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既然想到了以本宮來緩和君臣反目之局,卻不知道是否料到他平生最爲信任重用之人,最後親手傾覆了他所立的儲君?”沉默良久,一直到了風雨聲都彷彿靜下來的時候,元秀方悠悠的反問。
杜拂日淡然道:“阿煌以爲太上皇如此行事,夢唐將如何?”
“那始終是本宮的五哥。”元秀不假思索,冷冷道,“本宮若是早知此事……”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杜拂日站起身來,打開了窗,但覺一陣涼風吹入,卻已沒了雨打鐵馬之聲——原來方纔雨已經停了,夜色依舊是墨黑的,但遠處的燈火已經看得清晰,從元秀的座上,甚至可以清楚的勾勒出蓬萊殿殿門的輪廓。
杜拂日看着如今軟禁了豐淳並其膝下三子的中宮,悠悠的道:“前隋傳位不過三代乃終,本朝延續至今,已有兩百八十餘載,而此刻國祚漸衰,遠非盛時能比,阿煌,以你的聰慧,難道不知如今的夢唐,便如一個垂病老人,在它壯年之時,出幾個昏庸無爲之君,倒也罷了,如前朝懷宗、昭宗,都是沉迷旁門左道,不問政事,使宦官當道之主,所以纔有了憲宗皇帝時的艱難,英王等諸宗室之死,那個時候,諸鎮是如何對待長安的,阿煌身爲公主,在宮中想必也聽到隻字片語。”
“在清忘觀裡有一幅叔父所作之畫,畫上題跋,似乎阿煌是看過的。”杜拂日轉過頭來,面色悵惘,然眼神穩固猶如磐石,“那題跋其實缺了最後兩句!那兩句,卻是憲宗皇帝所加!”
元秀皺眉:“缺了哪兩句?”
“何人堪折兮若木,將以拂日兮使山河肅!”
元秀面色逐漸古怪:“先帝去時,本宮不過十二,你比本宮長兩歲,當時也不過十四,那時候,先帝便如此看重於你?十二郎此言,是不是太過了?”
“阿煌卻是誤會了。”杜拂日朗朗而笑,“憲宗皇帝加這兩句時,我尚未出生,因先父在我出生前便亡故,憲宗皇帝以叔父繼先父之責,叔父便爲我取名拂日,憲宗皇帝知道後,復賜字若木——當初你回詩時用到若木,叔父差點以爲你已知憲宗皇帝駕崩前與他相約之事,但後來見阿煌並無進一步舉止,才知道是巧合。”
元秀默默聽着,腦中忽然靈光一閃:“那你可知道本宮的字?”
“憲宗皇帝爲你擬煌爲名,與光同義,字自然也與光有關。”杜拂日淡然一笑,“你及笄後,原該字夷光。”
“夷光?”元秀皺起眉,唸了一遍,不覺冷笑道,“這是當年西子之名,西子原本不過是越溪一個浣紗女,本宮卻是金枝玉葉,只是勾踐獻其滅吳,卻不知道先帝以此爲本宮之字,有何用意?”
杜拂日聽出她的不滿與懷疑,微微一哂:“西子入吳宮不過是一場輾轉,阿煌可知道她最終結局麼?”
“陶朱再富,終不過商賈之流。”元秀頓了一頓,淡淡的道,“何況這也不過是《越絕書》之片面而言罷了,十二郎似對此字頗爲讚許,莫非也有昔年範氏功成身退之念?”
“得志,自當澤加於民,李太白嘗有詩云,天生我材必有用,此句常解爲天下無不可用之人,亦有既負才能,不可使之掩藏之意。”杜拂日平靜道,“杜氏先祖且不去說,五房中自先父起,莫不懷此念,我自不敢懈怠!”
他回答得坦坦蕩蕩,一片光風霽月,元秀許久難回,驀然問:“我可否去蓬萊殿探望五哥?”
她忽然改了自稱,杜拂日自然察覺了,但還是搖了搖頭:“朝議已經決定,明日先讓太上皇移宮南內,晌午後,邱監就已派了宮人前去打掃準備,爲免明日移宮時睏乏,還是等太上皇到了南內再去吧。”
元秀對他的拒絕也不意外,她問時便沒指望眼前之人能夠爲了自己破例,她靠到隱囊上,尋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淡淡道:“既然如此,長夜漫漫,還請十二郎說一說你答允的事吧。”
“郭家當年族沒,與今日帶阿煌你離開迷神閣之人不無關係。”杜拂日簡短一句,卻立刻叫元秀臉色一變,差點沒尖叫出聲!他從窗前轉過了身,嘴角含笑,“這不是很難猜,昨夜宮變確實突兀,連韋造都措手不及!若非一直盯着邱監或者叔父者,未必能夠在那樣短暫的時間裡想到藉助韋華妃來將我引走之計,再加上你們離開時先從密道到了迷神閣麗孃的院子,讓麗娘要了洗塵香以避開獵犬追蹤,那時候迷神閣裡其他人都走光了,查到麗娘那裡昨晚歇着的是李家十一郎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罷了,當初賀懷年以魏博使者的身份前來長安弔唁,也就是阿煌你遇見賀夷簡的那次,賀懷年聞訊匆忙離開了平康坊前,正與那位李家十一郎對飲,這個消息固然因爲賀夷簡後來以百金求你身份,以至於滿長安坊間都是議論紛紛,所以並不起眼,但我卻是記住了。”
“因此帶走你的人,必然與河北有關,或者說,必然與賀夷簡有關。”杜拂日目中閃過一絲冷意,方繼續心平氣和的解釋道,“此人雖然是通過李十一郎才潛入迷神閣,又是用迷藥放倒了燕郎才得手,但他能夠迷倒燕郎,靠的是提前從小云兒處換走了原本的助情香,而燕郎向小云兒要那種香,本是他一時頑心起,並非早有預謀,也因此他極爲心虛,在與雲娘子索取時,亦是警戒四面的,在那種情況下偷聽到這個消息而未被燕郎發現,更能夠搶在燕郎趕到小云兒那裡前掉包——唔,燕郎可是告訴過你,我的耳力甚好,小云兒就住在了你在迷神閣時所居院子之旁,那晚我便守在你帳外,夜深人靜,燕郎爲了不被我察覺,非但尋了一個距離最遠的地方翻.牆,甚至是步步小心、和着夜間滴露之人行進。足見帶走你之人,武功不低,雖然河北也號稱高手如雲,不過那幾位,我都很清楚他們昨晚的動向,惟獨一人,與河北有關,但其實也算不上是河北之人……是那一位道家的長生子,十幾年前在關中可謂是婦孺皆知,許多長安貴胄都對其敬畏之極,最後卻悄然而去,阿煌,是他麼?”
杜拂日慣常溫和,猶如被打磨得極好的玉石,只看着光澤就知道溫潤,但也不知道是否兩者如今地位高下逆轉,元秀怎麼聽,都能夠聽出他這番解釋與詢問裡的冰寒之意,她懨道:“是他又如何?”
算一算時辰,若是長生子還沒有帶出徐王,恐怕早已失敗了,雖然方纔雨聲大,延英殿離這邊又遠,可如今雨停了,也不聽宮中喧嚷,也不見有人來稟告杜拂日,那麼應該成功了,延英殿靠近了玄武殿,玄武殿之北,就是玄武門,門外甕城,出了重玄門,便是樂遊原上,甚至不必經過長安……
總而言之,杜拂日若是打算現在去追上的話……元秀眸子沉了沉,用力咬住脣,一眨不眨的看着杜拂日。
杜拂日盯着她,忽然問:“長生子是否答應了你什麼?或者說,你讓他做了什麼?”
“本宮若是不想說,你打算如何?”元秀冷冷的反問。
“憲宗皇帝早已將你許我爲妻,何況我雖不能夠稱爲君子,卻也不至於逼問一個女郎。”杜拂日並不爲她的態度而動怒,只是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站起身來,元秀一皺眉,也隨之起了身,卻聽杜拂日喃喃自語,“你方纔提過想去蓬萊殿,雖然只是順口而爲,但也透露出一個消息,那就是你並不怕蓬萊殿會有什麼事……這麼說來,你託付長生子之事,便與蓬萊殿無關?如今你最擔心的便是太上皇……與蓬萊殿無關,又能夠對太上皇有利……長生子的武功,想來是不會太低的,況且此人還是道門出身,十幾年前便以奇詭之術使許多人驚爲謫仙……”
杜拂日目光炯炯的看着元秀,一字字道:“玉璽已經在邱監手中,除此之外,大約也就是詔書或者其他信物一類了吧?神策軍有邱監坐鎮,關中僅此一軍!叔父之名素來震懾諸鎮,諸鎮儘管有覬覦之心,恐怕彼此顧忌,等閒不願搶先出頭,但你爲太上皇憂慮,卻是等不得的……單有詔書與信物,太上皇怕是會死得更快,那麼……是徐王!”
元秀臉色變了數變,冷笑道:“十二郎不愧是杜青棠親自教導出來的,本宮不過提了一句蓬萊殿,你竟就想到了延英殿去!”
杜拂日一皺眉,轉身便要向閣外走去,元秀卻冷哼了一聲,左右看了看,忽然拿起几上宮燈,一把掀了燈罩,就要向自己衣襬燎去!杜拂日此刻雖然已經轉過了頭,卻聽得身後焦味,迅速回身,只見元秀衣裙下襬已經焚燒了一寸,他不假思索拿起几上茶水澆了下去,沉聲道:“你做什麼!”
“五哥既已無望,不論他在你們眼裡究竟有多麼的昏庸,卻始終不曾虧待了我,一直守着當初答應了母后的承諾!”元秀切齒道,“若不然他何不照着先帝的叮囑將我下降於你,待杜氏放鬆了警惕後,或者待杜青棠死後,再對杜家發雷霆之怒,將郭氏與我們母后所受過的煎熬,統統還給了你們!他這麼做無非是不欲我傷心難過罷了!如今他已無望,我又有何顏活在這世上?昨兒個袁別鶴已經焚了玄武殿,此刻便讓這座珠鏡殿陪我去向母后請罪好了!”
杜拂日雖然以茶水澆滅了她衣上火焰,但元秀手裡兀自拿着燭火,當下趁着杜拂日以袖子替她擦拭時,用力將燭火連着燭臺丟到了方纔所坐的錦榻上!如今正是七月初,雖然暑期未消,但夜晚卻究竟有些涼了,何況方纔雨急風大,這閣裡更是清涼一片,采綠擔心竹簟過涼,換了草簟,隱囊也是如此——這兩件,卻是比竹製之物易燃多了,何況那燭臺裡面,尚有許多油在其中,頓時閣中轟然而明!
見此情景,已非几上茶水能滅,杜拂日不及多言,立刻停住了爲元秀擦拭衣裙的手,起身時反手一把攬住她腰,幾步便到了閣門前——方纔元秀與他進這閣來時卻是吩咐了其他人都退下的,只是采綠、採紫究竟不放心,與霍蔚一起堅持着站在了門外不遠處等待,此刻見杜拂日攬着元秀出來,都是一驚,隨即發現了門中透出的異於尋常的火光!
“速去取水!”杜拂日吩咐了一句,見霍蔚與採紫立刻奔下閣去,采綠卻向自己奔來,急叫道:“阿家!”
“珠鏡殿中多是宮女,內侍太少,這火中尚且有油,不可單以水澆而滅之!”杜拂日飛快的攔住了她,叮囑道,“你去殿外叫杜默來幫手,我送阿煌去寢殿安置!”
采綠見他說話間閣中果然火光更盛,熱氣騰騰而出,如今這時候的宮殿皆是純木建造,別瞧這會裡面只是燒了一個榻,若是不及時撲滅了,將整個珠鏡殿焚爲灰燼那是一點也不希奇的,她雖然記得過來看元秀,但見此情景也有些慌張,被杜拂日這麼一說,糊里糊塗的便轉身衝向殿外。
夢唐宮殿自有規制,杜拂日雖然是頭一次到珠鏡殿來,卻也知道何處是寢殿,因霍蔚與採紫的吩咐,如今殿中宮人都在忙着救火,偌大寢殿裡卻是空無一人,只是門窗緊閉,在驟雨過後究竟有些悶熱,杜拂日將元秀扶坐在榻上,俯身淡淡道:“我看看是否又燙到。”說着也不避忌,直接撩起了她的裙角,元秀面色蒼白,冷冷看着他的動作,卻也未阻攔。
杜拂日掃了一眼,見她肌膚白膩如雪,並無異常,翻卷起來的貼身褻裙也未見焦黑之狀,卻是他動作迅速,火只燒了元秀外裙一層,這才暗鬆了口氣,依着原樣替她放了下去,正要起身,忽然頸側雙雙一重,卻是元秀伸臂摟住了他脖子,眯着眼道:“十二郎不是急着去延英殿看徐王麼?如今五哥已經成了太上皇,而你的叔父杜青棠並那宦奴邱逢祥大權在握,先帝所留的那道旨意早已不算什麼,爲何見本宮欲焚殿自盡還要阻攔?莫非你與那賀六一般捨不得本宮的容貌?果然,先帝爲本宮先擬了小字夷光,究竟是有緣故的,那施夷光,豈非是靠了容貌才得以青史留名?只是十二郎以爲,本宮是否有那等耐性與忍性?”
“憲宗皇帝爲你取此小字,並無隨施夷光之意,卻與煌有關。”杜拂日欲起身,然而元秀卻用力按住了他的肩,只得維持着半跪在她面前的姿勢,然他身量比元秀要高出許多,如此依舊是與元秀平視,淡然一笑,伸手掠了掠她方纔重新滑到額前的鬢髮,別至耳後,才道,“夷一之光,這纔是憲宗皇帝爲你取此字的意思。”
夷一,即太平統一。
江山破碎江河日下的夢唐,着實是需要這樣一道光。
在這一刻,元秀才知道憲宗皇帝的用意,他爲及笄後的嫡女早早準備了這樣一個字,並且留下了笄禮後將她下降杜拂日的遺詔,正是希望自己生命之中未能夠完成的事,能夠在新君豐淳與舊相杜青棠的聯手下繼續。
所以纔有夷光,太平統一,既指豐淳與杜氏,也指憲宗皇帝的冀望,夢唐恢復如盛世時的太平統一,四海來朝。
“阿煌,你好生鹵莽。”杜拂日依舊淡淡笑着,神色平靜,然而爲元秀掠起鬢髮的手卻漸漸撫上了她的面頰,“你方纔這樣做,究竟是什麼意思?”
元秀頭一偏,欲避開他的手,然她卻又擔心杜拂日繼續前去延英殿,並不肯鬆開了手,因此究竟不能完全避開,好在杜拂日只在她面上一撫而過,並未繼續輕薄,她才重新坐好,淡淡的道:“本宮以爲本宮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杜拂日盯着她許久,忽然低低的笑了:“不,阿煌是在賭,賭我究竟對你有幾分真心。”他悠悠的道,“要麼去延英殿,要麼救下你,或者救下你之後還可以繼續去延英殿,所以方纔我吩咐你的宮人救火,自己送你來此,你並未出聲反對,是也不是?”
“十二郎這般聰慧通達之人,本宮還有什麼可說的?”元秀的聲音極低,猶如切齒。
“所以我現在還可以走,你知道我習有武藝,延英殿雖然離得遠,但真正過去也不用太久。”杜拂日嘆息,他話聲未畢,立刻覺得元秀又收緊了些手臂,冷笑道:“那你便先殺了本宮罷!”
方纔杜拂日抱着元秀倉促進殿時,只隨手點了一盞宮燈照明,又擔心元秀欲繼續焚宮,特特放在遠處,如今只照着杜拂日的面目半清不楚,他似乎低低的笑了一笑,笑聲愉悅而促狹。