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眯起了眼,看着他們,也猜不出商震在他們耳邊說的是什麼。
“鐵燕夫人”直到三十歲時,還是江湖中很有名的美人,尤其是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
如果是在四十年前,她這麼樣看着一個男人,不管要那男人說什麼,他都會乖乖地說出來,只可惜現在她已經老了。
大家都閉上了嘴,好像都已下定決心,絕不把商震剛纔告訴他們的那句話說出來。
商震忽然道:“燕子雙飛,雖然殺人如草,說出來的話卻一向算數。”
鐵燕夫人道:“當然算數。”
商震道:“剛纔你好像說過,只要我把那位謝姑娘交出來,你就放我走。”
鐵燕夫人道:“不錯,我說過。”
商震道:“那麼現在我好像已經可以走了。”
他拍了拍手,又用這雙手把衣服上的塵土拍得乾乾淨淨,好像已經跟這件事全無關係:“因爲現在我已經把她交了出來。”
鐵燕夫人道:“交給了誰?”
商震道:“交給了他們。”
他指着林祥熊、孫伏虎、鍾展、梅花和南宮華樹道:“我的確把她帶來了這裡,藏在一個極秘密的地方,剛纔我已經將那地方告訴了他們,現在他們之中隨便哪一個都能找得到她。”
孫伏虎忽然怒吼,道:“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真話?”
商震道:“只要你們之中有一個人到那裡去找找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孫伏虎臉色發青,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從臉上冒了出來。
商震卻笑了,笑得非常愉快,誰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愉快。
鐵燕夫人道:“他們一定會搶着去找的。”
商震道:“哦?”
鐵燕夫人道:“現在他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我是誰,就等於已經是五個死人。”
商震道:“哦?”
鐵燕夫人道:“可是他們都不想死。”
商震道:“這些年來,他們日子過得都不錯,當然都不想死。”
鐵燕夫人道:“誰不想死,誰就會去找。”
商震道:“爲什麼?”
鐵燕夫人道:“因爲誰能把那小丫頭找出來,我就放了他。”
商震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一定算數。”
鐵燕夫人道:“那麼你說他們會不會搶着去?”
商震道:“不會。”
鐵燕夫人冷笑,道:“難道你認爲他們都是不怕死的人?”
商震道:“就因爲他們怕死,所以才絕不會去。”
鐵燕夫人道:“爲什麼?”
商震道:“因爲他們不去,也許還可以多活幾年,要是去了,就死定了,這一點他們自己心裡一定全都知道。”
他居然去問他們:“對不對?”
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反對。
鐵燕夫人有點生氣,也有點奇怪:“難道他們以爲我不敢殺他們?”
商震道:“你當然敢,如果他們不去,你一定會出手的,這一點他們也知道。”
他淡淡地接着道:“可惜那位謝姑娘還有位尊長,如果他們去把她找出來交給了你,那個人也絕不會放過他們的。”
鐵燕夫人道:“他們寧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那個人?”
商震道:“他們都是當今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聯手對付你,也許還有一點希望,要對付那個人,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鐵燕夫人道:“那個人是誰?”
商震道:“謝曉峰,翠雲山,綠水湖,神劍山莊的謝曉峰。”
他嘆了口氣,接着道:“你要找的那位謝姑娘,就是謝曉峰的女兒。”
鐵燕夫人的臉色變了,眼睛裡立刻充滿驚訝、憤怒和怨毒。
商震淡淡道:“燕子雙飛的魔刀雖然可怕,謝家三少爺的神劍好像也不差。”
鐵燕夫人厲聲道:“你說的是真話?謝曉峰怎麼會有女兒?”
商震道:“連你們都有兒子,謝曉峰爲什麼不能有女兒?”
鐵燕夫人神情變得更可怕,一字字道:“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兒子了,謝曉峰也不能有女兒了。”
她的聲音淒厲,眯起的眼睛裡忽然露出刀鋒般的光,盯在孫伏虎臉上:“那個姓謝的丫頭藏在哪裡?你說不說?”
孫伏虎的臉色慘白,咬緊了牙關不開口。
商震道:“他絕不會說的,少林門下在江湖中一向受人尊敬,他若將謝曉峰的女兒出賣給魔教,非但謝曉峰不會放過他,連他的同門兄弟都絕不會放過他的。”
他微笑,又道:“既然同樣都是要死,爲什麼不死得漂亮些?”
孫伏虎嘶聲道:“我們無冤無仇,你爲什麼要害我?”
商震淡淡道:“因爲我不要臉,連死人屁股上的皮都可以戴在臉上,我還有什麼事做不出。”
孫伏虎嘆了口氣,道:“江湖朋友若知道五行堡主居然是個這樣的人,心裡不知會有什麼感覺?”
商震道:“我知道,那種感覺一定就跟我對你們的感覺一樣。”
鍾展忽然道:“他不說,我說。”
鐵燕夫人冷笑道:“我就知道遲早總有人會說出來的。”
鍾展道:“只不過我也想先跟商堡主說句話。”
他慢慢地走到商震身旁。
商震並不是完全沒有提防他,只不過從未想到這麼樣一位成名劍客居然會咬人而已。
他一直在盯着鍾展的手,鍾展兩隻手都在背後,附在商震耳邊,悄悄道:“有件事你一定想不到的,就正如我也想不到你居然會借刀殺人一樣,所以你纔會聽我說這句話。”
他忽然一口把商震的耳朵咬了下來。
商震負痛,躥起,孫伏虎吐氣開聲,一拳打上了他的胸膛。
沒有人能捱得起這一拳,他身子從半空中落下來時,骨頭至少已斷了二十七八根。
鍾展將他那隻血淋淋的耳朵吐在他身上:“我知道你一定也想不到我是個這麼樣的人。”
鐵燕夫人忽然嘆了口氣,道:“非但他想不到,連我都想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當今江湖中的英雄豪傑如果都是你們這樣的人,那就好極了。”
鐵燕長老忽然道:“殺一儆百,先殺一個。”
鐵燕夫人道:“我也知道一定要先殺一個,他們才肯說。”
遇到重大的決定,她總是要問她的丈夫:“先殺誰?”
鐵燕長老慢慢地從衣袖中伸出一根乾癟枯瘦的手指。
每個人都知道,他這根手指無論指着什麼人,那個人就死定了。
除了南宮華樹外,每個人都在向後退,退得最快的是梅花。
他剛想躲到南宮華樹身後去,這根乾癟的手指已指向他。
鐵燕夫人道:“好,就是他。”
說完了這四個字,她手裡就忽然出現了一柄刀。
一把四尺九寸長的長刀,薄如蟬翼,寒如秋水,看來彷彿是透明的。
這就是燕子雙飛的魔刀。
昔年魔教縱橫江湖,傲視武林,將天下英雄都當作了豬狗魚肉,就因爲他們教主壇下有一劍,一鞭,一拳,雙刀。
平時誰也看不見她的刀,因爲這柄刀是緬鐵之英,百鍊而成的,可剛可柔,不用時可以捲成一團,藏在衣袖裡。
只要這把刀出現,就必定會帶來血光和災禍。
鐵燕夫人輕撫着刀鋒,悠悠地說道:“我已有多年未曾用過這把刀了,我不像我們家的老頭子,我的心一向很軟。”
她又眯起了眼,看着梅花,道:“所以你的運氣實在不錯。”
梅花一向是個很注意保養自己的人,臉色一向很好。
可是現在他臉上已看不見一點血色,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的運氣有什麼好。
鐵燕夫人道:“我還記得,我最後殺的一個人是彭天壽。”
彭天壽是“五虎斷門刀”的第一高手。
五虎斷門刀是彭家秘傳的刀法,剛烈、威猛、霸道,“一刀斷門,一刀斷魂”,稱霸江湖八十年,很少有過敵手。
彭天壽以掌中一柄刀橫掃兩河羣豪,四十年前忽然失蹤,誰也不知道他已死在燕子刀下。
彭天壽是孟開山的好朋友。
聽到這個名字,孟開山的臉色也變了,是不是因爲他又想起了四十年前,保定城外,長橋上那件他永遠都忘不了的事。
鐵燕夫人道:“我用殺過彭天壽的這把刀來殺你,讓你們的魂魄並附在這把刀上,你的運氣是不是很好?”
梅花已經是個老人,最近已經感覺到有很多地方不對了,只要一勞動,心就會跳得很快,而且時常都會刺痛。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
他應該不怕死的。
可是他忽然大聲道:“我說,你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
老人的性命已不長,一個人應該享受到的事,他大多都已享受過。
現在他還能夠享受的事已不多。
奇怪的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鐵燕夫人道:“你真的肯說?你不怕謝曉峰對付你?”
梅花當然怕,怕得要命。
但是現在謝曉峰還遠在千里外,這把刀卻已在他面前。
對一個怕死的人來說,能多活片刻也是好的。
梅花道:“剛纔商震告訴我,他已把那位謝姑娘藏在……”
他沒有說完這句話。
忽然間,刀光一閃,他的咽喉忽然就已被割斷。
越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快,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
非常奇怪。
鐵燕夫人手裡有刀。
割斷梅花咽喉的這一刀,卻不是她的刀。
她看見了這一刀,但是她居然來不及阻攔,梅花也看
見了這一刀,他當然更沒法閃避。
這一刀來得實在太快。
刀在丁鵬手裡。
大家看見他手裡這把刀的刀光時,還沒有看見他這個人。
大家看見他這個人時,梅花的咽喉已經被他的刀割斷。
刀尖還在滴血。這把刀本來就不是那種吹毛斷髮,殺人不帶血的神兵利器。
這把刀只不過是把很普通的刀,只不過刀鋒是彎彎的。
鐵燕夫人笑了。
現在她雖然已經是個老太婆,可是一笑起來,那雙眯起來的眼睛還是很迷人,彷彿又有了四十年前的風韻。
現在還活着的人,已經沒有幾個看到過她這種迷人的風韻。
看見過她這種風韻的人,大多數四十年前就已經死在她的刀下。
那些人究竟是死在她刀下的,還是死在她笑容下的?
恐怕連他們自己都分不太清楚。
只有一點絕無疑問。
那時她的刀確實快,笑得的確迷人。
那時看見她笑容的人,通常都會忘記她有把殺人的快刀。
現在她的刀還是很快,很可能比四十年前更快,但是她的笑容已遠不如四十年前那麼迷人了。
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只不過久已養成的習慣,總是很難改變的。
她準備要殺人時,還是會笑,她已準備在笑得最迷人時出手。
現在已經是她笑得最迷人的時候。
她還沒有出手。
因爲她忽然覺得她準備要殺的這個年輕人很奇怪。
這個年輕人用的也是刀,就在一瞬前,他還用刀殺過人。
奇怪的是,如果不是因爲他手裡還有把滴血的刀,無論誰都絕對看不出他在一瞬前殺過人,更看不出他的刀有那麼快。
他看來就像是個剛從鄉下來的大孩子,一個很有家教,很有教養,性情很溫和的大孩子,彷彿還帶着種鄉下人的泥土氣。
而且他也在笑,笑得也很迷人,很討人歡喜,甚至連她都有點懷疑,剛纔一刀割斷梅花咽喉的,是不是這個年輕人?
出現的是丁鵬。
丁鵬笑容溫和,彬彬有禮,讓人也很容易忘記他手裡有把殺人的快刀。
他微笑着道:“我姓丁,叫丁鵬,我就是這裡的主人。”
鐵燕夫人也帶着笑,輕輕嘆了口氣,道:“想不到你總算還是來了。”
丁鵬道:“其實我早就應該來的。”
鐵燕夫人道:“哦?”
丁鵬道:“賢伉儷剛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已知道。”
他笑得更溫和有禮:“那時候我就已應該來恭候兩位的大駕。”
鐵燕夫人道:“那時候你爲什麼沒有來?”
丁鵬道:“因爲那時候有些事我還不太明白。”
鐵燕夫人道:“哪些事?”
丁鵬道:“兩位的身份來歷,兩位的大駕爲什麼會忽然光臨,到這裡來找的是誰,那時候我還不太明白。”
鐵燕夫人道:“現在你已經全都明白了?”
丁鵬笑了笑,道:“昔年江湖中威名最盛、勢力最大的幫派,既不是少林,也不是丐幫,而是崛起在東方的一個神秘教派,他們的勢力在短短的十年之中,就已橫掃江湖,君臨天下。”
鐵燕夫人道:“還不到十年,最多也只不過七八年。”
丁鵬道:“就在那短短的七八年間,死在他們手下的江湖豪傑至少已有七八百個!”
鐵燕夫人道:“可是真正配稱爲豪傑的人,也許連七八個都不到。”
丁鵬道:“那時候江湖中的人對他們既恨又怕,所以就稱他們爲魔教。”
鐵燕夫人道:“這名字其實並不壞。”
丁鵬道:“江湖中古老相傳,都說這位魔教的教主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不但有大智慧、大神通,武功也已超凡入聖。”
鐵燕夫人道:“我敢保證,近五百年來,江湖中絕沒有任何人的武功能勝過他。”
丁鵬道:“可是他自己卻一向很少露面,所以江湖中非但很少有人見到過他的真面目,看見他出手的更沒有幾個。”
鐵燕夫人道:“很可能連一個都沒有!”
丁鵬道:“除了他之外,魔教中還有四位護法長老,魔教能稱霸江湖,可以說都是這四位護法長老打出來的天下。”
鐵燕夫人道:“那倒一點都不假!”
丁鵬道:“賢伉儷就是這四大護法之一,燕子雙飛,一向形影不離,兩個人就等於是一個人。”
他嘆了口氣接道:“現在的年輕夫婦,像兩位這麼恩愛的已不多了!”
鐵燕夫人道:“的確不多。”
丁鵬道:“我剛纔說出來的這些事,我想別人一定也已經全都知道。”
鐵燕夫人道:“你是不是還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
丁鵬道:“還知道一點。”
鐵燕夫人道:“你說!”
丁鵬道:“賢伉儷是在六十年前結爲連理的,夫人的孃家本來就姓燕,閨名叫作靈雲,本來是教主夫人的女伴。”
鐵燕夫人一直在笑。
丁鵬知道的那些事,並沒有讓她覺得驚奇。
現在她卻已開始驚奇了,她想不通這年輕人怎麼會連她的閨名都知道。
丁鵬道:“兩位早年縱橫江湖,直到魔教退出江湖後,才生了一位公子,想不到卻在三天之前,死在一位謝姑娘的手裡。”
鐵燕夫人臉色已變了,冷冷道:“說下去!”
丁鵬道:“當時謝姑娘並不知道他的來歷,商堡主和田一飛也不知道,所以纔會出手傷了他。”
鐵燕夫人冷笑道:“對一個不知道來歷的人,就可以隨便出手?”
丁鵬道:“那隻因爲令公子也不知道謝姑娘的來歷,謝姑娘又不巧是位江湖少見的絕色美人。”
他說得很含蓄,剛好讓每個人都能聽懂他的意思。
現在大家才知道,爲什麼鐵燕夫妻一定要將謝曉峰的女兒置之於死地。
因爲她殺死了他們的獨生子。
謝姑娘的名字叫小玉。
每個認得她的人,都說她是個又溫柔,又文靜,又聽話的乖女孩。
只不過這次她卻做了件不太乖的事。
這次她是偷偷溜出來的,至少她自己認爲是偷偷溜出來的。
今年她才十七歲。
十七歲正是最喜歡做夢的年紀,每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都難免會有很多美麗的幻想,不管她乖不乖都一樣。
“圓月山莊”這名字本身就能帶給人很多美麗的幻想。
所以她看到丁鵬派專人送去的請帖時,她的心就動了。
——美麗的圓月山莊,來自四方的英雄豪傑,少年英俠。
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這誘惑實在太大。
可是她知道她的父親絕不會讓她來的,所以她就偷偷地溜了出來。
她以爲她能瞞過她的父親,卻不知道這世上一向很少有人能瞞得過謝曉峰。
他並沒有阻止她。
他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做出過很多被別人認爲是“反叛”的事。
他知道太多的約束和壓力,反而會造成子女的“反叛”。
可是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要單獨在江湖中行走,做父親總難免還是有點不放心。
幸好住在他們附近的五行堡主正好也要赴丁鵬的約,他正好託商震照顧她。
有這麼樣一位江湖中的大行家在路上照顧她,當然是絕不會出事的了。
何況還有田一飛。
田一飛當然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能接近她的機會,更不會讓她吃一點虧的。
所以謝曉峰已經覺得很放心。
他想不到魔教中居然還有人在江湖走動,更想不到鐵燕夫妻會有個好色的兒子,居然會偷看女孩子洗澡。
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天氣很冷。
她要客棧的夥計燒了一大鍋熱水,在房裡生了一大盆火。
她從小就有每天都要洗澡的習慣。
她把門窗都閂了起來,舒舒服服地在熱水裡泡了將近半個時辰。
正在她準備穿衣服的時候,她忽然發現有人在外面偷看。
她看到門底下的小縫裡有一雙發亮的眼睛。
她叫了起來。
等她穿好衣服衝出去的時候,田一飛和商震已經把偷看的那個人困住了。
這人是個斜眼瘸腿、又醜又怪的殘廢。
這種人面對着女孩子的時候很可能連看她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但是有機會偷看時,卻不會錯過。
奇怪的是,這麼樣一個人,武功居然還不弱,商震和田一飛兩個人聯手,居然還沒有把他制住。
於是她就給了他一劍。
她手裡剛好有把劍,她剛好是天下無雙的劍客謝曉峰的女兒。
當時就連商震都沒有想到,這淫猥的殘廢竟是魔教長老的獨生子。
一個玉潔冰清、守身如玉的女孩子,怎麼受得了這種侮辱。
無論對誰來說,她殺人的理由都已足夠充分。
丁鵬道:“我本來早就應該來的,可是我一定要先將這些事全都調查清楚!”
因爲他是這裡的主人。
他處理這件事,一定要非常公正。
丁鵬又道:“要問清這件事,我當然一定要先找到謝姑娘。”
鐵燕夫人道:“你已經找到了她?”
丁鵬道:“我也不知道商堡主將她藏到哪裡去了,這裡可以藏身的地方又不少,所以我纔會找了這麼久。”
他接着道:“幸好商堡主來得也很匆忙,對這裡的環境又不熟,能找到的藏身處絕不會太多,所以我總算還是找到了她。”
要在這麼大的莊院中找一個人,
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
可是他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連一點困難都沒有。
鐵燕夫人看着他,忽然發現這個鄉下大孩子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他實在遠比他外表看來厲害得多。
丁鵬道:“我知道商堡主是絕不會把她交出來的,他受了謝先生之託,寧死也不會做這種事。”
鐵燕夫人冷冷道:“你當然也跟他一樣,寧死也不肯說出她在哪裡。”
丁鵬道:“我用不着說。”
他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我已經把她帶到這裡來了。”
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就連鐵燕夫人都覺得很意外。
他一刀割斷梅花的咽喉,爲的當然是不讓梅花說出謝小玉的下落。
可是他自己卻將她帶來了。
水閣有門。
他推開門,就有個看來楚楚動人的女孩子,低着頭從門外走了進來。
她臉上還有淚痕,眼淚使得她看來更柔弱,更美麗。
只要看過她一眼的人,一定就能看得出她是個多麼乖的女孩子。
像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如果會殺人,那個人一定非常該死。
丁鵬忽然問:“你就是謝小玉姑娘?”
“我就是。”
“前天你是不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
她忽然擡起頭,直視着鐵燕夫妻:“我知道你們是他的父母,我知道現在你們一定很傷心,可是如果他沒有死,如果我還有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他。”
誰也想不到這麼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會說出這麼剛強的話來。
她身子裡流着的畢竟是謝家的血,這一家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低頭的。
自從她和丁鵬出現了之後,鐵燕夫人反而鎮定了下來。
一個身經百戰的武林高手,正如統率大軍,決戰於千里外的名將,到了真正面對大敵時,反而會變得特別鎮靜。
她一直在靜靜地聽着,等他們說完了,才冷冷地道:“你一定要殺他,是不是因爲他做錯了事,他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殺錯人的人,是不是也該死?”
小玉道:“是。”
鐵燕夫人道:“你若殺錯了人呢?”
小玉道:“我也該死。”
鐵燕夫人忽然笑了,笑得說不出的淒厲可怖,忽然大吼:“你既然該死,爲什麼還不死?”
淒厲的笑聲中,刀光已閃起,一刀往小玉頭頂上劈了下去。
大家都看過她這一刀。
一刀劈下,這個溫柔美麗的女孩子就要活生生被劈成兩半。
誰都不忍再看。
有的人已扭轉頭,有的人閉上了眼睛。
想不到這一刀劈下後,竟好像完全沒有一點反應,也沒有聽到一點聲音。
大家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謝小玉居然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連頭髮都沒有被削斷一根。
鐵燕夫人那柄薄如蟬翼、吹毛斷髮的燕子刀卻已被架住,被丁鵬架住。
兩把刀相擊時,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兩把刀竟好像忽然被黏在一起。
鐵燕夫人手背上青筋一根根凸起,額角上的青筋也一根根凸起。
丁鵬看來卻還是很從容,淡淡地說道:“這是我的家,他們都是我的客人,只要我還在這裡,誰也不能在這裡殺人。”
鐵燕夫人厲聲道:“該死的人也不能殺?”
丁鵬道:“誰該死?”
鐵燕夫人道:“她該死,她殺錯了人,我兒子是絕不會偷看她洗澡的,就算她跪下來求我兒子去看,我兒子也不會看。”
她又發出了那種淒厲而可怖的笑聲,一字字道:“因爲他根本看不見!”
這種笑聲實在教人受不了,連丁鵬都聽得毛骨悚然,忍不住問:“他怎麼會看不見?”
鐵燕夫人道:“他是個瞎子!”
她還在笑。
笑聲中充滿了悲傷、憤怒、冤屈、怨毒,她笑得就像是一條垂死的野獸在嘶喊。
“一個瞎子怎麼會偷看別人洗澡?”
小玉彷彿連站都站不住了,整個人都幾乎倒在丁鵬身上。
丁鵬道:“他真的是個瞎子?”
小玉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鐵燕夫人道:“就算她真的不知道,可是一定有別人知道。”她的聲音更淒厲,“所以他們不但殺了他,而且把他的臉都毀了。”
小玉蒼白的臉上已全無血色,顫聲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一直石像般站在那裡的鐵燕長老,忽然一把將商震提了起來。
他好像還是站在那裡沒有動。商震倒下去的地方明明距離他很遠。
可是他一伸手,商震就被他像口破麻袋一樣提了起來。
商震看來明明已經死了,現在忽然發出了痛哭般的呻吟。
他根本沒有死。
他故意挨那一拳,只因爲他要乘機裝死,因爲他知道他能捱得起孫伏虎的一拳,卻絕對沒法子捱過燕子雙飛的一刀。
鐵燕長老道:“我看得出你不想死,只要能活下去,什麼事你都肯做。”
商震不能否認。
爲了要活下去,他已經做出了很多別人想不到他會做的事。
鐵燕長老道:“你應該知道,魔教的‘天魔聖血膏’是天下無雙的救傷靈藥。”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你也應該知道,‘天魔搜魂大法’是什麼滋味?”
商震知道。
鐵燕長老道:“所以我可以教你好好活下去,也可以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商震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忽然嘶聲道:“我說實話,我一定說實話!”
鐵燕長老道:“那天在門縫下面偷看謝小玉洗澡的是誰?”
商震道:“是田一飛!”
商震流着淚,說出了這故事另外的一面。
“那天天氣很冷,我想要夥計送壺酒到房裡來,剛走出門,就看見田一飛伏在謝姑娘的門下面,那時候謝姑娘正好也發現了外面有人在偷看,已經在裡面叫了起來。
“我本來想把田一飛抓住的,可是他已經跪下來苦苦求我,叫我不要毀了他一生。
“他還說,他一直在偷偷地愛慕着謝姑娘,所以纔會一時衝動,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我跟他的姑母本來就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做這種事的。
“所以我的心已經軟了,想不到我們說的話,竟被另外一個人聽見。
“那人是個殘廢,也不知是從哪裡來的,田一飛一看見他,就跳起來要殺他滅口。
“想不到他的武功居然極高,田一飛竟不是他的對手。
“我不能眼看着田一飛被人殺死,只好過去幫他。
“但是我可以發誓,我絕沒有要殺人的意思,絕沒有下過毒手。
“那時候謝姑娘已經穿好衣服衝出來了,田一飛生怕他在謝姑娘面前將秘密揭穿,故意大聲呼喊,所以他纔沒有聽見謝姑娘忽然刺過去的那一劍。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個瞎子,更不知道他是鐵燕公子。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這是個令人作嘔的故事,說完了這故事,連商震自己都在嘔吐。
爲了要教他繼續說下去,鐵燕長老已經教他吞下了一勺天下無雙的續命救傷靈藥“天魔聖血膏”。
可是現在他又吐了出來。
沒有人再看他一眼。
名震天下、富貴如王侯的五行堡主,此刻在別人眼中看來,已不值一文。
商震忽然又在嘶喊:“如果你們在我那種情況下,是不是也會像我那麼做?”
沒有人理他,可是每個人都已經在心裡偷偷地問過自己。
——我會不會爲了飛娘子的侄兒犧牲一個來歷不明的殘廢?會不會爲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又將這秘密說出來?
誰也沒有把握能保證自己在他那種情況下不會那麼做。
所以沒有人理他,沒有人再去看他一眼,因爲每個人都生怕從他身上看到自己。
商震的嘶喊已停頓。
不想死的人,也會死的,越不想死的人,有時候反而死得越快。
窗外冷風如刀,每個人手腳都是冰冷的,心也在發冷。
鐵燕長老臉上卻還是連一點表情都沒有,冷冷地看着丁鵬,冷冷道:“我是魔教中的人,我的兒子當然也是。”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江湖中的英雄好漢們都認爲只要是魔教中的人就該死。”
丁鵬道:“我知道。”
鐵燕長老道:“我的兒子是不是也該死?”
丁鵬道:“不該!”
他不能不這麼說,他自己也被人冤枉過,他深深瞭解這種痛苦。
鐵燕長老道:“你是這裡的主人,你也是我近五十年來,所見過的最年輕的高手,我只問你,在這件事中,該死的人是誰?”
丁鵬道:“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
鐵燕長老道:“還沒有。”
他的聲音冰冷:“該死的人還有一個沒有死。”
謝小玉忽然大聲道:“我知道這個人是誰。”
她蒼白的臉上又有了淚痕,看來是那麼悽楚柔弱,彷彿連站都站不穩。
但是她絕不退縮。
她慢慢地接着道:“現在我已經知道我殺錯了人,殺錯了人的都該死。”
鐵燕長老道:“你準備怎麼樣?”
謝小玉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她忽然從衣袖中抽出了一柄精光奪目的短劍,一劍刺向自己的心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