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來的一定就是青青。
她看見這個穿着身初雪般紗衣的女人,遠遠地就笑了。她的笑聲也清悅如銀鈴。
雪衣女遠遠地就迎了上去,道:“青青,青青,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藍藍,我也想死你了。”
現在柳若鬆才知道,他這位救星的名字叫“藍藍”。
她們一個叫青青,一個叫藍藍,她們看起來簡直親熱得要命。
青青是他對頭的妻子,青青正準備要他的命。
藍藍爲什麼要救他?
難道這根本就是她們設計好的圈套?
柳若鬆幾乎已忍不住要落荒而逃了。
他沒有逃,並不是因爲他聽話,而是因爲他知道自己逃不了的。
不管藍藍剛纔施展的是輕功,還是魔法,要抓住他都比老鷹抓小雞還容易。
他連動都不敢動。
青青和藍藍還在笑,笑得又甜又親熱。
藍藍道:“你真的想我?”
青青道:“我當然想你,我簡直想死你了。”
藍藍道:“我也想死你了。”
青青道:“我想你想得要命。”
藍藍道:“我也想你想得要命。”
兩個人既然彼此都這麼想念,當然還有很多很多話要說的。
兩個女人碰到一起,好像總有說不完的話。
想不到她們的話居然已經說完了。
忽然就說完了。
青青忽然轉過身,走入了黑暗中。
藍藍忽然倒了下去。
柳若鬆怔住了。
青青來得出人意外,走得也出人意外。
這結果更意外。他想過去看看,藍藍怎麼會忽然倒下去的,可是他不敢動。
幸好藍藍忽然又燕子般飛起,飄過來捉住了他的臂:“我們走,快走。”
她走得真快,比來的時候還快。
她又帶着他回到萬松山莊的後花園裡,才長長吐出口氣:“好險。”
這兩個字說完,她又倒了下去。
現在柳若鬆已經有點明白了,藍藍很可能已中了青青的暗算。
他自己也不是沒有做過這種口蜜腹劍笑裡藏刀的事。
他只希望藍藍傷得不重。
因爲現在他已經完全相信,只有她能救他,只有她纔是他的救星。
藍藍總算已坐了起來,用最標準的道家打坐的姿勢,盤坐在雪地裡。
過了片刻,她頭上就忽然有一陣陣熱氣冒了出來,下面的積雪也忽然融化,融出的雪水竟不是白色而是慘碧色的。
雪融得很快,就像是一張白紙在中間被火點着,轉瞬間就燒了個大洞。
雪地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慘碧色的圈子,比圓桌還大。
藍藍忽然伸出了手,捲起了袖子,露出一條雪白粉嫩的臂。
她伸出的是左臂。
剛纔青青跟她表示親熱的時候,好像曾經在她這條手臂上輕輕地拍了拍。
她又伸出右手,用兩根春蔥般的纖纖玉指,在她左臂上的曲池穴上一拔,竟拔出了一根三寸長的銀針來。
柳若鬆一直在盯着她的手,卻還是看不出她是怎麼把這根針拔出來的。
可是他看得出她一定已脫離了險境,因爲她已站起來,又輕輕吐出口氣,道:“好險,若不是我也有準備,今天恐怕已死在她手裡了。”
柳若鬆也鬆了口氣,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了,她說她想死你的時候,原來是想你死,她說想你想得要命的時候,原來是想要你的命。”
藍藍嫣然道:“你真聰明。”
柳若鬆道:“可是我想不通,她的暗算既然已得手,爲什麼又忽然走了?”
藍藍道:“因爲我在說想死她的時候,也是在想她死。”
她的笑聲又恢復了清悅:“所以她給了我一針,我也給了她一下子,我想她受的罪絕不會比我輕,如果不趕快走,恐怕死得比我還快。”
柳若鬆也笑了。
這種事他也做過,可是比起她們來,他最多隻能算是個學徒。
藍藍道:“現在你總該也已明白,我爲什麼要救你了。”
柳若鬆道:“因爲青青?”
藍藍道:“一點也不錯!”
她恨恨地接着道:“我平生只有一個對頭,我的對頭就是她,她要害你,我就要救你,她要幫丁鵬,我就要幫你。”
柳若鬆立刻道:“我一定替你爭氣。”
藍藍道:“就因爲我看得出,你不管哪一點都不比丁鵬差,所以我纔會選上你,就好像青青選上了丁鵬一樣。”
柳若鬆的心在跳。
青青選上了丁鵬,所以嫁給了丁鵬。
她選上了他,是爲了什麼?
藍藍道:“我不但可以救你,還可以替你做很多你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她忽然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輕輕地接着道:“我甚至可以嫁給你。”
柳若鬆的心跳得更快。
藍藍道:“如果不是因爲你已經有了妻子,我一定會嫁給你。”
她又輕輕地嘆了口氣:“丁鵬沒有妻子,你只有這一點比不上他,除非……”
柳若鬆道:“除非怎麼樣?”
藍藍道:“除非你的妻子忽然死了。”
她淡淡地接着道:“每個人都要死的,早點死,晚點死,其實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分別。”
柳若鬆不說話了。
他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藍藍又道:“再說她反正是要走的,她是死是活,對你也沒有什麼分別。”
柳若鬆道:“如果她已經走了,她是死是活,的確沒有什麼太大分別。”
藍藍道:“可是她走了之後還會回來,既然她還是柳夫人,她要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
柳若鬆道:“如果她已經不是柳夫人了呢?”
藍藍道:“那麼分別就很大了。”
她輕輕地放下了他的手:“我只希望你記住,你想要有什麼樣的收穫,就得先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十一月二十九。
柳若鬆一夜都沒有睡,一夜都在想,想到了丁鵬,想到青青,想到狐,想到他的妻子,想到丁鵬那閃電般劈下去的一刀。
他想得最多的當然還是藍藍。
藍藍的神秘,藍藍的美,藍藍那一身神奇的魔力,藍藍挽着他時那種甜美的溫柔,藍藍裸露出的那條晶瑩雪白的臂……他都不能不去想。
想到她那條裸露的手臂時,他也不能不去想她身上其他的部分。
想到她身上其他的部分,他居然又有了年輕人的衝動。
如果她真的嫁給了他,真的朝朝夕夕都和他同牀共枕。
如果他能有個像她這樣的妻子,世上還有什麼事能讓他發愁?
他當然也不能不去想她說過的那些話,不管你想得到什麼,都一定要付出代價。
所以他一早就起來了,去找他那久已沒有跟他共房的妻子。
他又忍不住要想-——如果她也忽然變成了條母狗。
他沒有繼續想下去。
這種想法畢竟並不十分令人愉快。
他的妻子並沒有變成母狗,卻好像變成了一個“母親”。
並不是他們孩子的母親。
他們沒有孩子。
她好像已經變成了宋中的母親,因爲宋中就像是個孩子般睡在她懷抱裡。
看到他來了,宋中當然就變得像是條中了箭的兔子一樣跑走了。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這麼樣一個人。
他們夫妻間本來就早已有默契,他本不該這麼早闖到她房裡來的。
他好像一點都不生氣,因爲他根本不能生氣。
她也沒有生氣,並不是因爲她沒有理由生氣,而是因爲她實在太累。
一個人看到自己的妻子這麼“累”,心裡是什麼感覺?
柳若鬆好像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就算他心裡有感覺,臉上也沒有露出來。
柳夫人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才勉強笑了笑,道:“你今天起來得真早。”
柳若鬆道:“嗯。”
柳夫人道:“你想不想在這裡再睡一會兒?”
她問得真妙。
柳若鬆的回答卻不太妙。
他忽然道:“你走吧,用不着再等到明天,你現在就走吧!”
大多數女人聽見自己的丈夫對自己說這種話,一定都會問:
——你爲什麼要我現在走?你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大多數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都絕不會連一句話都不說的。
她卻跟大多數女人都不同。
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
柳若鬆道:“隨便你到哪裡去,隨便你去幹什麼,以前我就不管你,以後我更不會管你了,從今以後你姓你的秦,我姓我的柳,我們互不相關,你也不必再回來了。”
他的話已經說得很絕。
大多數女人聽見自己的丈夫說出這種絕情絕義的話,如果不跳起來大哭大罵,大吵大鬧,也會傷心得半死不活。
但她卻還是完全沒有反應,只是靜靜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她甚至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一個人悲傷到了極點,失望到了極點時,往往就會變成了這樣子。
柳若鬆慢慢地轉過身,不再看她。
他心裡多少也有點難受,他們畢竟是多年的夫妻,可是一想到藍藍,他的心腸立刻又硬了起來,冷
冷道:“七出之條,你都已犯盡了,我不殺你,已經是你的運氣,你還……”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忽然覺得腰上一軟,腰眼附近的四處穴道在一瞬間都已被封死,用的竟是武當獨門點穴手法。
他妻子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將這一手送給她作爲賀禮。
那時他還認爲很得意,因爲她問他要的本來是一串珍珠鏈子。
那串珠鏈上最小的一顆珍珠也有核桃般大小,價值最少在五萬兩以上,而且已經被她看見了。
這一招點穴手法卻用不着他花一文錢。
他對他的妻子並不慷慨。
因爲他一向認爲,要妻子對丈夫溫順忠實,就不能讓她手上掌握太多錢財,否則她的花樣就多了。
他認爲那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就正如將武器交給敵人同樣危險。
聰明的男人是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他無疑是個聰明人,絕頂聰明。
所以他現在倒了下去。
秦可情看看他,毫無表情的臉上又露出了甜蜜動人的微笑。
“現在我才知道,你送給我的這份禮物實在比那串珠鏈珍貴得多,我實在應該謝謝你。”
她微笑着走出去,又拉着宋中的手走進來。
宋中還是不敢面對他。
可情笑道:“現在他已經不是我的丈夫了,你何必還要難爲情?”
宋中道:“他休了你?”
可情道:“他不但休了我,而且還要把我趕出去。”
她輕輕嘆了口氣:“我嫁給他十幾年,還不如別人家裡養了十幾年的狗,他要趕我走,我就得乖乖地滾蛋。”
宋中道:“那麼我們就走吧?”
可情道:“你帶我走?”
宋中道:“他不要你,我要你。”
可情道:“你真的肯要我這個老太婆?”
宋中道:“就算你真的變成了個老太婆,我也絕不會變心。”
可情又笑了,笑得更甜蜜,柔聲道:“你真好,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只可惜……”
宋中道:“可惜什麼?”
可情道:“我還不想真的變成個老太婆,所以我每天要吃二十兩銀子一副的珍珠粉,免得我臉上起皺紋,我穿的衣服,都是從天竺和波斯運來的絲綢,好讓別人看得年輕些,我每天要用羊奶洗澡,要好幾個丫頭侍候着我。”
她輕撫着宋中的手:“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吃慣了,穿慣了,花慣了的女人。”
宋中道:“我知道。”
可情道:“如果我嫁給了你,你能不能養得起我?”
宋中怔住,怔了半天,才大聲道:“我可以去做強盜來養你。”
可情道:“你爲什麼要去做強盜?那又不是你的專長。”
她淡淡地接着道:“殺人才是你的專長,你只要殺一個人,我們就可以過一輩子舒服日子了。”
宋中道:“你要我去殺誰?”
可情只笑,不說話。
宋中並不笨。
他應該知道她要殺的是誰。
他雖然並不十分喜歡殺人,不過他絕不怕殺人,不管殺的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可情已經從牆上摘下了一把劍,交給了他:“只要你一揮手,我就變成了個可憐的寡婦了,不管丁鵬多兇惡,也絕不會來對付一個可憐的寡婦。”
她嫣然道:“幸好這個可憐的寡婦恰巧又是個很有錢的寡婦,不管誰能夠娶到她,這一輩子都不必再發愁了。”
柳若鬆知道自己已經死定了。
他不但低估了這個女人,而且把自己估計得太高,無論誰犯了這種錯誤都該死。
“鏘”的一聲,劍已出鞘。
宋中終於轉過身,面對着他,冷冷道:“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自己。”
柳若鬆承認。
他的心還不夠狠,手還不夠辣,他本來應該先下手殺了他的。
劍光一閃,已向他咽喉刺了過來。
姓宋名中,一劍送終,他的出手不但準,而且狠,要殺一個毫無抵抗之力的人,當然絕不會失手。
除非有奇蹟出現,柳若鬆已必死無疑。
想不到奇蹟真的出現了。
忽然間,“嗤”的一聲,急風破空,接着“叮”的一響,火星四濺,宋中手裡的劍已斷成了兩截。
一樣東西隨着半截斷劍落在地上,滾出去很遠,竟是一枚松子。
這柄劍是柳若鬆的劍,是他花了一千八百兩銀子,去請關外的名匠吳道古鑄成的。
吳道古鑄劍三十年,鑄成的劍無一不是精品,連鐵錘都敲不斷。
這柄劍竟被一枚松子打斷了。
宋中的手也已被震得發麻,倒退出五步,秦可情手裡卻打出了七點寒星。
柳若鬆當然知道打出的是什麼暗器,這種暗器也是他花了重價請人替她鑄成的,而且還特請人在上面淬了劇毒。
她發射暗器的手法雖然比不上花十姑和千手觀音那些一流暗器名家,但是在兩丈之內,也很少失手。
現在他們的距離還不到一丈,除非有奇蹟出現,柳若鬆還是非死不可。
想不到奇蹟又出現了。
這七點寒星本來是往柳若鬆咽喉和心口上打過去的,竟忽然改變了方向,飛向窗口。
窗口忽然出現了一個人,穿着身初雪般輕柔潔白的衣服。
她的長袖輕揮,七點寒星就已無影無蹤,接着又是“嗤”的一聲響,一縷急風從她袖子裡飛出,打在秦可情的膝蓋上。
秦可情的身子本來已撲起,忽然又跪了下去,筆直地跪在地上,連動都不能動。
柳若鬆卻忽然站了起來。
原來風聲雖然只一響,打出的松子卻有兩枚,一枚打在了秦可情的“環跳穴”,另一枚卻解開了柳若鬆的穴道。
這輕紗如羽、白衣如雪的女人,同時打出了兩枚松子,不但力量驚人,用的手法和力量也絕不相同。
宋中已經看呆了。
他從未看過這麼神奇的暗器手法,他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花十姑、千手觀音,那些名震天下的暗器高手,如果和這個女人比起來,簡直就像是隻會爬在地上玩彈珠的孩子。
他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柳若鬆相信。
他看見過藍藍做出的那些更驚人、更神奇的事。
藍藍道:“你爲什麼還不殺了她?”
柳若鬆道:“我……”
藍藍道:“她要殺你,你就可以殺她,你不殺她,她就要殺你。”
她的手一招,地上的半截劍忽然飛起,到了她手裡。
她給了柳若鬆:“這一定是吳道古鑄成的,就算只剩下三寸長的一截,也可以殺得死人。”
這截斷劍還有一尺多長,柳若鬆用三根手指捏住,劍鋒正對着秦可情的咽喉。
秦可情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樣子雖然兇狠,可是我知道你絕不會殺我的。”
柳若鬆道:“哦!”
可情道:“因爲我比誰都瞭解你,你只會穿着八十兩銀子一件的袍子,喝着九十兩銀子一罈的好酒,抱着好看的女人,舒舒服服地坐在你那間屋裡,叫別人去殺人,不管殺了多少人,你都絕不會難受的。”
她冷笑:“可是叫你自己手裡拿着刀去殺人,你就不敢下手了。”
宋中忽然道:“他不敢,我敢。”
可情吃驚地看着他,道:“你,你忍心下得了手?”
宋中什麼話都沒有再說,忽然衝過來,手裡的斷劍已刺入她的胸膛。
她的眼睛還沒有閉,還在吃驚地看着他。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能忍心下手。
宋中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殺你。”
可情道:“你……你爲什麼?”
宋中道:“因爲我早已想死了,你若不死,我怎麼能死!”
他拔出了他的劍。
鮮血濺出時,這截劍已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
她死了,他也可以死了。
宋中忽然仰面狂笑:“我平生殺人無數,只這一次殺得最痛快!”
秦可情的眼睛已閉上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一直都不瞭解宋中,一直都看錯了他。
她一直認爲宋中是個色厲內荏的人,外表看來雖剛強,其實卻很懦弱。
不但懦弱,而且無能,所以纔會一直像小狗般被她牽着鼻子走。
她從沒有想到他這麼樣做是因爲愛她,真心真意地愛她,全心全意地愛她。
爲了她,他不惜去死。
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因爲她根本不相信世上會有這種感情。
可是現在她相信了。
她心裡忽然有了種遠比恐懼更強烈的感覺,使得她忘記了死亡的恐懼。
她忽然覺得死並不可怕。
如果一個人至死都不知道“愛”,那才真的是可怕的事。
“你已經付出了代價,我保證你一定會有收穫的。”
這是藍藍臨走時說的話。
每次她都是忽然而來,忽然而去。
柳若鬆既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法子才能讓她來,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法子才能留住她。
可是他很快就已知道她說的話不假。
他把那條母狗交給了“葫蘆”。
葫蘆是萬松山莊酒窖管事的外號,是個沒有嘴的葫蘆。
因爲他不但忠誠可靠,守口如瓶,而且一向滴酒不沾。
所以柳若鬆纔派他做酒窖的管事。
葫蘆把這條
母狗關在酒窖裡,那個已經連一滴酒都沒有的酒窖。
等到柳若鬆想把這條母狗送走時,就發現這條母狗已經不是母狗了。
他叫葫蘆帶着他去酒窖裡找這條母狗,找到的竟是個女人。
一個細腰長腿的女人,看見他時,臉上又露出那種又害怕,又快樂的表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到這酒窖來的。
她睡着的時候,還是躺在那張又寬大,又柔軟的牀上。
她醒來時已經在這裡。
奇蹟又接連出現了,清水又變成了美酒,暴斃的羊本來已被送到後面的荒山去焚化,現在又一隻只活生生地走回來。
藍藍卻一直沒有再露過面。
這些奇蹟當然都是她造成的,柳若鬆已付出了代價,她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
爲了表示對她忠實,他連碰都沒有再碰過那個細腰長腿的女孩子。
他決心要得到她,不管她是不是人都無妨,就算她真的是狐,他也不在乎。
如果能娶到她這麼一個妻子,什麼人他都不必再畏懼,什麼事他都不必再擔心了。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對面山坡的莊院已全部完工,晚上有燈火亮起時,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天上的宮闕。
“圓月山莊”主人宴客的請帖,也已派人送了過來。
這位圓月山莊主人當然就是丁鵬,請客的日子果然是月圓之夕。
今天已經是十四,藍藍居然還沒有露面。
——她一定會來的,她絕不會就這麼樣忘記我。
柳若鬆雖然一直在安慰自己,卻還是忍不住要焦急,擔心。
如果她不來,明天他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天宮般的圓月山莊裡。
他只有安慰自己:“最遲今天晚上,她一定會來的。”
所以黃昏時他就準備了一桌精緻的酒菜,一個人坐在這屋裡等。
藍藍果然沒有讓他失望。
屋子裡忽然充滿了香氣,彷彿是花香,卻比花香更芬芳甜美。
本來已經被封死的窗戶,忽然無風自開,窗外夕陽滿天,藍藍就像是一朵美麗的雲彩,輕飄飄地飄了進來。
她說,這兩天她沒有來,只因爲還有很多事都要她去安排。因爲要對付青青並不是件容易事,青青的法力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很少有人能對抗。可是現在所有的事都已安排好了。
她說:“現在我已經有法子制她了,只要能制住青青,丁鵬根本不足爲慮,只要你聽我的話,好好地去做,我不但能幫你擊敗他們,不管你心裡想做什麼事,我都可以幫你做到。”
柳若鬆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做武當的掌門。
他忍不住道:“武當派從來沒有俗家弟子能做到掌門人的,可是我……”
藍藍道:“你想做武當的掌門?”
柳若鬆嘆了口氣,道:“可是現在希望最大的並不是我,是凌虛。”
藍藍冷笑,道:“區區一個武當掌門,算得了什麼,你的志氣也未免太小了。”
她忽然問:“你知不知道上官金虹?”
柳若鬆當然知道。
上官金虹一代梟雄,縱橫天下,君臨武林,江湖中沒有一個人敢對他無禮,他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從來沒有人敢違抗。
縱然他後來死在江湖第一名俠小李飛刀手裡,可是他活着時的威風,至今還沒有人能比得上。
藍藍道:“只要你願意,我隨時都能讓你的成就超過上官金虹,超過小李飛刀,超過當今江湖中名氣最大的謝曉峰……”
柳若鬆的心已經在跳,跳得好快。
藍藍道:“你剛纔說的凌虛,是不是天一道人的那個大徒弟?”
柳若鬆道:“是。”
藍藍道:“明天他也會在圓月山莊,說不定現在已經到了。”
柳若鬆道:“他怎麼會來?”
藍藍道:“當然是丁鵬特地去請來的。”
她笑了笑:“其實你也應該明白,他爲什麼要特地去把凌虛請來。”
柳若松明白。
丁鵬要當着凌虛的面毀了他,要讓凌虛知道他的確有該死的理由。有他本門師兄作證,丁鵬無論怎麼對付他,別人都無話可說。連武當都不能說什麼,更不能爲他復仇。
柳若鬆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丁鵬做事竟忽然變得這麼仔細。”
藍藍道:“上過一次當的人,做事總是會變得仔細些的。”
柳若鬆在笑,苦笑。他只能苦笑。
藍藍道:“如果丁鵬要殺你,凌虛會不會幫你出手?”
柳若鬆道:“他不會。”
藍藍道:“他會不會幫你說話?”
柳若鬆道:“不會。”
在那種情況下,誰也不能說什麼。
藍藍道:“你若死了,他會不會覺得很難受?”
柳若鬆道:“不會。”
藍藍道:“因爲他也知道,如果他死了,你也絕不會爲他難受的。”
柳若鬆並不否認。
凌虛不吃,不喝,不賭,不嫖,他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繼承天一真人的道統,繼任武當的掌門。因爲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也有野心,他對這件事的擔心,絕不在柳若鬆之下。他們彼此心裡都知道,對方是自己唯一的競爭者。
柳若鬆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的身子一向健康,至少還可以再活上三五十年。”
藍藍道:“我可以保證,他絕對活不了那麼久的。”
柳若鬆道:“哦?”
藍藍道:“他明天晚上就會死!”
柳若鬆道:“他一向無病無痛,怎麼會死?”
藍藍道:“因爲有個人一劍刺穿了他的咽喉。”
柳若鬆道:“這個人是誰?”
藍藍道:“就是你!”
柳若鬆怔住。
其實他早就想一劍刺穿凌虛的咽喉了,他已不知在心裡想過多少遍。可是這種想法實在太可怕,他非但不敢說出來,連想都不敢想得太多。因爲凌虛畢竟是他的大師兄,殺了凌虛,就等於背叛了師門。叛逆絕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這種觀念已在他心裡根深蒂固。
藍藍道:“你若不敢,我也不勉強你。”
她淡淡地接着道:“反正現在我還沒有嫁給你,你死了,我也不會太難受的。”
她好像已經準備要走了。
柳若鬆怎麼能讓她走,立刻道:“我不是不敢,我只怕……”
藍藍道:“怕什麼?”
柳若鬆道:“凌虛從小就開始練功夫,除了吃飯、唸經、睡覺的時候之外,都在練功夫,我卻還有很多別的事要做。”
他的確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比練功夫有趣得多。
只可惜越有趣的事,越不能做得太多,否則就會變成很無趣了。
柳若鬆嘆息着,道:“也許我別的事做得太多了些,所以現在恐怕已經不是他的對手。”
藍藍道:“你本來就不是他的對手,五十招之內,他就可以殺了你!”
柳若鬆不能否認。
近年來凌虛練功更勤,內力更深,劍術也更精,已是江湖公認的武當後起一輩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藍藍道:“可是有我在,你還怕什麼?”
她笑了笑:“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十招之內,就可以殺了他……”
柳若鬆的眼睛亮了。
藍藍道:“明天正午,我在城裡的會仙樓等你,陪你一起去。”
柳若鬆道:“你爲什麼要在城裡等我?”
藍藍道:“因爲我要你用轎子來接我,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是被你用轎子接走的。”
這種要求絕不過分。
一個還沒有出嫁的女人,總希望能夠有一個她喜歡的男人用轎子去接她的。
這其中無疑還有更深的含意。
柳若鬆的心又在跳,跳得更快:“我一定會準備一頂最大的轎子去接你,可是你……”
他看着藍藍臉上的面紗:“你爲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讓我看看你的臉呢?”
藍藍道:“明天你就會看見了。”
她又道:“明天你到會仙樓,就會看見一個身上穿着身湖水藍的衣裙,頭上戴着枚百鳥朝鳳的珠花,腳上卻穿着雙紅繡鞋的女人。”
柳若鬆道:“那個女人就是你?”
藍藍道:“是的。”
十二月十五,晴。
正午時的陽光溫暖如初春,柳若鬆站在陽光下,看着他的家丁們把一枚金珠裝上轎頂,心裡覺得很滿意。
這頂轎子還是他十八年前迎娶秦可情時,特地請京城的名匠按照一品夫人的儀制做成的,經過一夜的整修後,現在又變得煥然一新。
可是當時坐着這頂轎子來的人,現在卻已永遠看不見了。
想到這點,柳若鬆心裡還是難免會覺得有點難受。
幸好他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不愉快的事。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也是個大日子,他絕不讓任何事來影響他的心情。
他的家丁們都已換上嶄新的狐皮短襖,腰上都系起了紅得耀眼的紅腰帶,一個個看起來全都是喜氣洋洋,精神百倍。
藍藍這時候說不定已經在會仙樓等着他,他相信藍藍絕不會讓他失望。
爲他掌管馬廄的老郭,已經將他那匹高大神駿的“千里雪”牽了出來,在新配的鞍轡上,還結着副鮮紅的綵緞。
他一躍上馬,身手依然矯健如少年。
他真是覺得愉快極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