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風已經帶了分明的炎氣,平地上芳菲漸謝,清忘觀裡一片的青翠欲滴,簇擁之間彷彿能夠聽見草木欣然生長的聲響,元秀着一襲竹青對襟單絲羅短襦,內穿丁香色繡荼白梔子訶子,下繫着柳綠羅裙,烏鴉鴉的雙螺髻上簪一對點翠芙蓉花,悶悶的站在靜室外等待。
半晌瑤光纔出來,稽首道:“觀主說長生子道長行蹤無定,如今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那從前三姑是如何與他聯繫上的?”
“上一次是長生子道長主動前來,提到阿家,所以觀主才遣貧道去長安相請。”瑤光跟着永壽公主出家爲道已經多年,說話之時神態淡然,彷彿萬事都不縈於心,元秀看在姑母的份上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只得憤然轉身,打算就此離開。
卻在這時一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道童冒冒失失的撞了過來,手裡捧了一隻拜匣遠遠的便喊道:“師父師父,忘憂先生派人送帖子來了!”
“是什麼帖子?”瑤光皺眉問道,元秀聽到忘憂先生四字,偏着頭想了想,也站住了腳步。
“是端午邀觀主參加曲江園之宴的請帖。”這小道童生着一張雪白的圓臉,烏黑的眼睛,頗爲可愛,她原是附近歸在清忘觀下的莊戶之女,因父母雙亡,入了瑤光的眼,就被收進來跑一跑腿,倒比寄人籬下好許多。
元秀之前住在清忘觀時也見過她幾次,聽了便就要離開,採藍不免問道:“阿家,咱們又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可以解答嘉城公主疑問之人……”
“本宮都親自過來問了,人不在有什麼辦法?”元秀氣惱的說道,“我可沒答應一定會替她找到人!”
“其實阿家還可以去請教忘憂先生!”瑤光從那小道童手裡接了拜匣,正要送進靜室,聞言忽然回頭輕輕說了一句。
元秀皺起眉:“杜青棠?”
“忘憂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當初連長生子道長都爲之折服。”瑤光淡然道,踏進靜室,將門關上。
採藍低聲問:“阿家以爲如何?”
“回長安。”元秀飛快的思索了一下,道。
馬車自光華門入長安,一路向南,就在於文融要在延壽坊旁轉彎時,元秀卻道:“去平康坊!”
秋十六娘看到元秀只帶着採藍、采綠而來,薛氏卻不在旁,有些驚訝,但依舊笑盈盈的迎了上來殷勤道:“貴客駕臨賤地,當真是不勝榮幸!”
“俯仰樓空着麼?”元秀漫不經心的問道。
“原本這時候早就有了人的,今兒卻是專門爲貴客留着一樣。”秋十六娘微微一笑,親自引着她到了樓中,照例吩咐人拿了一爐沉水香來點上,這才壓低了嗓子,輕笑道,“我的好貴主,你瞞着薛娘子過來也就罷了,怎的也不遮掩一下?幸虧方纔門口沒什麼人!否則啊貴主你是金枝玉葉不打緊,我這小小的迷神閣,可經不起聖人震怒啊!”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隨意,倒有幾分薛氏的口吻,元秀不由皺了皺眉,淡淡道:“賀夷簡呢?”
“賀郎君不在迷神閣呀!”秋十六娘驚訝的說道,臉上露出曖昧之色,輕輕一笑,“貴主這是打哪聽來的消息?那賀郎君對貴主一見鍾情,哪裡還能瞧得上平康坊的女郎們?就是我家錦娃苦練了十幾年的琵琶,那日也被他身邊的隨從比了下去,上一回若不是爲了貴主,他又怎麼肯到這裡來?”
元秀瞪了她一眼:“十六娘!你真當本宮年少,就是傻子了麼?上回你能通知了他過來,這一回爲何不可?”
“唉,貴主原來是要我幫着傳話?”秋十六娘嘆了口氣,媚聲道,“我這不是擔心貴主誤會了麼?”
“本宮尋他有些事情想問一問。”元秀沉着臉道,“你去安排罷,對了,叫人不要靠近這樓來。”
秋十六娘弄明白了她的來意,微微一笑,答應着退了出去,採藍惶恐道:“阿家,咱們這般公然到迷神閣來,若傳了出去,阿家的閨譽可怎麼辦?”
“那有什麼關係?左右安置穆望子,長安名門早就不對本宮抱希望了。”元秀厭惡道,“何況本宮如今還不想出閣呢!”
采綠聽出她心情不佳,趕緊拉了一把採藍。
過了片刻,門被輕輕敲響,不等裡面的人同意,就被推開了。
門外卻不是秋十六娘,而是一個青衫小廝,捧着一隻足有兩尺來闊的銀盆,裡面堆砌着新洗的瓜果,這場景和上回遇刺太過相象,採藍與采綠臉色都是一變!元秀目光一掃,奇道:“怎會是你?”
燕九懷笑嘻嘻的將銀盆放到了她面前的案上,落落大方的伸手:“貴主雖然尚未開府,但到底是帝女,想必給小廝的打賞總是有的?”
元秀哼了一聲:“你這小廝本宮看到了就來氣,本宮偏偏不給你!”
“嗯?”燕九懷眼珠轉了轉,手卻不肯縮回去,落到了她腕上一雙赤金包鳳首碧玉鐲上,元秀警覺道:“你想也別想!這是本宮的母后留下的!”
燕九懷嘆道:“十六娘又害我了!”
“十六娘怎麼害你了?”元秀瞪了他一眼,問道。
“十六娘說俯仰樓裡來了一位貴客,闊綽豪爽,伺候得好了,一擲千金也不是什麼問題。”燕九懷長吁短嘆,“我聽了之後連自己傷還沒全好都不管了,忙不迭的過來,卻沒想到貴主你這般小氣,這叫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元秀見他一臉痛不欲生,忍不住撲哧一笑,以袖掩口道:“你堂堂探丸郎,屈身做小廝也就罷了,怎的連小廝的幾個賞錢都要這般惦記着?”
“貴主這話說的,貴主該說:我堂堂探丸郎中翹楚,屈身做小廝賞錢不翻倍也就罷了,居然連給也不給,這纔是冤枉到家了。”燕九懷睨了她一眼,一臉委屈。
他擺明了愛財的嘴臉,元秀饒有興趣的托腮問道:“你很缺錢麼?”
“非常缺!”燕九懷一本正經道,“小子我家貧慣了,惟獨金銀珠寶,才能叫小子我看到了覺得舒服!”說着,極爲期盼的重新看向了那對碧玉鐲。
元秀哦了一聲,忍笑道:“那麼,你便多看它幾眼罷,本宮一向大度,就不與你收取費用了!”
燕九懷瞠目結舌,採藍和采綠齊齊掩袖,元秀悠悠道:“若是看得不夠,本宮也可以褪下來,讓你把玩片刻,不過卻是要按時辰收費的,本宮想一想啊,這個起價嘛,至少也得百金纔可!”
“貴主!”燕九懷真誠的望着她,言辭懇切道,“貴主看仔細了,我是燕九懷,不是賀夷簡……那敗家子若不是生得命好,早就被十六娘趕打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