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謝先生二度乘船把五位貴賓接引到神劍山莊的大門口時,謝家的門前已經儀仗鮮明地列隊而迎。
但是丁鵬並沒有進去,他仍然坐在他舒適的車子裡,閉着睡眼。
阿古也神情木然地坐在車轅上,握着鞭子,彷彿隨時準備動身似的。
謝先生對他並沒有失禮,很恭敬地請他進去坐,但是他拒絕了。
“我是來找你家主人決鬥的,不是來做客的。”
一句話把謝先生頂得十丈遠,謝先生的脾氣卻真好,絲毫沒有動氣,仍是笑嘻嘻地道:“丁公子與家主人之戰,當然不會像市井匹夫那樣庸俗,當街揮拳動粗吧,禮不可廢,丁公子何妨進去小坐?”
“你家主人在不在?”
謝先生回答這句話之前,很費了一番斟酌的功夫,磨咕了半天,結果卻回答出一句難以思量的話:“不知道。”
丁鵬不禁驚奇,道:“什麼?你不知道?”
謝先生歉然地點點頭道:“是的,在下是的確不知道,家主人這些年來,行蹤恍若神龍野鶴,漫無定向,從來也沒人能把握住,有時他幾個月不見面,突然出現在家中,有時他在家裡靜居十幾天,卻也不見任何一個家人,所以在下實在不知道。”
丁鵬似乎對這個答案滿意了,想想又問道:“他知不知道我要找他決鬥?”
謝先生笑道:“這個倒是知道了,小姐從圓月山莊回來,恰好就看見了家主人,當時就把丁公子的話傳到了。”
“哦!他怎樣表示呢?”
謝先生道:“家主人對丁公子救了小姐一事非常感激,說有機會見到公子,一定要當面道謝。”
“我沒有要他道謝的意思,他若是有心道謝,就該在限期內到圓月山莊去,過期不來,分明是有意要與我一決……”
謝先生謙卑地含笑道:“家主人也沒這麼說。”
“對決鬥的事,他怎麼說的?”
“他什麼都沒有說。”
“什麼都沒有說?”
丁鵬感到奇怪了,謝先生笑着道:“家主人的意向一直難以捉摸,他不說,我們當然也不便問,不過家主人既聽到了丁公子的傳話,必然有個交代的。”
丁鵬淡淡地道:“這是他的話,還是你的話?”
上次在柳若鬆的莊子上,謝先生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但此刻在丁鵬的眼中,竟變成微不足道,而丁鵬對他似乎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之感。
不過謝先生還是很和氣地回答道:“這自然是在下的話,在下是根據以往家主人的性情而推測。”
丁鵬冷冷道:“你不是謝曉峰,也不能代表他的話,而且推測的話,也作不得數,作不得數的話,就像脫下褲子後放出來的屁……”
謝先生的臉色微微一變,一個已經處處受到尊敬的人,當衆受到這種侮辱,的確是很難堪的。
但謝先生畢竟是謝先生,神劍山莊的總管先生究竟有他過人之處,怒意一掠而收,微笑道:“丁公子妙語……”
丁鵬道:“這句話一點都不妙,脫褲子放屁,本來已是多餘。放出來的屁更是多餘,我是來找你家主人說話的,可不是來聽放屁的。”
謝先生雖然是謝先生,但是他畢竟還是個人。他的涵養再好,到底還無法使臉皮厚到柳若鬆的程度,所以聽完了這句話,一言不發,徑自上了船,駛到對岸接人去了。
丁鵬也沒有當他回事,倚在車子的靠墊上,很舒服地打起瞌睡了。
謝先生把人接了來,丁鵬仍然在打瞌睡。
謝先生不願意在這些人面前再受一次奚落,所以當作沒看見。
但是那五個人卻看見了丁鵬,他們都受不了丁鵬這種冷漠與無禮的神態。
第一個衝上來的是峨嵋的林若萍。
大家在想象中,也知道一定會是他。
因爲在五個人中,他的年紀最輕,今年才四十五歲,卻已身登一代劍派的宗主。
他的劍藝自然也深得本門真傳,而且把峨嵋整得有聲有色,在五大門派中,鋒芒最盛。
他大步地來到車子前,傲然地一拱手,雖然他是在行禮,但誰都看得出這一拱只是爲了不失他掌門人的氣度,實質上卻連一絲誠意也找不到。
所以丁鵬沒有答禮,也沒有人感到丁鵬的失禮,因爲那一拱只是爲了林若萍自己而施,並不是對着丁鵬。
只不過丁鵬的漠然使得林若萍更不是滋味了,若不是要講究身份,他早已一劍劈向這個狂妄的小夥子了。
因此他冷冷地道:“閣下就是新近才崛起的年輕人,魔刀丁鵬?”
這句話說得很勉強,雖然稍稍有一點捧的意味,但也是爲了襯托他自己的身份。
丁鵬若是個默默無聞的無名小卒,他以一門之尊主動前去說話,豈不是自貶身份了?
此人絕頂聰明,一言一語,都有深意,所以峨嵋在他手中興盛起來,倒也不是偶然的事。
但是他今天遇到了丁鵬,卻似要活活地氣死他。
他要面子,丁鵬偏不給他面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就是丁鵬不錯,最近我在圓月山莊請客,來的人太多了,你認識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林若萍差點沒氣得跳了起來,冷冷地道:“敝人林若萍……”
他這一報身份,丁鵬卻笑了起來道:“原來你就是林若萍呀,難怪我不認識你了,這次我在圓月山莊請客時,原本有你一張帖子的,可是你有個拜兄柳若鬆投到了我的門下做徒弟,他說你是晚輩,當不起一張請帖,過兩天叫你來請安就是了,你果然來了。”
林若萍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他第一個來找丁鵬的麻煩,主要的也是爲了柳若鬆的事。
柳若鬆是他的拜兄,柳若鬆對武當掌門之位,也有着野心,只是劍技既不如凌虛,聰明也遜色,始終不敢爭,所以纔會想盡方法,力求增強自己的劍技聲望,想有一天能蓋過別人去。
柳若鬆做得並不差,只是陰差陽錯,找上了丁鵬,騙了他的祖傳劍式“天外流星”。
柳若鬆找上丁鵬是他一生最倒黴的事,從蓋世的一個大劍客,一變爲在武林中最爲人不齒的小人。
林若萍以爲交到歲寒三友這三個朋友,原本是很高興的事,但是柳若鬆做得很絕,他居然又拜丁鵬爲師而求免一死。
這手也絕透了。
正如一個嫁入官宦之家的小家碧玉,由於門戶身世的不相稱,自然得不到公婆的喜愛而飽受冷落。這個媳婦一氣之下,乾脆跑到窯子裡去當婊子。
在婆家沒人把她當人,在窯子裡,她卻是那一家的媳婦,使得婆家丟盡了臉面,連人都不敢見了。
柳若鬆的這手,使得林若萍大失光彩,也使得林若萍火冒十丈,他急着出頭找丁鵬,就是想撈回這個面子。
哪知道還沒有談入正題,丁鵬卻先給他當頭一棍子,雖然不是真正的棍子,卻同樣敲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他好容易纔算鎮定了下來,沉聲道:“丁鵬,柳若鬆已與我無關,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一句話。”
丁鵬淡淡地道:“那敢情好,我也在發愁,有一個那樣的徒弟已經夠我受的了,如果再加上你這樣的師侄,跟你們峨嵋那些徒孫,我會煩死了。”
林若萍忍無可忍,厲聲道:“小輩,你太狂了,當真以爲你手中那柄魔刀就能無敵了嗎?”
丁鵬一笑道:“這倒不敢說,至少我還沒有跟謝曉峰交過手,等我擊敗了他,大概就差不多了。”
“丁鵬,你太目中無人了,在神劍山莊前,居然能如此狂妄無忌……”
他嘴巴里叫得兇,心裡畢竟還是有點顧忌的,丁鵬刀斷鐵燕雙飛手腕的事,他已經聽說了。
能夠一刀令鐵燕雙飛斷腕的人,畢竟不多,最多也不過兩個人而已。
一個是謝曉峰,一個是他們認爲已死的人,也是他們日夜所憂懼的那個人。
雖然,他們認爲他死了,也希望他死了,但是死不見屍,還是不敢太確定,心裡始終存着個疙瘩。
那個人雖沒出現,可是那柄刀卻出現了,那一式刀法也出現了,出現在丁鵬手裡。
他們必須要來探問究竟,丁鵬的刀從哪兒來的?刀法是跟誰學的?跟那個人是什麼關係?
如果可能,最好是殺了丁鵬,毀了這柄刀。
只是他們得到的消息太遲,丁鵬已經到神劍山莊來了。在神劍山莊,有謝曉峰居間,他們比較放心,就是在那柄圓月彎刀之下,被殺死的可能性也不多。
謝曉峰曾經對他們作過保證。
但是,他們想殺死丁鵬的可能性也不多了,因爲謝曉峰也對另外一個人作過保證。
不管怎麼說,那柄刀重現江湖,那一式刀法重現江湖,他們都必須要來弄個清楚。
所以,他們來了。
在這五個人中,林若萍對這柄刀的印象卻是最淡的,因爲那柄刀對武林的威脅正烈時,他還沒出師。
五大門派所做的秘誓,他是接任了掌門之後才知道的,他知道這柄刀的可怕,卻不知道可怕到什麼程度。
看樣子其他四個人也並沒有告訴他,否則他就不會有膽子對丁鵬說出這句話。“拔出你的刀來!”在江湖上,這是一句很普通的話,隨時隨地,爲了一點芝麻大的小事,都可以聽得見。
但是,卻不該對着圓月彎刀
的主人說這句話。
以往,不知道有幾個人做過這件傻事,那些人都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首先付出的是他們的生命,所以從沒有人活着來告訴別人所犯的這個錯誤。
林若萍偏偏就是又犯了這種毛病的一個人。
不過他實在算是運氣,因爲他遇見的是丁鵬,而丁鵬雖然握有這柄魔刀,卻還沒有感染它的魔性。
他有點喜歡作弄人,卻不太喜歡殺人。
連那樣對付過他的柳若鬆,丁鵬都沒有殺,所以林若萍的運氣的確不錯。
所以他說了那句話,還能夠站着,完完整整地站着,沒有由頭至踵,齊中分爲兩片倒下去。
只不過丁鵬的神態也漸漸有點魔意了,他一腳從車子裡跨了出來,冷冷地問道:“剛纔你說什麼?”
林若萍退後了一步,看看那些同伴,看見了他們目中所流露的表情,他就後悔了。
這另外四大劍派的領袖們的神情非常地複雜。
那是五分幸災樂禍,兩分興奮,三分畏懼的混合體。
興奮是爲了他們看見了丁鵬手中的那柄刀,無須驗證,他們幾乎可以確定就是那柄刀。
畏懼,自然也是對着那柄刀。
但刀是死的,可怕的是使刀的人,刀在丁鵬手中,是否也那麼可怕?
雖然丁鵬一刀嚇破了柳若鬆的膽。
一刀斬下了鐵燕雙飛的腕。
那畢竟是傳言,不是他們目睹的。
雖然傳言絕對可信,但是他們心中卻別有看法,因爲他們以前見過那個人,那柄刀。
對刀的威力,他們有着更深切的感受與瞭解,最好是有人試試刀的威力,給他們有個比較。
每個人都想試,每個人都不敢試。
現在卻有林若萍來做了。
這就是他們幸災樂禍的成分。
林若萍突然明白了,爲什麼他們在一路上對這件事談得這麼少,卻對柳若鬆的事談了很多。
他們是存心要自己來做這個傻瓜。
林若萍雖然做了件傻事,卻不是傻瓜,因此他只頓了一頓,立刻就穩住了自己的情緒:“我叫你拔出你的刀來讓大家看看,是不是那柄魔刀。”
丁鵬笑道:“如果你們只想知道刀上是否有‘小樓一夜聽春雨’七個字,我可以告訴你們,就是這柄刀。”
林若萍冷笑一聲:“那並不能證明什麼,人人都可以打那樣一柄刀,在刀上刻那七個字。”
丁鵬笑道:“不錯,不錯,你的話實在很有道理。你的確是個天才兒童,難怪你能當上掌門人的,只不過既然這柄刀不能證明什麼,我拔出了給你們看了又如何?”
林若萍又受了一次奚落,不過這次他卻聰明多了,並沒有像前次那樣生氣衝動,他只笑了一笑道:“那就要問他們幾位了,因爲他們以前也見過這柄刀,而且在這柄刀下吃過大虧……”
他用手一指四個人,就把兇險都跟着推送過去了。
那四人都吃了一驚,沒有想到林若萍會來這一手的,他們的眼光都盯着林若萍的臉。
兩道眼光如果是兩隻拳頭,他們也的確想在林若萍的臉上狠狠地打上兩拳。
只可惜眼光雖毒,畢竟不是拳頭,所以林若萍的臉上仍然好好的,但丁鵬的注意力卻被引起來了,而且引向了這四個人。
他逐一打量了他們一番,然後微笑道:“難怪有人很注意我的刀,原來它曾經如此出名過,只可惜我不知道你們四位在武林中是否也很有名氣?”
林若萍一笑道:“你不認識他們?”
丁鵬搖搖頭道:“我不認識,我在江湖上沒有混多久,也沒見過多少人,若不是因爲你的拜兄柳若鬆做了我的徒弟,我也不會認識你,一個人在收徒之前,總要打聽一下他的身家的,你說是不是?”
林若萍又幾乎要噴出口血來,但他忍了下去,道:“這四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你若是不認識他們,就不夠資格成爲江湖人。”
丁鵬卻打斷了他的話,微微一笑,道:“你不必說下去了,我也不想認識他們,因爲我不想做個江湖人。”
這句話使得每個人都爲之一怔,連林若萍都愕然地道:“你不想做江湖人?”
丁鵬點點頭道:“是的,我雖然沒有認識多少江湖人,但是就我見過的那幾個,卻無一不是貪生怕死、卑鄙齷齪的無恥之徒,一個如此,十個如此,越有名望,越是如此,他們若非非常有名,我寧可不知道的好。”
這一番話把所有的人都罵遍了,尤其是這五大門派的領袖,也是捱罵最深的五個。
每一個人都臉現怒色,都準備動手了。
忽然一個清脆的拍手聲由門裡傳了出來,一個銀鈴似的笑聲也接着傳出來:“妙!妙!罵得妙極了,你比我爹的膽子還大,我爹只在背後如此說說他們,你卻在當面指着他們的鼻子罵,小妹實在佩服。”
接着是一個儀態大方的美麗女郎,笑着走了出來,使得每個人的眼睛都爲之一亮。
在神劍山莊的門裡出來說這種話的,自然只有謝家的大小姐,謝曉峰的女兒謝小玉了。
但這個女郎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就是上次在圓月山莊上見到的謝小玉。
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許多,緊裹的衣裳,襯托出她迷人的曲線,發散着迷人的魅力。
丁鵬已經是個很有定力的男人。
不但因爲他曾經上過一個美麗女人的當。
那個該死的秦可情──柳若鬆的妻子,用了一個可笑的假名,使他出了一場可笑的大丑。
而且因爲他的妻子是狐。
狐是最擅長於迷人的,雄狐迷女人,雌狐迷男人,而且能把人迷得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一個娶了狐女爲妻的男人,至少是不該再受別的女人的迷惑了,但不知怎的,當丁鵬看到了她迷人的笑靨時,心頭居然怦怦地跳了起來。
不過這也不能怪丁鵬,站在門外的還有兩個出家人,一個和尚,一個道人。
天戒上人是少林達摩院的首座長老。
紫陽道長是武當輩份最高的長老。
這兩個人的年紀自然都很大了,修爲定力也都臻於絕不動心的境界了,但是他們同樣爲謝小玉的絕世風姿而目瞪口呆。
她向着那五個人又展現了迷人的一笑道:“對不起,五位,這話不是我說的,而是家父說的,他的話跟這位丁大哥剛纔所說的字句雖不一樣,但意思卻完全相同,因此你們要爲此生氣,就問我爹去。”
天戒上人又聽了她這一解釋,即使再氣也無法對着她發作了,只得問道:“謝大俠是否在?”
謝小玉笑道:“家父剛剛由他的書房裡出來,就對我說了那番話,看來他對各位的印象也不怎麼好,因此我就不招待各位進去了。”
就這麼一句話,把五位大掌門氣得目瞪口呆。
謝小玉卻不理這麼多,笑着又向丁鵬說道:“丁大哥,你怎麼也如此見外呢,來了還待在門口不肯進去?”
丁鵬道:“謝小姐,我是來找令尊決鬥的。”
謝小玉笑道:“我已經把你的話轉告家父了,他怎麼樣跟你決鬥是你們的事,你卻是我的救命恩人,無論如何,我也得先向你表示過感謝之意,才能談到其他,走,走,我們進去。”
她上來大方地拉着丁鵬的手,丁鵬不禁遲疑道:“我……”
謝小玉笑道:“事有先後,你救我的命在先,向我爹挑戰在後,因此你就是要找家父決鬥,也得先接受我的款待之後,還過了你的情,這樣子家父在應戰時,不會因爲想到欠你的情而手下有所顧忌,你說對不對?”
從這樣一個女郎口中說出來的話,自然都是對的,何況她的話還的確不錯。
丁鵬只有被她拉進去了,不過他才走了幾步,忽又掙脫了她的手道:“等一下,我還有件事要作個交代。”
他轉回身,走向了林若萍,淡淡地道:“剛纔你曾經要我拔刀來給你看看,對嗎?”
林若萍又退了一步,丁鵬冷冷地道:“我不大喜歡殺人,但是我更不喜歡別人對我說這句話,你已經看到了我這個人,卻還要看我的刀,這是表示你只在乎我的刀,不在乎我這個人,對不對?很好,我現在就給你看看我的刀,不過我的刀從不出空鞘,你最好也拔出你的劍。”
林若萍的臉色都嚇白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丁鵬卻搖搖頭嘆道:“大丈夫一死而已,何必怕成那個樣子呢?既然你害怕,又何必要硬充好漢說那句話呢?”
林若萍的確害怕,但他究竟是一代掌門,不能再表現出孬種的樣子,鏘然拔出了劍道:“胡說,誰怕你?”
當一個人不肯承認他害怕的時候,也就是怕得要命的時候,但這時卻沒有人來笑他口不由心。
因爲別的人跟他一樣地怕。
然後丁鵬就對着林若萍走了過去,拔出了刀。
一柄普普通通的刀,只不過刀身是彎的,彎得像一鉤新月。
每個人都看見了那柄刀,卻沒有人看見丁鵬是如何出手的,他只是對着林若萍的劍尖走過去。
林若萍的劍卻變了,由一支變成兩支,像是一支竹片削成的劍,被利器劈過一般,由劍尖到劍柄整整齊齊地劈成了兩片,一半在左,一半在右。
林若萍的人整個地呆住了
,站在那兒,成了一尊石像。
丁鵬只說了一句話:“以後別輕易出口叫我拔刀,假如一定要說,就得先稱一稱自己的分量。”
他掉轉頭,又對那四個人道:“你們也一樣。”
說完他就跟着謝小玉進了神劍山莊。
大部分的人都還被阻於河岸之外,但是在門口的人也不少,他們都呆住了。
像林若萍一樣地呆住了。
他們都看見了那柄刀,一柄很平凡的彎彎的刀,沒什麼特別起眼的地方。
當時誰也沒看見丁鵬的出手,只看見丁鵬迎向了林若萍的劍尖,然後看見劍身一分爲二。
在決鬥中殘斷對方的兵刃,那太普通了,斷劍更是司空見慣的事,但是林若萍的這一支劍不是普通的凡鐵,它是很有名的劍,傳了幾代,一直由掌門人使用,雖然沒有刻上“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等字,但也差不多就有這個意思。
現在這柄劍居然被人毀了,似乎是被毀於一種神刀魔法之下,因爲這是人力做不到的。
就算是一個鑄劍的名匠,把一支劍投入冶爐重鑄,也無法把劍一分爲二。
但丁鵬做到了。
林若萍終於清醒了過來,丁鵬已經進了門裡去了,只有阿古仍忠心耿耿地坐在車上等着。
林若萍彎腰拾起了地下的殘劍,輕嘆道:“我終於知道爲什麼你們怕成這個樣子了,也終於看見那柄刀了。”
天戒上人忙問道:“林施主,可曾看清他的出手?”
林若萍搖頭道:“沒有,我先前只看見他的刀,沒有看到他的人,等我看到他的人時,刀已不在手,好像刀歸刀,人歸人,兩者都沒關係似的。”
五個人都是一驚,紫陽道長忙問道:“林施主,你當真是這種感覺?”
林若萍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們自己又不是沒嘗過這種滋味,何必還來問我?”
天戒上人卻嘆了口氣道:“不!掌門人,老衲等以前所嚐到的滋味比施主嚴厲多了,刀未臨身,即已勁氣迫體,砭肌如割,若非謝大俠及時施以援手,擋開了那一刀,老衲等四人與令師就都已分身爲十二片了,那實在是一柄可怕的魔刀。”
紫陽道長道:“不錯,那柄圓月彎刀初看並無出奇,可是一旦到它的主人施展那一式魔刀時,就會現出一股妖異之氣,使人爲之震眩迷惑……”
林若萍搖搖頭道:“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也什麼都沒有看到,只看到那柄刀向我逼來,然後就突然變成他的人站在我面前,至於我的劍是如何被劈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更沒有你們那種奇厲的感覺,也許是丁鵬的造詣還沒有你們所說的人高,也沒有那麼可怕。”
天戒上人搖頭道:“不!施主錯了,丁鵬的造詣已經比那人更高,也更可怕了,因爲他已能役刀,而不是爲刀所役了。”
什麼是爲刀所役?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與刀不分,刀感受人的殺性,人稟賦了刀的戾性,人變成了刀的奴隸,刀變成了人的靈魂。
刀本身就是兇器,而那一柄刀,更是兇中至兇的兇器。
什麼是役刀?
刀即是我,我仍是我。
刀是人手臂上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現在外的實體,故而我心中要破壞那一樣東西,破壞到什麼程度,刀就可以爲我達成。
人是刀的靈魂,刀是人的奴隸。
這兩種意境代表了兩個造詣的境界,高下自分,誰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點不易爲人所深知。
那就是人與刀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存在。
刀是兇器,人縱不兇,但是多少也會受到感染。
刀的本身雖是死的,但是它卻能給握住它的人一種無形的影響,這種影響有時候也成爲具體的感受,就像是一塊燒紅的鐵,靠近它就會感到它的熱,握住它就會被它燒得皮焦肉枯。
圓月彎刀是魔中至寶,因爲它具有了魔性,誰擁有它,誰就會感受它的魔性。
唯大智大慧者除外。
唯至情至性者除外。
門外,五大門派的領袖臉上都泛起了一種畏懼的神色。他們的恐懼是有理由的。
照林若萍的敘述,丁鵬的造詣已經到了刀爲人役的境界,天下就無人能剋制它了。
紫陽道長沉默了片刻才道:“謝先生,以你的看法,謝家神劍是否能剋制丁鵬的刀?”
謝先生很穩健地道:“十年以前,在下可以肯定地說一句——不能。但是這十年來,家主人的成就也到了無以測度的境界,因此在下只有說不知道了。”
這等於是句廢話,一句使人聽了更爲憂煩的廢話。
但是也提供了一點線索,現在的謝曉峰如何無人得知,十年前的謝曉峰卻是大家都看到過的。
他在劍上的造詣,已經到了令人駭異的境界。
可是謝先生卻說還不如此刻的丁鵬。
華山掌門靈飛劍客凌一鴻低聲道:“就算謝大俠能夠勝過丁鵬,我們也不能寄望太殷,因爲請他出來管事,只怕比要我們自己來對付丁鵬還不容易。”
大家又低下了頭,謝小玉剛纔出來說的話猶在耳邊,謝曉峰對他們的批評已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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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敢對謝曉峰生氣、發怒,因爲謝曉峰夠資格批評他們。
他們唯一的希望是這番批評不要傳到江湖上去。
這五個人來的時候很神氣,坐上了謝家的新船,像貴賓一般地被迎入山莊。
但走的時候卻很狼狽。
雖然他們仍然是乘坐那條豪華的新船,仍然有謝先生作伴相送,但是那羅列在道旁的年輕儀仗劍手,卻都撤走了,而且還是在他們沒有登船之前撤走了。
這個意思很明顯,那儀仗隊不是爲歡迎他們而擺出來的,只是碰巧被他們適逢其會遇上了而已。
他們走的時候,神劍山莊的貴賓還沒有走,爲了不使人誤會,所以才把儀仗隊撤走了。
這使得他們原本沮喪的臉上,更添了一分慚色。
尤其是他們的船抵對岸,接觸到那許多江湖人投來的詫異而不解的眼光時,更有無地自容的感覺。
不過,他們雖然在神劍山莊飽受奚落,在那些江湖人的心目中,地位仍是崇高而神聖的。
所以沒有人敢上來問問他們,究竟在對岸發生了什麼事情,而且大家還有最關切的一件事。
丁鵬跟謝曉峰之戰如何了?
好在還有謝先生送他們過來,而謝先生在江湖上,一向是以和氣及人緣好而出名的。
所以有人已經向謝先生走過來,而且準備打招呼了。
謝先生雖然平易近人,但是能夠跟他攀上關係的,多少也是個小有名望的人。
這個人叫羅開廷,是一間不大不小的鏢局的總鏢頭,所以羅總鏢頭總算也有點不大不小的名氣。
除掉這點憑仗外,他還有一點靠得住不會丟臉,是因爲謝先生跟他還有過一點香火情,有次路過他鏢局所在的那個縣城時,曾經接受他的款待,作了一天的客。
因此羅開廷覺得這正是要表現一下他交情的時候,謝先生卻已先看見他了,而且不等他開口,就先招呼道:“開廷兄,失迎,失迎,大駕何時光降,也不先通知兄弟一聲,實在是太抱歉了。”
當着這麼多的人,如此親切的招呼,使得羅開廷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謝先生這樣子親密地對待他,使他在人羣中的地位突然崇高了起來。
以後就是謝先生要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立刻就去的,江湖人的一腔熱血,只賣與識家。
所以當羅開廷張口結舌,激動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時候,謝先生又笑着道:“開廷兄如果是來看敝上與丁鵬決鬥,恐怕就要失望了,這一仗也許打不起來。”
羅開廷連忙問道:“爲什麼?”
謝先生笑笑道:“因爲丁公子已經跟我家小姐交上了朋友,談笑正歡。”
“那麼關於決鬥的事情呢?”
謝先生笑笑道:“不知道,他們沒談起,不過丁公子如果真的跟小姐成了好友,總不好意思再找她的老太爺去決鬥吧。”
謝先生的說明雖然並沒有告訴什麼,對丁鵬與謝曉峰的決鬥也只發表了他自己的猜測。
猜測當然不能算是答案,但是謝先生的猜測卻已經等於是答案了。
因爲謝先生是神劍山莊的總管。
因爲謝先生在江湖上具有一言九鼎的力量,如果沒有相當的把握,即使是揣摩之詞,也不會輕易出口的。
因此,這幾乎已經是答案了。
人羣中響起一片嘆息。
似乎是惋惜,又似乎是高興。
他們雖然是千里迢迢,跑來趕這場熱鬧的,但似乎也並不希望看見這一戰的結果,無論是誰勝誰負。
謝曉峰是大家心目中的神,一個至高無上的劍手,一種榮譽的象徵。
自然沒有人希望心中的神倒下來。
丁鵬卻是一些人心中的偶像,尤其是年輕人與女人心中,他那突然而崛起的光芒,他那充滿了浪漫情調的行事方法,他那種突破傳統的,對那些老一代的、成名的宗師的挑戰與傲視,在年輕一代的心中,掀起了衝擊與共鳴。
因此,他們也不願意丁鵬被擊敗。
那個答案雖然不夠刺激,卻是皆大歡喜,使得每一個人都滿意的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