是在冰錐裡動了什麼手腳吧?
這個念頭在腦海裡一掠而過,立刻被否定——不,望舒一貫極其依賴織鶯,視她爲一切,又怎會在她乘坐的冰錐上弄什麼手腳?說不準他設下的,反而是某種可以保護她的秘密機關吧?想到這裡,他也只能點了點頭:“巫真,那你就跟他下去看看吧。”
織鶯臉色微微蒼白了一下,這邊望舒已經笑了一聲,揚長轉過身——他的腳上雖然穿了特製的靴子,還是難掩天生的殘疾,走起路來略微一跛一拐。誰都知道望舒性格有些孤僻,自尊心極強,平日極少在衆人面前顯露不良於行的弱點,然而此刻,居然在衆目睽睽下走了起來!他……到底是怎麼了?
她站在後面看着少年的背影,眼神複雜。
自己嫁給羲錚,一定深深刺傷了這個孩子吧?可是,他應該知道她和他之間從一開始就沒有半分希望的——
“來吧,”少年站在打開的冰錐艙門前,微笑着看着她,眼眸明淨愉快,宛如一個獻寶的孩子,“織鶯,我有一個寶貝要送給你,快來看看!”
冰錐裡一片寂靜,銀砂在琉璃盞裡燃燒着,四壁都是冰冷的金屬,唯獨聽到機簧和指針轉動的咔咔聲,機械而呆板。在這樣凝滯的氣氛裡,織鶯覺得自己的呼吸也要停止了,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望舒的眼睛。
——自從婚禮那一夜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她記得在婚禮上,那個少年看着自己的眼神,從灼熱慢慢變成空洞,那樣的表情令她內心彷彿被撕裂。她站在那裡,十巫圍繞,家族簇擁,撫摸着自己身上的大婚服飾,無法分辨一句話——是的,要怎麼說呢?
她從一開始就無法跨越那道鴻溝,因爲他們並不是同類!
記得在自己出嫁的那一夜,望舒發了瘋似地跑回了工坊裡,將自己關在深深的地下,無論她怎麼懇求都不肯出來。她想,就在那一刻開始,他也向自己關閉了心扉吧?
可是,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他們畢竟不是一路人,從一開始,就不曾有半分的可能。織鶯輕輕嘆了口氣,卻聽他在身後走着,腳步滯重,一步步似踩在自己心上。她定了定心,轉過頭,想把話挑開了說,然而他卻躲開了視線。
“織鶯,我給你準備了很妙的禮物,”他輕聲說,帶着歡悅和討好的語氣,似乎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就在後艙你的房間裡,快過來看看吧!”
“哦……是什麼?”織鶯有些意外,沒有料到他在這個時候還想得到她的生日。
“閉上眼睛,跟我來,”少年眼睛裡露出狡黠的光,似笑非笑,“有驚喜呢!”
織鶯怔了一怔,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只道:“別開玩笑了,望舒,我又不是那些孩子。”
“孩子”兩個字一出口,艙裡的氣息似乎驟然變了。擡頭看去,只見那些孩子們果然已經一個個坐好了——冰錐裡設有給神之手特製的座椅,宛如一個個圈椅,將他們小小的身子箍了起來,水晶罩子從椅子四周升起,將那些孩子封印宰了裡面。
雖然孩子們的眼睛還是被封着,然而他們似感覺到了織鶯的到來,個個臉上忽然露出微笑來。一雙雙雪白粉嫩的手平平舉起,伸向了空氣,口脣翕動。
“要……”“要……”
他們櫻桃一樣紅的小嘴翕合着,卻只能說出一些簡單的音節,手指在空氣裡微微屈伸——艙室內忽然激盪着一股強烈的“願力”,令人窒息。望舒尚無反應,然而所有冰錐上的戰士忽然間臉色雪白,透不過氣來。
織鶯也變了臉色,知道這些孩童面目的“神之手”的力量,一旦出現了任何欲求,念力都是極其的可怕,片刻也耽誤不得,也顧不得要去看望舒送給自己的東西,連忙從懷裡拿出玉盒,將金丹赤丸一顆一顆地放到孩子那裡,一路柔聲地哄着。
具有魔力的藥丸被放在水晶罩子外,然而那些孩子的手只是微微握拳,隔空做了一個抓取的動作,那一顆顆丹丸瞬地穿越了屏障,赫然出現在了他們的手心裡!
望舒看着這一幕,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這是……這還是人麼?”
“不,這些孩子是神給予我們的恩賜,他們已經超越了‘人’的範疇。”織鶯一邊分發藥丸,一邊回答,“他們,是我們冰族的唯一希望。”
望舒沉默了片刻,眼裡卻泛起了一絲古怪的笑意,搖了搖頭,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冷笑:“什麼神?說到底,也不過是和我一樣的東西而已……”
織鶯在一百多個座位裡穿行,迅速地將那些藥丸散發出去,安撫住那些孩子的情緒。很快,一個接着一個的孩子都安靜下來了,攥着丹丸,流着口水,在服用了金丹和赤丸之後重新陷入了安靜,封着的眼睛徹底閉起了,再無聲息。
外面的艙室裡的戰士也隨之透出了一口氣,那種無所不在的窒息感終於消失。
安撫完了最後一個孩子,織鶯直起身子,忽然間眼前一黑,一雙冰涼的手從身後捂住了她的眼睛——她一驚,本能地手指交錯,迅速地劃出一個符咒,想要把身後那個出其不意的來襲者避開,然而很快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跟我來,”望舒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的手指柔軟而冰冷,就像是深海里的某種水草,靜靜不動地纏繞上來——那麼久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有肢體上的接觸。那一瞬,她感覺到了他的肌膚冰冷而柔軟,宛如亡者的雙手。彷彿有一股顫慄穿過了身體,她忽然有些目眩,幾乎跌倒。
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帶着她一路前行。
他……他要做什麼?織鶯按住狂跳的心,隨着他往前走去,在心裡默默計算着步數。很快望舒便停了下來,她算了一下距離,知道這裡應該是屬於她的個人休息室——望舒他在這裡給自己準備了一件禮物?會是什麼呢?
“快來看看我給你的禮物,織鶯!”望舒鬆開了手,語氣帶着孩子一樣的歡喜,輕輕地推了推她的肩膀,“睜開眼睛吧。”
織鶯站在那裡,不知爲何,許久不敢動上一動。
許久許久,她耳畔卻聽到了一聲奇異的聲音:“睜開眼睛吧!”
——那個聲音,乍然一聽之下是同一個聲音,似乎只是望舒再度重複了一遍。然而,對於她這樣對望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來說,卻顯得有些說不出的奇特和詭異。
她猛然一顫,睜開了眼睛,失聲:“誰?誰在這裡說話?”
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個從艙頂垂落的精美黃金架子,架子上停着一隻美麗的鳥兒:赤褐色羽毛,尾部呈現美麗的紅色,腹部羽毛的顏色由淺黃到白色,嫩黃色的喙子,一雙眼睛烏溜溜地看着自己,澄澈無邪。
那是一隻美麗的夜鶯。然而,從它嘴裡卻吐出瞭望舒的聲音:“睜開眼睛吧!”
從那鳥兒張開的喙子裡,她清楚地看到一排精密的機械齒輪!那一卷薄薄的帶子從鳥細細的咽喉裡平順地滑過,居然擦出了和人類一模一樣的聲音。天,這難道是……織鶯因爲恐懼而往後猛然退了一步,幾乎把站在身後的少年撞倒。
“怎麼,吃驚吧?”望舒卻看着她笑,眼神得意而雀躍,“我叫它‘小鶯’,可聰明瞭——我教了它幾百個句子,快來試試,隨便你問什麼它都能答應!”
織鶯看了看他,又回頭看了看那隻架子上的夜鶯,臉色蒼白地說不出話來。看到織鶯沒有配合,望舒有些沮喪,但是爲了示範,他還是擡頭問那隻夜鶯:“你是誰?”
那隻機械鳥兒居然真的回答了:“小鶯。”
望舒得意地看了一眼織鶯,繼續問:“你爲什麼叫小鶯?”
“因爲,我是被主人做出來送給織鶯的禮物,”那隻夜鶯回答,聲音曼妙如歌唱,“十二月十二日,是織鶯的二十二歲生日。”
望舒得意洋洋地回過頭,看着她:“怎麼樣?厲害吧?”
“……”然而織鶯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又看看架子上的那隻機械鳥,臉色慘白,渾身顫慄。“這、這是你做的麼?”許久,她才啞着嗓子問,“你居然做出了這種東西?”
“當然!除了我,這天下還有誰能做出這種東西?”望舒在那裡得意的笑,露出孩子氣的表情,“這次的旅途很漫長,我又不能陪着你——當你想要找人說話的時候,不妨試試它吧!你會發現它比你想象的更聰明,真的。”
織鶯看着少年得意的表情,孩子似的惹人憐惜,她眼裡卻露出了痛苦之色。
“你不該做這種東西,”她喃喃,“望舒,這太殘忍了……”
“爲什麼?”少年愕然地看着她,“是說我第一次做這個東西,還沒有盡善盡美麼?”望舒看到她沒有顯得太高興,不由得也有些悻悻,嘀咕,“主要是因爲時間很緊,我只來得及教給了它六百二十七句對話,都用帶子封存在了它的身體裡,成爲了它的‘記憶’。在這個範圍內,你可以和它進行簡單的交流——可是一旦超出了這個範圍,問了太複雜的問題,它就不懂了。比如……”
他轉過頭,想了一想,問:“小鶯,你覺得對冰族而言,破軍是什麼樣的存在?”
架子上的夜鶯果然被這個問題問住了,卡在了那裡,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咕嚕嚕地轉了半天,才一本正經地說:“在任何情況之下,天神都不會用鐐銬來束縛他所創造的人類;他使他們的生活經常發生變化,從而得到啓發。”
望舒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轉頭看着織鶯:“看到了吧?當你問了一些太複雜的、我沒有設定過的問題的時候,它的‘記憶’就紊亂了,只能隨便從記得的那六百二十七句裡面挑選一句回答你——比如你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能迴歸雲荒大陸?它可能會說‘織鶯最愛吃嘉禾’。這就是好玩的地方。”
他討好地看着她,本以爲能從她那裡得到表揚,然而,當他看到織鶯臉色依舊蒼白,臉上也並無半點笑容的時候,少年不由得不安地沉默了。
“怎麼?你……你不喜歡小鶯?”望舒絞着手,有些緊張地問,“不喜歡麼?”
不等織鶯回答,顯然這句話符合了記憶裡的某一句,架子上的鳥兒忽然開口搶答:“不行,一定要喜歡啊!”
“……”這句不合時宜的話在此刻顯得分外古怪,迴盪在艙室裡。
織鶯一直反常地沉默着,定定看着這隻活靈活現、具有了人一樣智慧的機械鳥,臉色慘白如死,雙手顫抖着伸出,似乎想要去抓住那隻夜鶯,卻又彷彿燙着一樣縮了回來,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臉,喃喃,“你……你爲什麼要做出這麼一個東西來?!”
“爲什麼不可以?”望舒滿臉困惑,用無辜的眼神看着她:“你要出去很久,那些神之手又是一羣瘋子,我不能陪在你身邊,怕你路上寂寞,所以就做了一個夜鶯陪你說說話……而且,你也快要生日了,難道我不該送你一個天下無雙的禮物麼?你叫織鶯,它叫小鶯,這不好麼?”
織鶯顫了一下,眼裡忽然有淚水如雨而落,又怕外面的閭笛將軍聽見,只能拼命地捂着嘴,哭得全身顫抖:“可是……可是……你造出的這個東西不在軍工坊軍需物資名單上的東西,萬一被元老院的人知道了,他們會,會……”
元老院?望舒坐在那裡,默默地看着她,彷彿似明白了什麼,身子驀地一震,眼神也變得複雜而痛苦,隱隱竟掠過一絲猙獰。
停了片刻,他站起身來,反手關上了艙室的門。
這是設計來給織鶯休息睡臥用的艙室,密閉效果非常好,門一關,外面的一切聲音便頓時遠去,裡面簡直靜謐得連掉一根繡花針都聽得見。織鶯無法壓抑的啜泣在艙裡迴盪,小鶯呆呆地站在架子上,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望舒看了哭泣的女子片刻,神色苦痛而陰沉,忽然走了過去,一把將那隻架子上的夜鶯抓起,右手靈巧地一扭一拉,頓時把夜鶯的頭顱拆卸了下來!
織鶯吃了一驚,失聲低呼:“你做什麼?”
“既然你不喜歡,那麼,它還有什麼存在的意義?”望舒淡淡地說,隨手將那隻鳥兒拆得四分五裂。
他動手很迅速,很快那隻可憐的夜鶯已經被肢解。貼了羽毛的空腔裡密密地佈滿了各色機簧,正在嘀嗒地運行着。那是金屬、火漆、水晶、木材綜合組成的身體,沒有絲毫的溫度和生機。
望舒捏着斷了頭的夜鶯,在織鶯面前將它細細肢解,一個個零件地攤開放在桌面上。彷彿是看着一場屠殺,織鶯轉過了頭去,咬着嘴脣,微微顫抖。
“夠了!”終於,她忽然拍案而起,彷彿無法承受似地大喊,“別這樣……夠了!”
望舒被她那樣的語氣震了一下——在記憶中,織鶯對待人和人一直都是素雅有禮的,親切而溫柔,從未有過絲毫情緒失控的時候,而這一次她竟像是被人逼到了絕境,胸口急劇地起伏着,臉色蒼白地拼命剋制住自己。
“你……”他彷彿想問什麼,又彷彿有些明白了過來。
“我知道你爲什麼不喜歡它了——它會讓你想起我,對麼?”望舒將最後一個零件放在了桌子上,定定地看着她,開口,“在你們這些‘人’的眼裡,我和它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冰冷的金屬機械,是非我族類的怪物!是不是?”
彷彿被燙了一下,織鶯不敢相信地擡頭看着他。
“你……你說什麼瘋話!”她顫聲低叱。
“不,你說的纔是瘋話吧?”少年冷酷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地緩緩道,吐出刀鋒一樣的話語,“作爲一個機械人,我怎麼可能會瘋呢?”
織鶯猛然站起,往前衝了一步,抓住他的衣襟,卻覺得全身無力,又頹然坐回。
他……他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
“你不用再隱瞞,我什麼都知道了。”望舒坐在她對面,淡淡地開口說着,一邊伸出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襟——他的肌膚堅實如玉,白皙光潔,然而胸口居中卻有一道幾乎淡得看不見的白色印子,從鎖骨一直筆直劃到腹部。
彷彿是留在玉上的一道刀痕。
“看到了麼?”他坦然道,“你知道這是怎麼來的?”
織鶯不敢看他的身體,顫抖着別過了頭去——是的,五年前,在那個昏暗幽冷的地下軍工坊裡,在那個已經死去的天才機械師身邊,她第一次見到了望舒。那個時候,那個少年也是像這樣赤身裸體,什麼都沒有穿,就如剛誕生的嬰兒,沉睡在一種奇特的培養液裡。
他的肌膚閃着奇特的色澤,和一般人類完全不同,細長的軟管聯通向他的五官,令他彷彿只是一個在水裡睡去的人類。
然而,當她俯下身的時候,清楚地看到了他身體和常人的不同。
“在你出嫁的那一夜,我被潛入的空桑刺客刺傷了小腿——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受傷。”他看着她,冷靜地一字一句敘述着,“這也令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原來我的肌膚底下的身體和別人似乎有所不同。所以,我解剖了自己。”
解剖?織鶯的身子猛然晃動了一下,臉色煞白。
望舒神色是鋼鐵一樣的冷酷,慢慢說了下去:“我徒手撕開了那個傷口,看到了……呵,你猜猜看,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自己小腿裡,有三根交錯的金屬桿件!還有一些奇怪的膠狀東西——沒有血,沒有肉,也沒有一切人類該有的東西!”
望舒的聲音難以控制地顫慄了起來:“那一刻,我終於想起了那一卷被‘父親’臨死時抓在手裡的中州古卷,立刻去翻看了那一卷《列子》——我看到了那一篇決定我命運的文字。”他頓了頓,低低冷笑了起來,“偃師造人……哈,就是偃師造人!”[注1]
織鶯發出了一聲呻吟般的嘆息,擡手絕望地掩住了臉。
是的……她怎麼會忘記這個呢?自從在地下工坊深處發現瞭望舒,爲了保持秘密,元老院下達了封口令,對外宣稱望舒是天機公子的遺腹子,是一個天才的孩子——然而,沒有人注意到那個製造者臨死前手裡握着的那個古卷,卻居然透露出了最終的秘密!
注1:《列子·湯問》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頜其頤,則歌合律;摔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爲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爲。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
“看來,我那個所謂的‘父親’,也是從偃師那裡得到的靈感吧?——連中州人都可以造出和人幾乎一摸一樣的偶人,以滄流帝國的機械水平,天機公子絕倫的才能,要複製一個也不難。”
“於是……就有了我,對麼?”望舒喃喃,清秀的眉毛蹙起,“可是我想不通的一點是,即便‘父親’能完美地造出人的全部肌肉骨骼內臟血脈——他又怎能賦予我一個人類纔有的能思考的腦袋呢?這是怎麼做到的?”
他用力地捶了捶自己的額頭,有些失控地低聲喊:“該死!如果沒有這個東西,或許我也就不會像如今這樣痛苦了!”
“不,你不是……”織鶯虛弱地張了張口,想要分辯什麼,然而望舒卻擡起手搖了搖,打斷了她:“不要對我說謊了,織鶯……這世上,即便是所有人都用謊言來回饋我,我卻唯獨不願意聽到從你嘴裡說出同樣的話。”
“因爲我已經剖開過自己的身體,看到了一切。”
他擡起修長的手指,沿着那一道痕跡輕輕劃落,彷彿一個工匠剖析着一個機械。
“在這個被‘父親’賦予的身體裡,沒有骨骼,沒有血肉。有的,只是一個連着一個的機簧和軸子,只是一個個冰冷的金屬構件!——啊……織鶯,我也知道了自己的腿爲什麼瘸:我左腿的三根杆件裡有一根比其他的短了一寸,還殘留着榫卯接口。”
說到這裡,望舒忽然間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來:“我研究了半天,才明白那分明是‘父親’在最後未能來得及完工就去世,所留下的半成品的緣故!哈哈哈……是的,織鶯!我只是一個機械偶人,而且,是個不完美的殘次品!”
少年的狂笑聲在密閉的艙室內迴盪,瘋狂而悲涼,他笑的如此失控,以至於全身又彷彿鐘擺一樣搖晃起來,微微地抽搐,雙手緊緊鉸在一起。
“望舒!”她終於從喉嚨裡掙扎出了兩個字,撲過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淚水從她的眼裡一滴滴落下來,打在他冰冷的肌膚上,“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看着她的眼睛,少年終於漸漸地平靜下來了。
“哦,是的,我忘記自己不能太激動了……”望舒喃喃,指了指自己的心臟,語氣冷酷平靜,“我看過了自己的內部構造,那幾條通向心臟的機簧並不是很穩定,無法負荷太大的起落,不然這個身體就會抽搐和癲癇……所以,你要原諒我偶爾的神經質。”
她啞然無語,只覺得心痛如絞:“不要這麼說。”
“那還能怎樣說呢?”一個冰冷的微笑從少年脣角綻放,他低聲:“既然知道了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也就知道了爲什麼我一直被元老院排斥和歧視;爲什麼你對我那麼好,卻還是要去嫁給羲錚——是啊!換了是我,也不會嫁給一個非我族類的怪物。”
“我甚至不算是一個人,你又怎能和一臺冰冷的機器在一起呢?”
望舒低頭看着臉色蒼白的女子,俯身輕輕抱了抱她。那一刻,他彷彿是忽然長大了,不再是那個任性妄爲的少年,眼神裡有溫柔的悲哀,低聲在她耳邊道:“不要哭了,織鶯,這又不是你的錯……我的命運,從被造出來那一刻就已經決定了。一個非我族類的怪物,本來就不該在這個世上存在。”
他的懷抱冰冷而柔軟,他說話時的語氣也冰冷而柔軟。
然而,彷彿再也無法控制自己長年來一直壓抑着的情緒,織鶯在他懷裡掩面痛哭出聲來,崩潰般地抱緊了少年的肩膀——那是這麼多年來,恪守準則的她第一次擁抱他,如此用力,如此絕望,似乎馬上就要徹底的失去。
在她的懷抱裡,他的身體忽然間僵直,只覺得腦海裡一片空白。
“望舒,望舒!”她難以控制地失聲哭泣,“別那麼說!你不是機器……你是活着的。”看着他的眼睛,她一字一句:“你是活着的!”
“是……是麼?”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手指擡起,似乎想要去擦拭她眼角接二連三滾落的淚珠,卻又縮了回去。她的懷抱溫暖而柔軟,她的淚水灼熱而流淌,在她懷裡,他幾乎像是一個孩子一樣顫抖起來。
“是麼?我是活着的……我是活着的!”他喃喃,眼裡忽然間燃起了一點希望的光芒,喃喃,“太好了,織鶯——只要聽到你的這一句話,我就算是真的活過來了!”
她死死咬住了嘴脣,看着眼前的人。
不,按理說,他應該只是一具人形的機械——可是,從他嘴裡吐出的卻是能震撼人靈魂的話。他的眼睛是如此乾淨明亮,沒有元老院裡那些人的深沉莫測,就像是從未沾染過塵埃的天空。那雙眼睛裡是有靈魂的。
是的,他是活着的……和她一摸一樣!
然而,當他冰冷的嘴脣試探着吻上她額頭的時候,她卻彷彿被燙着了一樣,猛然往後退了一步,失聲:“不……不可以。”
望舒僵立在那裡,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想了一想,彷彿爲了掩飾,他走過去將桌子上散落的零件重新拿了起來。雙手靈巧地動着,迅速將那隻夜鶯重新組合,片刻間,那隻鳥兒又活靈活現地跳了起來,站在了架子上。
“讓它代替我來陪伴你吧!”他若有深意地低聲,“在無聊的時候如果和它聊一聊,說不定會有一些驚喜——有很多話我不曾對你說過,卻告訴了它。你如果想知道的話,可以試着問它,你會……”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織鶯:“你會知道某些答案。”
織鶯還是沒有說話,沉默地站在那裡,淡淡的金色長髮如霧氣一樣掩住她的容顏,她咬着嘴角,微微顫慄着,似乎方纔那個落在額頭上的吻令她的靈魂久久不能平靜。望舒知道她是不會再和自己說什麼了,只能嘆了口氣,最後一次看了一眼織鶯,將手伸向了緊閉的門:“那麼,我走了——你一路上多保重。”
忽然間,她在他背後開口:“不要告訴元老院!”
“什麼?”望舒頓住了手,吃驚地回頭看着她,卻發現織鶯一瞬間擡起頭來,緊張地盯着他,眼神雪亮,“記住,回去就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千萬不要告訴元老院你已經發現了自己的身份,不要告訴他們你製造了夜鶯。否則,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她的語氣裡有難以掩飾的關切和恐懼,令望舒顫了一下。
原來,畢竟她還是在意自己的。雖然對自己而言,早已已經沒有什麼“生死”的問題。望舒沉默了一下,努力裝作無所謂地笑了笑:“他們如果知道了又會怎樣?殺了我?——那樣就再也沒人給他們做那些複雜得要死的殺人武器了。”
“你啊……畢竟不懂得人心的複雜和險惡。”織鶯苦澀地笑了一下,只是擡頭凝望着他,輕聲道,“無論如何,好好的等着我回來——那之前,你一個人在帝國要照顧好自己,不要令巫咸大人和元老院生氣,知道麼?”
聽到這樣溫柔的囑託,少年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
“我一定會等到你回來。”望舒凝望着她,慎重地許諾。他指向自己的心臟,彷彿那裡真的有一顆心在跳躍一樣,“就算你走了之後,這個國家再也沒有一個人對我好,我也會保護好自己。”
他低聲:“不過你也要答應我,這次去雲荒一定要平安回來。”
“好。”織鶯點頭,眼裡淚水漸涌,“我一定回來。”
“如果你不回來,我就去雲荒找你!”望舒認真地道,一字一句許下諾言,“無論你在哪裡,我都一定會把你找回來!”
——
碼頭上,送行的人看着沉在水底下一動不動的冰錐,臉色各異。
“已經下去半個時辰了,怎麼還沒出來?”蒼老的巫姑嘀咕着,眼神疑慮,“那個小傢伙纏着巫真在裡面呆了這半天,到底想做些什麼?”
“還用想麼?”旁邊有人冷笑了一聲,“望舒喜歡織鶯,誰都知道。”
“嗤,”巫姑忽地笑了一聲,“一個金屬做成的機械人,居然還說什麼喜歡!——我也真佩服巫真,居然有耐心和這個東西周旋上那麼久。莫非是……”
首座長老巫咸沉下了臉,嚴厲地看了她一眼,令她不由自主收了聲。
“巫真她雖然年輕,卻一直是個深明大義的孩子,知道輕重緩急,”巫咸緩緩開口,給事情下了定論,“她不會做出什麼不顧大局的事情來,你們不用多慮。”
話音未落,只見水面微微一動,一個艙室從冰錐裡脫出,浮上了水面。
艙門打開,少年蒼白着臉,一步一瘸地從裡面走出,手足並用地爬上了碼頭——他的姿態有些笨拙,身體的平衡也控制得不好,爬上來的時候幾乎一個踉蹌跌倒。然而他卻沒有顧得上這些,只是臉色蒼白地往前走。
“該出發了。”巫咸低頭看着腳底的大海,發出指令。
聽到了元老院的號令,閭笛將軍在水底敲響了鍾,和岸邊所有族人和同僚做最後的告別。鐘聲從海底深處傳來,沉悶而悠長,彷彿一聲聲模糊的嗚咽——那個龐然大物無聲無息地啓動,宛如一條游魚在深海里劈開波浪潛行而去。
在同一瞬間,望舒站在海邊,眼裡的淚水終於無法控制地滑落。
“織鶯……織鶯!”他顧不得元老院的人都在身邊,只是放聲呼喊着她的名字,用盡全力,一瘸一拐地跟隨着冰錐跑到了棧道的盡頭,眼睜睜地看着它消失在大海深處,捂着臉頹然坐在了碼頭上,肩膀不停地微微抽搐。
“天啊……他居然還會哭!”巫姑低聲叫了起來,“天機公子太了不起了!”
“閉嘴。”巫咸眼神瞬地凌厲。巫姑打了個寒顫,立刻噤聲。
“你知道望舒現在對我們來說有多重要麼?居然還敢說這種話!”巫咸低聲,似是對着所有元老院的人冷冷警告,“如今白墨宸雖然被暫時調離了前線,困在雲荒帝都,但是空桑人的軍隊並沒有撤回,還在時刻威脅着我們!他們的兵力是我們的三倍,如果不是望舒——”
他指了指那個坐在海邊的孤獨背影,語氣肅然:“如果不是望舒製造了射日弩,將我們軍隊的作戰能力大幅度提升,我們早就無法抵抗了!”
元老院的人齊齊沉默,許久,負責軍事的巫彭元帥嘆了口氣:“大人說的是。望舒一個人可以抵得上十萬雄兵,絕對是帝國不可或缺的人物。”
“但是,他畢竟是一個異類。”巫咸語氣低沉,“我心裡有分寸。”
首座長老並沒有再說什麼,離開衆人緩步走向望舒,在他背後停了下來——獨坐的少年並沒有回頭,然而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當巫咸停下來的時候,他的啜泣便停止了。望舒挺直了肩背,咬住了嘴角,眼神裡透出一股倔強。
“我知道你捨不得織鶯的離開,不過她只是出去執行任務,過幾個月便會回來,你也不必太過於傷心了。”巫咸嘆了口氣,語氣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快些起來,回軍工坊離去吧!射日弩還沒有全部——”
話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住了。
望舒轉過頭來,靜靜地看着他,那一雙眼睛是璀璨的湛藍色,彷彿洗過的天空一樣潔淨,卻又透着一股奇特光芒,明亮中透出隱隱冷酷。那種眼神和他平日的摸樣大不一樣,令巫咸居然心頭猛然一跳,忘記了下面要說的話。
這個金屬製成的機械身體裡,居然蘊含着如此大的“力”!
“我知道了,巫咸大人,”然而少年卻忽然微笑了起來,眼神轉瞬就融化成春水一樣純潔柔順,恭謹地回答,“這一批三千張射日弩,一定能在這個月底之前出貨。不過接下來的任務很重,可能需要你給我再多調派一些人手。”
“……”巫咸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是幻覺麼?在方纔望舒回頭的那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他的眼神深處藏了一把一閃即逝的劍!
這個孩子……似乎在什麼地方,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