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兔東昇的時候元秀站在望樓上俯瞰着杏林之後的太液池,因是月末的緣故,所以月色很淡,帶着一種淒涼的味道。
望樓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元秀知道那是採藍,果然採藍擎了燈進來,低低的道:“阿家,已經都問清楚了。”
元秀沒有回頭,只是道:“說吧。”
“那郭霜與郭雨奴的確都是郭家的家生子,就是別院裡的那位破了相的夫人也是的。”採藍低聲道,“只是郭雪,原是郭四郎的幼女七娘子,當年郭家出事時,恰不在府邸裡面,七娘子的乳母聽得風聲,便打扮起了七娘子身邊年紀差不多的小使女詐稱七娘子,又燙傷了自己的臉,不使旁人認出她是郭家乳母來,偷偷帶了七娘子跑出長安——那會,紫閣別院的總管是乳母的阿翁,她便帶着七娘子躲到了別院裡去,就這麼住了下來,別院少與外人往來,他們就說七娘子是幼女,從前一直跟着祖父過活的……”
元秀悵然道:“當初你們就說過,雪娘子的容貌與其兄姊不同,格外出色,而且猶似我幼年,她頭一次見到我時,行的是家禮,那會還以爲她年紀小,行錯了禮也是有的,這會才曉得,真正不知道的人是我。”
採藍低聲道:“郭霜交代說將阿家這邊的事情傳遞出去給邱逢祥的都是她所爲,與郭雪並無關係,畢竟郭雪年幼,她到了珠鏡殿來本也只是想親近表姐……阿家,這兩個人……”
“如今長安將亂,宮裡也未必安全,何況崔家也不見得在這個眼節骨上面,還有多餘的心思去報復她們。”元秀淡淡的吩咐,“縱然崔南風是個沒腦子的,郭家的勢力想來也不至於連兩個女郎也保護不了……等禁軍這邊安定了,使了人送她們回紫閣別院去,告訴了郭旁,燕小郎君的師父既然是劍南人,他也可以帶着妻女往劍南去。”
這就是要放過她們了,採藍固然對郭霜爲邱逢祥作間頗爲怨懟,但她是文華太后之人,對文華太后的孃家人到底難以下手,聽元秀的安排鬆了口氣,低着頭道:“奴知道了!”
她見元秀站在窗邊,七月末的涼風從太液池上吹來,觸面微涼,而元秀卻只穿了極薄的夏衫,足趿木屐,惟恐她着了涼,正待出言相勸,卻嗅到了一抹凜冽的必粟香,採藍側過了頭,卻見杜拂日換了一身玄衫,神色平靜無波,但略顯疲憊,足不驚塵的走了進來,她忙欠身行禮,也是提醒元秀:“十二郎來了?”
“不必多禮。”杜拂日微微點頭,採藍見元秀沒說什麼,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杜拂日走到元秀身後握了握她的手,但覺入手如冰,輕聲道:“在這兒站得夠久了,下去吧!”
元秀卻沒有動,而是帶着乏意問:“禁軍那邊……”
“邱逢祥召了神策軍中諸將並內侍省中人,當着他們的面,將兵符交與叔父,並聲稱自己受河北刺客所害,已身中劇毒……三個時辰前去的。”杜拂日見她不肯下去避風,伸手環住她抱了,目光暗沉道。
邱逢祥必須死。
這個郭氏子弟用一生尊嚴與屈辱換取一個試圖傾覆李室皇朝的機會,只是卻偏偏遇見了杜氏……最終功虧一簣,儘管他的行爲對於這世上大部分人是保密的,但爲着那僅有的知曉者,杜青棠也絕不容他活命,越在長安風雨飄搖的時候,越需要讓所有人都明白背叛者的下場!如此方不至於使人心鬆散……這個道理元秀明白,即使將邱逢祥交在了她的手裡,單是衝着邱逢祥一手導致了豐淳的被廢,元秀也不想放過他,只是追溯到了郭家十五郎君這個身份,自己在這世上最後親近的長輩,到底也去了……
元秀強自撇去了心頭莫名的浮躁,仰頭問道:“那麼神策軍如今可有什麼舉止?”
“乍移了兵符總不可能立刻可以上手,再者關中平靖多年,最近一回用到了神策軍,還是憲宗皇帝討伐淄青時,魏州軍爲先鋒,神策軍中去了一部分練手,都說府兵疲乏,但禁軍如今也不太行了……”杜拂日臉色在月下也難掩凝重,說了幾句,他卻又笑了起來,“都不是什麼大事,先前兵權一直不在叔父手裡,尚且諸鎮不敢妄爲,遑論如今?河北退兵大約也就這幾日了。”
元秀知他說的雖然前後不一,但也未必不是實話,杜青棠的手段太過驚心,諸鎮畏懼他竟似成習慣,哪怕他不曾上陣指揮過,可當年杜青棠未及而立爲相,又還是一直在杜丹棘的作爲掩蓋之下,又有幾個人相信當時如此年輕的人能夠執好一國之政、還是經歷了數代無爲之君並王太清亂政後的千瘡百孔的帝國?
從夢唐開國到現在,如杜青棠之流也不過出了那麼些個,可長安卻是在這裡跑不了的,諸鎮不急,他們可以等,杜青棠雖然年歲算不上大,可也是近半百的人了,因着長年操勞,他面目已如老者,先前憲宗皇帝去世之時,也不過方過知天命之年,不過多等幾年,等杜青棠死了,幼帝纔多大年紀?沒有如杜氏這樣的名臣主持長安大局,恐怕不等藩鎮打過去,長安先自亂了。
這樣一筆帳諸鎮若不是傻子都會算,何況河北與淄青距離長安算不上遠,他們可以等。
全無必要與纔拿到了神策軍權、還不知道接下來準備了多少後手的杜青棠拼命。
哪怕是年紀已長的賀之方也不願意在此刻看見烽火四起——這意味着他必須將更少的注意力用來教導他那個與杜拂日年紀彷彿的獨子。
對於膝下只有一子、連侄兒都沒有一個的賀之方來說,能否入主長安,到了他這個年紀來說已經興趣不大了,他最關心的,到底還是將賀家的香火傳遞下去。魏博五州之地,賀夷簡是否能夠拿下來,已經讓他多年來始終憂心忡忡,更不必說更多。
所以杜拂日所言,因着邱逢祥之死,兵權落入杜青棠之手,夢唐反而會得到一個詭異的平靜,這是極可能出現的。
只是……元秀脣邊出現一絲苦笑,就像諸鎮引頸以盼的那樣,杜青棠已非盛年,縱然手段滔天,又能夠支持這河山殘局多久?
幼帝李鑾不過是才六歲的孩童,縱然杜青棠死後,豐淳復位——元秀對這個同胞兄長感情深厚,卻也不得不承認,豐淳並非明君之選,不僅僅是氣度,手段,以及城府,他都只是一個盛世之時的守成之君的料。
放眼李室,竟無一人可以在杜青棠死後撐起大局……
“若是杜相有失,未知你可願意接他之位?”這一點,諸鎮想到,元秀想到,杜青棠必然也不會遺漏,再加上他一力促成自己與杜拂日的婚姻,恐怕不僅僅是爲了延續憲宗皇帝的遺願……元秀心念轉了幾轉,溫言試探。
杜拂日並未計較她直言杜青棠的死,他平靜道:“料想當先亂上一陣。”
元秀一怔,這就是說,他自忖有把握接下李室殘局了?
她低頭想了一想,嘆了口氣,道:“可你究竟年輕。”
杜拂日與賀夷簡有着同樣致命的地方,那就是年紀。
即使杜青棠當初拜相,也已二十有六,比之杜拂日如今,足足長了近十歲!何況杜青棠拜相之時,夢唐雖然衰微,卻也沒到了諸鎮明着對長安蠢蠢欲動的光景……王太清對諸鎮,同樣警惕,他能夠亂政,亦對藩鎮有所轄制。
可因着邱逢祥先前的兵變,將長安的暗流洶涌已經徹底揭開……長安的矛盾,徹底激化。再一次鼓舞了覬覦者。
杜青棠親自教導這個唯一的侄兒多年,深藏於人後,不使外人知其脾性,不使外人知其深淺,一直到了局勢動盪,才乍然推到前臺……這裡面定然有所籌劃,杜青棠的算計,一向一環扣一環,元秀相信,他會竭盡所能,爲杜拂日接替自己留下足夠多的後手。
但是這一切都抵不過一個年輕。
國有少主,卻鮮幼臣。
即使秦時有甘羅十二爲上卿之說,可其時更有丞相呂不韋在上,秦王政也非碌碌之君,甘羅的聰慧與智謀的成功,何嘗不是建立在了他背後有一位老謀深算的呂氏的基礎上的?
然而縱觀如今的夢唐,主少國疑,羣臣無首,朝中自杜青棠以下,韋造、盧確,出身名門,卻皆無力挽狂瀾之力。
即使元秀髮自內心的不願意承認,也不得不承認……李室之祚,到底衰微了!
哪怕是將至尊之位的人選擴大到了整個宗室,亦無明智的人選,哪怕是將相位虛設以待……臣屬裡面也無無杜丹棘、杜青棠之士。年輕的杜拂日,即使他的才幹能力足以擔當帝國這一局殘局,他的年紀與資歷也註定了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夠達到目的——宗室無人,國臣無人……
杜拂日對她的憂慮並不在意,淡淡的笑着:“叔父還能撐幾年,盡人事,聽天命,但求無愧於心耳。”
長安這一局走到了現在,已是處處殘山剩水,只是既然已有擔負天下的志向,便是山水悽惶,前途去時無多,終究要竭盡己能匡扶的,生黎庶,死社稷,杜丹棘當年所求,無非如此,他自幼忍受着長年的寂寥與艱辛的苦讀,沖齡即爲杜青棠暗中處置諸事,亦是爲了追隨先人的腳蹤,即使如先人般付出代價又如何?
杜拂日遠眺夜幕,微霜月色落在他睫上,平添一抹滄桑之色。元秀反手摟住他的手臂,悠悠道:“歲月崢嶸,惟願此後再無所憾。”
——再無所憾,元秀公主的少年時代,都在謀劃着皇室的利益之中度過,她這樣說,不過是祈望李室之祚,莫要斷絕,杜拂日垂下了眼,輕輕在她腮邊一吻:“但我之在,長安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