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矇矇亮的時候,珠鏡殿的寢殿中兀自燈火輝煌,對弈的兩人都露出了疲憊之色。
元秀一手托腮,一手拈了棋子,雙目似閉非閉,忽然感覺到頰上一涼,她立刻反手去撥,同時張開了眼睛,卻覺得自己手被抓住,杜拂日一手抓了她腕,另一隻手卻已拂亂了棋局,溫言道:“你既然乏了,這局便算我輸,我去庖下要些粥來,你喝了就安置罷。”
“本來便該你輸了。”元秀得寸進尺,習慣性的抱怨了一句,但隨即想到了什麼,眼神黯了黯——雖然身爲帝女,琴棋書畫皆是自幼學起,身在宮中絕不乏了名師,但也因身份尊貴的緣故,這些若是沒有興趣,只須知曉皮毛,在宴飲時不至於失了皇家體面便可,元秀的注意力放得最多的字,多年苦練下來,因着天資的緣故也就是那麼一回事。
至於她原本就興趣不大的棋,那就更不怎麼樣了,只是因她身份尊貴,平日裡除了薛娘子外,人人都讓着她,就是豐淳也不例外,豐淳的棋藝在皇室裡面也是有名的,他比元秀長了近十歲,元秀初學此道時,他已經頗有小成,元秀自然要拉了他對弈,豐淳起初爲了探一探她的底,第一局就殺得她片甲不留,結果元秀急得大哭起來,昭賢太后哄了好幾天,連憲宗皇帝都被驚動,哭笑不得,豐淳再去看她時,她便不肯理人,直到豐淳故意輸給了她好幾局這才轉怒爲喜,那之後豐淳再不敢贏她,每每都是絞盡腦汁的想着法子落敗……後來還是薛娘子看不下去,直接出言說了真相,然元秀那時候年歲不大,未免覺得太過沒面子,因此後來豐淳自承不敵時,她還非要再得寸進尺要豐淳認真想幾句話來誇獎她棋藝了得云云……
杜拂日心思敏銳,察覺到她本就不高情緒忽然低落下來,正要想着法子安慰她,誰想兩人對弈的窗櫺上卻傳來幾聲輕輕的叩響,杜默的聲音從外傳來:“郎君,時候不早,咱們該出宮了。”
元秀已經留了他一晚,想着這樣謠言也該差不多了,又因念起豐淳,越發沒了心思敷衍下去,趁勢打發他道:“庖下的粥我自會叫采綠取來,你既然忙,那便去罷。”
出了望仙門,晨鐘悠長的聲音迴響在整個長安之上,一座座坊門次第打開,這喧嚷的一日又將開始,玢國公府的馬車沿着丹鳳街流入大道上的車馬中,不驚起半分波瀾。
回到鹿劍園,濯袂、濯襟都已經備好了熱水與乾淨的裡衣,七月的夜晚雖然已有涼意,但究竟還是暑氣未曾全部消散,杜拂日沐浴更衣,散着長髮出了裡間,卻見杜默也換了一身勁裝,正皺着眉坐在了下首等待。
一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有事,杜拂日一夜未眠,此刻也有些疲憊了,吩咐濯袂:“去泡壺濃茶來。”這纔在首位坐了,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方纔管家派了人過來說,薛娘子要求回宮裡去陪伴貴主。”杜默與杜觀棋一般是杜家的家生子,皆是從小習得武藝,爲叔侄兩的貼身護衛,與主人一起長大,因此私下裡說話極爲隨意,雖然知道杜拂日對元秀公主一向體貼,此刻卻也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公主的不滿,“如果只是貴主的那個叫採藍的宮女並那內侍於文融倒也罷了,那兩個看着是有眼色的,但貴主的性格,本就算不得賢良淑德,那薛娘子當年跋扈之名長安上下皆知,過了及笄之年,世家子裡都沒人敢登門求娶,郭守又不甘心只把她嫁與尋常人家的子弟,拖了好些時候,出閣都快到雙十了,便是在宮裡,因着文華太后的緣故,再加上她曾爲郭家養女,先前代攝六宮之事的王惠妃對她也是頗爲客氣的,那跋扈的性情也沒改多少……如今貴主態度才軟了些,若是這薛娘子回了宮去,也不知道會鬧成什麼樣子?只是秋十六娘那邊來了消息,說這薛娘子她也吃不消了,叫我們速速想辦法,是殺是帶走,總得給她個準話。”
杜拂日微微一哂:“迷神閣那邊是誰來說這話的?”
“是孟家二郎。”杜默問道,“這幾日貴主好像也不曾提過薛娘子與採藍等人,想是以爲早已被咱們殺了,索性不問心裡還好過些,所以不如干脆……”
“我就知道不是孟家二郎,便是燕郎自己。”杜拂日搖了搖頭,“你放心,薛娘子少年時候就極爲傾慕秋十六娘那手琵琶之技,再說薛娘子再跋扈,對阿煌卻是真心疼愛的,秋十六娘風月場上這十幾年可不是白混的,拿住了這一點,還怕哄不得薛娘子乖乖留在了迷神閣?若是如此,這迷神閣哪裡還能夠在北里混出來數一數二的名頭?”
他似笑非笑道,“這定然是燕郎看不得我有好日子過,才聽說我在宮裡晚回了兩次,就迫不及待的過來討好要處了,因此順手拿了薛娘子來做名頭罷了。”
“燕小郎君?”杜默和燕九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因知道他與杜拂日一起師出劍南名俠燕寄北,聽杜拂日簡單的介紹了一下自己這師弟愛財如命的性情後不覺面色古怪起來,“燕俠難道不管他麼?”
話一出口頓時警覺,此言大有詰問燕寄北之意,杜拂日畢竟也是燕寄北的弟子……果然杜拂日皺了下眉,杜默知道杜拂日一向大度,若非不可讓步之事,等閒從不計較,如此反應已是微怒了,他忙認錯道:“是我無禮了!”
“燕郎打小是被秋十六娘養大的。”杜拂日見他認錯,便也不再追究,微微一哂道,“不過秋十六娘雖然是在風月場上混,在北里的鴇母裡面卻是公認的大方,你想紅衣薛娘子的性情,被她崇敬的人,除了琵琶之技外,爲人能夠投她脾性,自然不可能是小氣的,所以也不能怪秋十六娘,只是他雖然愛財,卻也知道取之有道,如今所爲在我容忍之內,既然他想要,給他也沒什麼,原本也是我師弟,就當是給弟弟些產業罷了。”
杜默知道杜拂日如此說就是不再追究先前之事了,便也不去多想,聞言笑着打趣道:“這卻幸虧五房與大房那邊早已分了家,如今阿郎下面又只有郎君一個人,沒有旁的兄弟計較,若不然燕郎這樣做,卻是要惹人惱了。”
“呵!”杜拂日笑了一笑,卻見外面濯襟拎了食盒進來,看見了杜默抿嘴笑道:“原來默郎在這兒,我說呢,郎君明明吩咐濯袂去備的吃食,她細心挑了半晌,還叮囑着廚下在其中一份湯餅裡面不許放香油,完了自己卻怎麼也不肯過來,非要我代勞……”
杜默依舊是一本正經的坐着,但耳後卻略略紅了,杜拂日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郎君昨晚被貴主召進宮裡去,到了這會纔回來,這幾日想是隻惦記着貴主,咱們都不在郎君心思裡面了。”濯襟抿着嘴,輕嗔了一句,才接着道,“上個月默郎向管家提了想娶濯袂呢,郎君你可纔是咱們的主人,居然不曉得?”
杜拂日盯着杜默看了片刻,杜默面不改色道:“郎君,這可不怨我,一個月前,正是貴主在紫閣別院之時,賀家六郎並燕小郎君都對貴主不安好心,郎君不放心,親自在附近暗中照拂着,我也是怕郎君分了心,想着郎君平日裡是最大度的,這纔去煩了管家!”
“杜伯怎麼說的?”杜拂日不動聲色的問道。
杜默輕咳了一聲,看了眼濯襟,哪知濯襟雖然平素性.子溫柔體貼,這會卻是笑眯眯的垂手站在了旁邊,看那樣子就是不打算退下了,杜拂日雖亦瞧見了杜默的視線,但卻只作未覺,微笑着等待着他的回答。
“管家說若是濯袂自己肯了便就允我。”杜默頓了一頓,依舊一本正經的說道,“管家還說了,若是濯襟也一起嫁出去也好,畢竟郎君要尚主,雖然駙馬不允納妾,然本朝的金枝玉葉們,除非命好遇見了宜安公主那樣的賢德之婦,否則就是不似平津公主,如昌陽公主那樣緊盯着駙馬身邊一草一木的,濯襟濯袂這樣服侍着郎君多年之人,總是會叫貴主覷着不舒服的,與其既讓貴主不舒服又委屈了她們兩個,倒不如趁着尚主前將人都打發了,這樣濯襟濯袂輕省,郎君在貴主跟前,也可以落一個專情重義的名頭。”
杜拂日聽完,面色平靜的看向了濯襟:“杜默這話你也聽見了,誠然你與濯袂都是伺候我多年之人,因此雖然杜默伴我長大,我卻也不能全偏心了他……卻不知道這一個月來你與濯袂商議得如何?只是我也要提醒你們一句,共侍一夫不比共侍一主,你們姊妹之情再好,此事還是慎重爲上。”
他話音剛落,濯襟差點沒跳起來,瞪大了眼睛,也不顧杜拂日就在面前,指住了杜默驚叫道:“你……你是想咱們兩個嫁你一個?!”
杜默也是吃了一驚,忙看向了杜拂日分辯道:“郎君不可害我!我分明只向管家求娶了濯袂,可從未肖想過二女同收之事啊!”聽他這麼說了,濯襟雖然餘怒未消,到底忍了下來。
“咦?”杜拂日面露驚奇之色,“杜伯管家甚是井井有條,爲人也是最精明不過的,你若只求娶了濯袂,他何必與你提起濯襟之事?畢竟沒出閣的女郎,在你一個單身年輕男子跟前提起豈不是極爲不妥?況且你平日只跟着我出進,這鹿劍園中人並不多,也不至於是要你替濯襟物色人選吧?”
濯襟想想覺得很有道理,盯住了杜默臉色越發不善……杜默頓時汗下如雨,再也維持不住一本正經的表情,苦着臉道:“郎君,我不過是想拖郎君下水免得濯襟與郎君繼續一起調侃我罷了,郎君如何就要這麼追根問底起來?”
杜拂日略一沉吟,面露恍然之色:“我知道了!”
濯襟忙問:“郎君知道了什麼?”
“想來你是在濯襟、濯袂之間搖擺不定,最後才定了濯袂,因此杜伯方提到了希望她們兩人都在我成婚前出閣之事,可是如此?”杜拂日雖是詢問,但表情與話裡的語氣分明已經是認定了這個結果,濯襟眯起眼,她自小服侍着杜拂日長大,自然曉得自己這位在長安這幾日才聲名漸起的主人何等心計手段,況且杜拂日說得很有道理,管家的杜伯最是精明能幹,處事也是素來公平公正,這玢國公府上上下下都對其極爲信服,若不是杜默先打了兩人的主意,杜伯做什麼要在他跟前提到自己的婚事?他若專心只想娶了濯袂,杜伯難不成還要向他推薦自己不成!分明是杜默搖擺不定,甚至是意圖雙收,結果被杜伯駁回,最後才選了濯袂嘛!
“你這個憊懶貨!虧濯袂方纔還特特叮囑了廚下里莫要在這份湯餅裡面放你不愛吃的香油改放了豬油,卻不想你居然是這等貨色!虧得今兒郎君面前看清你的面目,當真是可恥之極!”杜拂日這兩個近身使女中,濯袂的性情潑辣直爽,濯襟要顯得溫柔些,但那也是看對誰,若是對着杜家的主人們,或者是旁的房裡的正經親戚,她或者還要恪守一下使女的本份,但對着同爲僕人的杜默可就沒那麼客氣了,濯襟漲紅了臉,一把端起食盒裡面原本是爲了杜默特別的口味預備的一碗湯餅,本待要摔,但想想就算杜拂日大度不計較自己這樣的失禮,可若是摔碎了這一大碗連湯帶水的收拾起來,因是在鹿劍園裡,還是自己與濯袂的差使,她可不做這樣的蠢事,可這份湯餅也絕不能再便宜了杜默,眼珠一轉,當着杜默的面,便向那湯碗裡面呸了一口,餘怒不止的喝道,“我算是知道你做什麼放着清清爽爽的香油不用卻偏要什麼都加豬油了!你這人分明就是被豬油蒙了心,想打我們姊妹一起的主意?下輩子吧!看我去告訴了濯袂,曉得你是個什麼嘴臉!”
濯襟因氣憤之極,這番話說得又快又響亮,杜默還是頭一次被人如此冤枉,他目瞪口呆,一直看着濯襟將湯碗一把砸在了自己面前,對杜拂日賠了句罪,一陣風也似的怒氣衝衝的卷出門去,這才跳腳叫道:“郎君!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知道你爲什麼選濯袂而不選濯襟了。”杜拂日看着濯襟這一番指責與反應,依舊神態自若,他慢條斯理的在旁邊銀盆裡淨了手,回座後拿起一塊畢羅,微微一笑,“濯襟心思單純,確實太過好哄了些,難怪你不要她要濯袂。”
杜默下意識道:“可不是……”
“可不是你個頭!”他才說了三個字,還未走遠的濯襟卻是恰好聽見了杜拂日的話,擔心自己方纔反應過激,給主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匆匆返回門邊偷聽,打算若是一個不好可以及時出來分辯,卻不想正好聽見了杜默似要承認杜拂日的說法,不由更是怒火滔天,也不去管杜拂日自承先前的話似在哄自己,只想着杜默當真是欺人太甚——杜家五房如今就杜青棠與杜拂日兩個正經的主人,杜青棠自亡妻去後便未再用使女近身,皆是自己與管家兼護衛杜觀棋親力而爲,這樣世家子的近身使女,本就是在家生子裡都再三挑選的,縱然容貌平平,跟着主人多年下來,總也沾染了一身不俗的氣度舉止,放到了外面,等閒人家的女郎都是不及的。
否則坊間卻是何來寧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之說?
如今這杜默與自己一般是杜拂日的近侍,卻憑什麼在管家跟前對自己挑三揀四?自來古語說一家有女百家求,便是因爲女郎不比郎君,這身價是禁不得人踐踏的,除了青樓之地那些身不由己的,這世上有哪個女郎願意被人挑菜似的挑來挑去?
若說方纔離開時,濯襟還只是氣憤,如今聽了杜默那三個字,當真是氣得發昏——連帶着這些年來服侍杜拂日的交情都被她丟到了一邊,她衝進了門,端起方纔那碗被自己呸過的湯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扣在了杜默頭上,咬牙切齒的怒叱道,“禽獸!”
說着,抱了那隻五蝠捧壽釉裡彩瓷碗頭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杜默默默的抹了把頭上滴下的湯水,因是杜拂日開的口,如今又是夏日裡,庖下自然不會預備滾燙的湯餅送上來,免得杜拂日還要等待才能入口,再加上又是說了一會話才被扣到他頭上,因此倒不曾燙到,只是他方纔沐浴,如今卻是連頭都要洗了……
“郎君!”杜默如此狼狽,杜拂日卻依舊神色不見嘲笑,反而極爲體貼的從旁取了帕子給他,視若不見的吃着自己的那份湯餅,儀態優雅,目不斜視,當真是教養極佳,絕不落井下石的謙謙君子。杜默深吸了口氣,鄭重道,“下次再陪郎君進宮,郎君若是不提一個走字,我絕不再打擾!”
說完之後,他默默的注視着杜拂日,卻見後者慢條斯理的用完了湯餅,又拿茶水漱了口,這才和藹的點了點頭:“濯襟濯袂想來也是一時氣憤,你身爲郎君,不必與女郎們計較,回頭若是有暇,我自會爲你解釋一二。”
杜拂日自始自終,神態謙和、風度翩翩,絲毫不見故意挑唆、刻意報復之態,當真是堪稱世家子弟之楷模,末了還不忘記體貼的提醒他:“趁此刻時候還早,你再去沐浴更衣,我瞧阿煌臉色不佳,晌午後,我會請耿靜齋一起再去珠鏡殿爲她診治一二,你既是我貼身護衛,自當隨行在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